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人多气温高,又你一言我一言的戗戗,越戗戗越起劲,就使黄小凤愈发头昏眼晕,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劲。她暗叫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九十年代的农民,肚子里装的东西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不认真对待,不行啦……
“嫂子!你咋啦?”
赵国强发现黄小凤头一低趴在桌上,赶紧上前叫。全屋的人一下子都惊呆了,蔫不溜地到了屋外。李广田说你们瞅瞅,把黄队长给戗戗迷昏了吧,显你们明白咋着。老人们说你们发言带动的,不跟着说好像我们不配合。李广田说甭说人家上面来的,连我都怕你们这路配合。老人们说怕配合别召集我们开会呀,家里还有不少活呢。
赵国强冲窗外摆摆手,意思是别说啦。然后,又用凉水投过的毛巾给黄小凤擦脸。黄小凤缓过劲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这会儿好了,咱们接着开会吧。”
赵国强说:“别开啦,我看你得歇着了,你脸色不好。”
黄小凤说:“没事,开会要紧。另外,你告诉一声,派饭别熬棒渣粥了,我胃口受不了。”
赵国强说:“还派啥饭呀,先回家吃去吧,养好了再说。”
黄小凤皱着眉头,却也没反驳。
李广田在门口,脸上露出一丝旁人察觉不到的笑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一个村里的党员会,也没人强调保密,也没啥可保密的事。当天晚上,钱满天就知道会上李支书把自己说成是这次活动的目标、对象、重点。至于李广田是带点开玩笑的意思,却一点也没透过去。河北村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党员,挺好心地跟钱满天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我今年在坎上,兴许迈不过去,我不忍心看你挨整,就犯回纪律透你个信儿,你加点小心。”钱满天要送老爷子一瓶烧酒,老爷子说我可不是图你的东西,我经过运动,不愿意看你们年轻人再遇上那事。钱满天感激不尽,把酒放回,立刻叫人送一车板柴去,卸他家院里就走。
钱满天心里并不相信老爷子的话,但老爷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又让他心里犯疑惑,最后他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吧,防着点还是有好处。转天后半晌,他把三个兄弟和两个媳妇找来,说你们还闹,看这回工作队来了咋办,开大会批斗,上街游街,该是谁是谁,我可管不了那些。
满天说这话时,就想起有人往木料钉钉子崩锯的事,那是活坑死人的手段,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有人有意干的。因为最近他去买锯片,县五金商店的人说你家咋这费锯片,赶上人家好几家场子的了。这话提醒了钱满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他心里这么一想,表情就显得严肃,真像是运动马上就要砸到头上了。他的三个兄弟都不吭声,倒不是他们沉着,而是有大哥在,啥事都听他的听惯了。高翠莲和梁小秋也有点紧张。
高翠莲抬脚把狗踢跑,眨巴眨巴眼说:“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念书时书上说革命就革有钱人的命,咱家算有钱的吗?”
满地说:“在这村,就咱家姓钱……”
高翠莲说:“我是说花的钱。”
满地说:“我还没说完呢,花的钱,咱也是大户。”
梁小秋说:“没错,我早说过,二次土改,跑不了你们钱家。”
满山问:“你们钱家?啥意思?你不是我们钱家人啦?”
梁小秋说:“当然是,起码现在是,将来咋着,难说,我听我爹说,早先蹚上个地主人家,辈辈跟着倒霉。”
满山说:“要走你可早走,别等着新成分定下来再走,改嫁都找不着好人家。”
钱满天瞪了眼:“跟你们商量点事,看你们扯哪儿去啦户满河粗声粗气地说:“要我看没大事,工作队长是玉玲的亲嫂子,也算是实在亲戚,还能跟咱们过不去呀。”
一下说到众人的肺尖子上。
满天叹口气:“问题就在她身上。”
梁小秋说:“咱们把大嫂和你媳妇都得罪了,这会儿还在东庄不回来,能给咱们念好音吗?肯定是把坏话都说够了,那个黄小凤还能放过咱。”
满河晃晃脑袋:“是你们把她俩气走的,跟我可没关系。”
高翠莲喊:“咋着,这会儿把屎盆子往我俩头上扣?我们不于!”
满山说:“本来就是你俩的事。”
梁小秋说:“玉玲那改革的法儿,你们也是不同意嘛!我俩傻呵呵和她们干,这会儿想把我俩当食喂狗,我们不干!”
高翠莲说:“可惜这些日子我受的罪,淘米淘得我腰都直不起来呀!还有这些猪,鸡,这一大院子的活……”
高翠莲说得不假。玉芬和玉玲一赌气回了娘家,这边受累的就是高翠莲和梁小秋了。在乡下,媳妇生气了回娘家,是常有的事,一般都是男方主动过去赔个不是,说点软话,也就拉倒了。要是去几遍也请不回来,或者男方就是不低这一下头,麻烦就大了,打离婚,动武的,甚至闹出人命的,也不少见。本来,满天和满河要过河到东庄去,还给赵老爷子准备了四瓶酒,给老太太准备了二斤点心。不成想老二老三出来反对,说这么一来,咱钱家的脸面可就丢光了,往下咱说点啥,还有人听吗。钱满天说跟那是两码事,为两口子生气低个头,犯不上谁高谁低。高翠莲说我生气回娘家,你们咋没这么往回请,还是我娘把我撵回来的。钱满天说你能跟她们比吗,你为啥,她们为啥。高翠莲也明知那次往娘家跑是自己的不对,可嘴上却不服软,说甭管为啥,都是媳妇回娘家,都是一个大门娶进来的,不能俩待遇。梁小秋也跟着帮腔,说要是这么去请,我也回娘家,也让你们请一回。这么一闹,钱满天就为难了,让满河先别去。满河说她俩不回来可以,这院子里的这些活谁干,饭菜谁做。钱满天一指这两位兄弟媳妇,说没说的,她们不在,就得你们姐俩辛苦了。那姐俩愣了愣,张张嘴没说出话来,那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闹了半天,给自己闹来不少差事。她们后来在一起核计,咱俩得干好,要不然就显出她俩先前咋咋好了。但干起来,才知道不是轻巧事,也就干了先前的七八分活,就累得连上炕的劲都没有了,高翠莲有一天粥还没熬熟,她趴灶台上就睡着了,裤脚燎着都不知道,幸亏女儿下学回来没了一瓢水,否则非烧伤不可。
钱满天在一片乱戗戗声中,慢慢站起来朝外走。他也没说去哪里,但大家又都知道上哪去。果然,出了大门,他就朝大柏树老坟茔地去了。
钱家的老坟茔地长着一棵大柏树,树冠宝塔似的,据说起码有五六百年了,钱满天他爷活着时说他小时这树就这样。钱满天早就听人说,这块坟地的风水好,依山傍水临道又望着小山岗,符合风水先生说的前有照后有靠两厢有通道的标准,而且,这大柏树之下,围着坟地,还墙一般长着一圈密不透风的紫竹。
此刻,钱满天来到大柏树下,眼望着爹的坟,那坟紧把着南,下沿儿,再往下就是水沟,水沟下是庄稼地。钱满天忽然问自己,若是这么排下去,等到我们哥们有那一天,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