赵国强进屋坐下说:“来了一会儿啦,在外面抽烟。”
孙家权说:“都啥时候啦,你还有心抽闲烟,一会儿,工作队就来啦。”
赵国强说:“来就来呗,跟咱有啥关系。”
孙家权说:“没关系?说的轻巧,工作队来干啥?”
赵国强说:“听他们说,防和平演变,还防啥?这阵子净防洪水了,没咋看报,闹不机密。”
孙家权把门关严,用后背顶着门说:“防和平演变?那是到咱这来防的吗?那是苏联的事,是戈尔巴乔夫的事。这都是大面上说的,实际,还是要整人,特别是整干部,妈的……”
赵国强小声问:“整啥呢?”
孙家权说:“整啥?大吃大喝,到哪都喝酒,以权谋私,给亲戚批房基地。国强呀,我叫你早点来,是想告诉你,把手里的白条子啥的,赶紧处理好,别让工作队抓着把柄……”
赵国强说:“刚才见着了,是嫂子当工作队长,没事吧。”
孙家权说:“她来了更坏事,她太左,一沾搞运动特来劲。”
赵国强说:“是活动,不是运动。”
孙家权说:“都鸡巴一回事,反正,这回是干的不如不干的,不干的不如捣蛋的。国强,闯过这一场,咱俩去金矿上干吧,金矿长让我当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又有权又实惠。”
赵国强愣了:“你也要上金矿?”
孙家权问:“咋着,他们也找你啦?”
赵国强说:“找我媳妇桂芝了。”
孙家权说:“咋样,想好了吗,咱一起走了得啦。”
赵国强说:“我不想去。”
孙家权说:“你别不高兴,当初是我死乞白赖把你弄回来,那时有那时的情况,那时我心气高,想干出点名堂来。现在不是那回事啦,谁都想给自己划拉,你想干点事,比上天还难,我受不了这个罪了。”
赵国强问:“你要走,我姐同意不?”
孙家权说:“甭管她。到那多挣钱,她干啥不同意。”
有人从外面猛地推门,孙家权毫无防备,差点给撞趴下,他扭过身刚要发火,一看进来的是玉秀。赵国强赶紧站起来说:“大姐。”
玉秀惊讶了:“是国强呀,才来的吧,咱爹咱娘身体咋样?这些日子太忙,一直也没抽出空回家看看,还有玉琴,听说她让水给冲下来,好险呀,没冲出个好歹吧……”
孙家权说:“暂停暂停,你这连山炮似的,还是回头到家再说吧,我和国强要开会。”
玉秀说:“我和我兄弟说话,你管得着吗!”
赵国强怕玉秀说起没个完,忙说:“姐,回头开完会,我去你家。”
玉秀点点头:“也好……”
孙家权问:“你有啥事,这会儿跑这来,叫人家看见多不好。”
玉秀说:“我兄弟也不是外人,我就说啦,我搁在供销那几条子烟,昨天让他们主任给清点出来啦,你说咋办,是跟他们挑明是咱们的,还是不说。”
孙家权脸变红了:“代卖几条烟,他清查个啥?”
玉秀说:“听说进工作队,供销社内部先清理,个人的东西上公家柜台,一律没收。”
孙家权呼呼喘粗气:“好啊,这简直是跟我过不去。”
玉秀掏出两张白条子:“还有呢,饭馆老板刚才找我,说你这饭条子压有一年了,再不还,就怕工作队一来查着。”
孙家权问:“你咋拿过来的?”
玉秀说:“没法子,我拿钱给垫上了。”
孙家权说:“这,这是招待县电力局的,也不是我个人花的,是为解决全乡电不够用……”
玉秀说:“行啦,甭管咋的,上面是你签的字呀,你快报销,我可是用公款垫上的。”
孙家权更急了:“你,你咋用公款,那不是添乱吗,赶紧用咱自己的钱。”
玉秀说:“你好几个月没开工资了,我哪来的钱……”
赵国强忍不住了:“多少钱?要不,我帮你们出。”
孙家权说:“用不着,用不着。玉秀,你回去吧,那烟咱不要了,这钱公家报不了,我也认掏了,咱往后走着瞧。”
玉秀跟国强说散了会你一定到家去,国强答应了。玉秀拉开门,却见黄小凤站在门外。玉秀说:“昨天就听说你来了,咋也不上家里去坐坐。”
黄小凤朝左右瞅瞅,又抬起手腕看看表,进了屋说:“正好,你们都在这儿,我想跟大家说个事。”
玉秀说:“啥事?”
