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贼久聚成都,除川西平原,皆成空地,其余皆建义旗[1]。杨展已于春间溯流[2],取上下南之地,屯嘉定州[3],与黎雅之曹勋等联络相应[4]。威茂之朱化龙,与龙安之詹天颜、曹洪等在西北[5]。而曾英、马乾屯重庆。谭文等屯忠州、万县[6]。王祥屯遵义[7],督师幕府在焉[8],此东方也。棋布星列[9],遥为声援,贼势日蹙。惟川北之保宁顺庆二府[10],尚有贼将刘进忠守之[11]。进忠知逆无成,已率众至忠州,欲与曾英合。已而自疑,复引还,逆欲杀之未得。
【注释】
[1] 建义旗:举起义军的旗帜。义军指范文光等为首的南明地方武装。
[2] 杨展:明朝总兵。溯流,指逆岷江而上。
[3] 嘉定州:今四川乐山市。
[4] 与黎雅之曹勋等联络相应:与汉源、雅安的参将曹勋联络聚集响应。曹勋:明朝参将。黎雅:黎州和雅州,约相当于今四川汉源、雅安一带。
[5] 威茂:威州与茂州。今四川阿坝州藏族羌族自治州茂县与汶川县。龙安: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改土归流,改龙州宣抚司为龙安府,辖地有四川西北地区宁武(平武)、江油、石泉(北川)等市县,清沿之,府治平武。詹天颜:字僯伍,福建永定县人。崇祯十三年,任龙安府知府。顺治四年,擢升为南明四川西北巡抚,顺治九年为清平西王吴三桂俘,不屈死。曹洪:詹天颜部将,亦为吴三桂所杀。
[6] 忠州、万县:今重庆忠县和万州区。谭文:明末地方武装,与谭宏、谭诣为三兄弟。拥兵据万县,顺治八年降于刘文秀,与袁宗弟、李来亨等结合,称夔东十三家。
[7] 遵义:即遵义军民府,万历三十九年置威远卫指挥使司,隶四川都指挥司。即今贵州省遵义市。王祥:遵义守将。
[8] 幕府:本指将帅在外的营帐。后亦指军政大吏的府署。
[9] 棋布星列:像棋子似地分布,如星宿一样罗列。形容多而密集。
[10] 保宁:明代属川北分巡道。今阆中市。顺庆:明代隶属四川布政使司。府治在今四川南充市顺庆区。
[11] 刘进忠:张献忠部将。
本段叙述了当时四川的局势,川西平原已变成了空地,除了川北的保宁和顺庆仍然被张献忠占据,其余各地几乎已经被南明地方武装占据。献忠守将刘进忠知大势已去,欲归降曾英。
七月,逆以川北民未尽屠,且欲诱杀进忠,乃烧其财货舟楫于新津,拔营而北。所至,留数日,焚戮如川西法,赤地乃已[1]。九月,入顺庆府,屠之。屡檄进忠不至。逆自言:“是岁吾有大劫不利,欲独入武当山修行,俟劫运已过,复当横行天下。”乃营于西充县之凤凰山[2],大治舟楫,将复走楚。船成,不以入水,而使贼众舁至下流[3],若船重不能举,及举而道远少休者,皆杀之。是时已无民可逞,乃自戮其卒,日一二万人。初杀蜀卒,蜀尽;次则楚,楚尽;乃杀其同起之秦人。后无以为罪,乃量之以度,过与不及者皆死[4]。至西充时,尚一百三十万,两月余,宰割过半矣。
【注释】
[1] 新津:今四川新津县。赤地:空无所有的地面。指经过战乱后荒无人烟的地方。
[2] 西充县:明隶属顺庆府。今四川南充市西充县。凤凰山:在今四川南充市西充县境内的多扶镇境西南方。
[3] 而使贼众舁至下流:而让部众抬着船到下流。舁yú:抬,扛。
[4] 后无以为罪,乃量之以度,过与不及者皆死:后来找不到理由给人定罪,便量人的身高,超过高度的或不够高度的人皆处死。
本段叙述了张献忠诱杀刘进忠不成,打算入武当山躲藏,入西充造船,已无民可杀,便大肆屠杀自己的部众。
时本朝大兵至汉中,进忠已潜遣吴之茂等迎降[1]。久之未至,进忠又恐为逆所袭,乃自迎肃王于百丈驿[2],进忠前导至保宁,水火遗民[3],迎拜鼓舞[4],大兵不宿而过。
【注释】
[1] 此句意为:当时清朝的大军已经到达了汉中,刘进忠偷偷地派遣吴之茂等部将迎降。汉中:即今天陕西省西南部汉中市。
[2] 肃王:即肃武亲王爱新觉罗·豪格(1609-1647年),清太宗皇太极长子。百丈驿:此百丈驿当是四川北部阆中北去通往汉中的关隘。
[3] 水火遗民:指在张献忠屠杀中侥幸活下来的人民。水火:谓水深火热。比喻艰险的境地。遗民:劫后余留的人民。
[4] 迎拜鼓舞:欢迎拜接,击鼓跳舞。
本段叙述了豪格率领清兵至汉中,刘进忠迎降,清军受到当地人民的欢迎。