黄小凤说:“这一次县里搞试点,我没想到是三将乡,要是知道,我也不参加了。可现在已经变不了啦,就请你们多支持我。”
孙家权说:“支持谈不上,是你领导我们。”
黄小凤说:“这次活动,还是在各级党委的领导下进行,跟那个社教,就是六四年的‘四清’不一样。”
玉秀笑了:“是啊,吓了我一跳,我们单位有人说这是二次土改呢。弄不好,贫农都划不出来了,起码是上中农。”
孙家权说:“行啦,你回去吧。”
黄小凤说:“别,我还没说完呢。我想说,今后这一段,为了工作,咱们都称呼同志,别哥呀嫂呀这么叫。再有呢,在统一思想认识时,你们要带个头,多联系自己的实际,表现出一种积极的态度……”
孙家权说:“咋着,先检讨我没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检讨我没经受住改革开放的考验?”
黄小凤把脸一绷:“家权同志,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你可要不得情绪。”
孙家权急了:“我干得好好的,干啥拿我当试点?来了就要吃派饭,不喝酒,还不认亲戚了,离我远远的,这不是要拉着架子整我吗!告诉你,我不怕!我脚正不怕鞋歪,顶不济我不干这个破乡长啦,让你们干!”
坏啦,孙家权越说越来气,越说声越高,最后终于喊起来,而且谁也拦不住。黄小凤脸气得煞白,玉秀死死拉着孙家权,生怕他跳到院里去喊,赵国强一见大事不好,赶紧推黄小凤走,免得他俩争执起来。但可怕的局面还是没有防止,当大院里的人都好奇地聚到这屋外时,县领导坐着车来了,一看这乱哄哄的样子,脸色就沉下来,县委副书记苏海峰说。“看来选三将乡为试点是选对啦,开个干部会都这么乱,开群众会是啥样,可想而知呀。我们的工作队,也缺乏经验呀。”
赵国民也跟着来了,他怪着急,暗想黄小凤你咋搞的,放着你自己的妇女工作不做,非参加这工作队干啥。
赵国强有点发傻了,他看见又来了好几辆面包车和一个大卡车,面包车上是工作队员,卡车上是行李。赵国强看看旁的村干部,那些老兄老弟也跟自己一样发愣。乡政府的大院平时看很宽敞,今日里却显得小了,人、车和桌椅板凳把空地占得满满的,一圈平房的窗户门都大开着,靠里边的伙房切菜声叮当响,炖肉的香味儿已经飘出来。乡政府秘书小声说:“中午都别走,有饭。”
开上会了,台上的领导叨叨叨讲的是啥,赵国强听个糊拉半片,他一直在走神,他总是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会变吧,要是变的话,当初我从金矿回三将村,可真就是个大错误啦。可那也不对呀,老百姓要的就是把经济搞上去,把生活搞好,奔小康日子,这些目标,不是靠开会动员喊口号表决心能达到的,推一的办法就是苦干实干再加上科学的干……
台上的苏海峰讲得很激动,两手情不自禁地挥动起来。他是县里的老干部,本来快要退二线了,最近,县委书记去省委党校学习一年,县长又出国考察,上面正在此时要抓社教活动的试点,只有让苏海峰来主抓,这令他暗暗兴奋不已,忽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不少。
赵国民坐在台上,心里却不自在,按县政府领导的分工,他已经不管农村而去抓文教了。本来,他极有可能接苏海峰的位子,去当副书记,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洪水崩了一个由他负责的水库,差点丢了乌纱帽。社教活动一来,把苏海峰又推到前台,看不出退的意思了,自己这会儿却成了工作队副总队长,跟着哄哄这档事。为这,他还和黄小凤干了一场架,他不愿意黄小凤参加工作队,说不管咋着,咱两口子都当工作队,是不是有点那样。黄小凤说哪样呀,这是锻炼人的好机会,妇联工作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我早就想离开那了。赵国民说我知道你这个人有工作热情,闲着难受,可你也别太积极啦,人家也没抽你,你主动报名呀申请呀,是不是有点过分。黄小凤说我才不管别人咋说呢,你倒是处处加小心注意呢,你的副书记也没得到,依我看社教是个好机会,你认真抓抓,说不定能干出成绩,上级提拔了你。赵国民说我不赞成带着功利心去干某项工作,那不显得太自私了吗。黄小凤不高兴了,说反正咱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谁也别干涉对方的权利……
黄小凤此时也在台上,但坐在边上。本来,她的位子与赵国民是挨着的,可她说啥也不过去,她不愿意让人觉得她是谁谁谁的爱人,咱黄小凤就是黄小凤,这一回当工作队队长,一定得干出点样来,从而证实一下自己的实力。
苏海峰讲的是车轱辘话,这时又讲到农村的信仰危机,他说:“就说那个修庙吧,哪个村都有,修不起大的,修小的,田间地头哪都是,像话吗,你们都说说,庙该修不?”
苏海峰有这么个习惯,讲话讲到一定时候,爱和台下的人沟通。这也许和他年轻时在公社当干部有关。公社时跟大队干部净在伙房呀小学校呀这些地方开会,面对面,开着开着就分不清谁是领导了。后来,也不知哪位上级来视察,表扬了苏海峰的讲话方式,说他有群众观点,坐在台上想着台下。苏海峰乘烟上,每次讲话,总要跟下面聊几句。
可这时台下却没有人呼应,苏海峰看着台下,指着赵国强问:“你是哪个村的?”
“三将村的。”
“你村有庙吗?”
“没有。”
“小庙呢?”
“也没有。”
“不可能吧?”
“不信您去调查。”
苏海峰只觉得火往脑门子上撞,心说好你们个三将乡,还有三将村,真跟我过不去呀,他喝了口水,使自己镇静镇静,一字一句地问:“看样子,你们村不用搞社教了?”
赵国强心慌了,他心里说你讲你的,咋把我给拉上了,但不回答也不行呀,他只好说:“我可没说。”
苏海峰紧接着问:“那你说,你村当前首先要抓什么工作?”
赵国强问:“我们村?”
苏海峰说:“不让你说全县。”
赵国强点点头:“救灾,恢复生产,还有就是改变目前的生产局面。具体讲呢,就是咱农民种的这些地,干的那些副业,没少受累,却挣不来多少钱,全让人家二道手给挣去了,像山楂,咱几分钱一斤就卖了,人家一加工,一瓶子好几块,还有像木板子,破成板子卖给人家,人家……”
苏海峰沉下脸:“看来,我刚才讲的,你是一点也没听下去呀!你身为村干部,就知道抓这个抓那个,偏偏就忘了人的思想,连个庙该修不该修,都不知道……”
从大门口一拐一拐进来了孙万友,他一摆手说:“这事我可知道,你问我好了。”
苏海峰以为他也是村干部呢,生气地说:“你干啥去啦,咋才来?”
孙万友说:“我刚从北京回来。你不是说修庙吗?我说那是个好主意,南边,哪儿都有庙,有庙就有香火钱。”
苏海峰一拍桌子:“香火钱是正经钱吗?”
孙万友笑了:“钱,只有真假,还有啥正经不正经的钱,笑话。要我看,咱乡,起码我们三将村,得修个三将庙,准能招财进宝,听我的没错呀……”
会场人都哈哈笑了。
苏海峰问:“你是谁呀?”
孙万友说:“我是三将村的孙万友。”
苏海峰问:“村支书?”
孙万友说:“领导下的。”
苏海峰问:“村主任?”
孙万友指赵国强:“在那呢。”
苏海峰问:“你到底是谁?”
孙万友把拐往地上一戳:“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八纵队独立团二营三排尖刀班战士孙万友。”
苏海峰想发火,又怕这位是个啥功臣,忍着火问:“这开会呢,你来干啥?”
孙万友说:“我找我们村主任。”
黄小凤说:“还没散会呢!”
孙万友说:“村里出事啦,让他快回去!”
赵国强站起来问:“出啥事啦?”
孙万友说:“你媳妇让人打啦!你快回去吧。我坐拖拉机来的。”
赵国强赶紧往外走,边走边想,今天咋这么不顺当呢,今天是啥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