次早,贼瞭望者往报逆,逆曰:“妄耳。宁有北兵能达此乎?”斩之。如是者三,逆亦自疑,乘马登高望之,卒遇前锋,一矢而殪[1]。贼众不战而溃,大兵追杀二三里,贼死及降者三十余万。及舁逆至,犹张目瞪视,于是斩首剖心,心色纯黑。时十二月十一日也[2]。献逆稔恶滔天,古今寡俦[3],大兵诞将天威,为天下复仇 ,神人共快[4]。昔童谣有“生于燕子岭,死在凤凰山”,不谓逆应之!及传首成都,遗民竞取其首,提掷刺割,践踏污秽,无所不至,虽大快心,实恨其死之太易。闻埋尸处丛草如棘,触之者皮肉糜烂。又,时有黑虎噬人,人皆远之,戾气所钟,死而不磨如此[5]。
【注释】
[1] 卒遇前锋,一矢而殪:突然遇上清兵前锋,一箭便射死了。殪:死亡。
[2] 此句意为:等到张献忠的尸体抬到时,仍然张眼瞪目。时十二月十一日也:沈荀蔚所记与其他文献所记张献忠死于(顺治三年,1646)十一月二十七日,有所不同。
[3] 稔恶滔天:谓所积罪恶之多。稔(rěn):积久。稔恶:深重的罪恶。古今寡俦:自古至今都没有可以和他相当的。俦:辈,同类。寡俦:少有可比。
[4] 大兵诞将天威:清兵秉承了朝廷的威严。将:尊奉,秉承。天威:天朝的声威。这几句说:张献忠罪恶深重,自古至今都没有可以和他相当的,清兵秉承朝廷的威严,为天下的百姓报了仇,这是神人共快的一件事。
[5] 戾气所钟:邪恶之气汇聚,集中。戾气:邪恶之气。钟:汇聚,集中。死而不磨:死了以后都不会消失。磨:磨灭。
本段叙述张献忠不知清军已南下,于(顺治三年)十二月十一日仓促应战,被清兵射杀。
大兵之南下也,赵荣贵以龙安降于肃王[1],王于是使固山、檀太追贼党[2],而使荣贵入成都。先是,贼遁月余,杨展、曹勋等侦得之,于九月入成都,报恢复。逆之焚舟北走也,一舟子得免,至是诣展,告之[3]。展令以长枪群探于江中,遇木鞘则钉而出之,周列营外,数日已高与城等。如是年余[4]。时展等闻荣贵将至,议以成都难守,各引兵归。及荣贵至成都,见千里无烟,无所设施,亦还龙安。
【注释】
[1] 赵荣贵:明朝陕西将领,后归降于清朝。龙安:即龙安府,治所在今四川省平武县。
[2] 固山、檀太:肃清王豪格的部将。
[3] 这几句意为:幸存的船夫向杨展报告了张献忠焚舟北逃的情况。舟子:船夫。
[4] 此句意为:杨展命令部下用长枪在江中探试,遇到木鞘则打捞起来,囤放在营外,几天后就与城墙一样高。这样持续了一年多。
本段叙述了清兵南下时,南明将领赵荣贵降清,明将领杨展等入成都年余,闻清兵将至,退兵而还,而赵荣贵至成都见已成赤地,不可居,只好返回龙安。时当1647年初。
献逆之被诛也,孙可望等率余党,东奔至重庆,出曾英不意,英战败溺死。其将李占春、于大海率水军奔涪州,余众奔遵义从王祥[1]。可望等遂由遵义奔云南。汪兆麟初散走,至是追及贼党于乌江[2]。可望等问何所师法[3],兆麟对以不须远学古人,但当以“老万岁”为法,盖指献逆也。可望大怒曰:“蜀地富饶险固,古来英雄所必争。我辈血战垂二十年始得之,自谓已成王霸之业。汝乃朝夕蛊惑,致万万生灵,皆尽于锋镝。今已置身无地,尚复谁法邪?恨汝一身不足偿亿万之命。”因刳其心,众争脔食之[4],乃行。时摇黄见逆众破灭,势遂孤,乃请降于王应熊[5]。
【注释】
[1] 李占春、于大海:南明军曾英部将。涪州:即今重庆涪陵县。王祥:南明军曾英参将。
[2] 汪兆麟:张献忠大西政权任其为宰相。乌江:又称黔江,贵州第一大河。发源于威宁县香炉山,流经黔北及渝东南,在重庆市涪陵区注入长江。
[3] 师法:效法。
[4] 众争脔食之:孙可望的部众争吃汪兆麟的肉。脔:切成小片的肉。
[5] 摇黄:即“摇黄十三家”,明末清初四川土军。王应熊:明重庆府巴县人。南明福王(弘光帝),任其为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督川、湖、云、贵军务。唐王隆武二年(1646年),病逝于贵州仁怀县土城。
本段叙述了张献忠死后,其义子孙可望转向东南,攻打重庆。明朝总兵曾英战亡,其部将分走它处。孙可望欲调整策略,询问汪兆麟,而汪仍主张效法张献忠,被孙所杀。
四年丁亥正月[1],本朝大兵至重庆,巡抚马乾败死,曾英将卒未散者,遂迎大兵入城。时摇黄在夔府北岸者皆潜渡江[2]。而贺珍初在汉中,闻大兵南下,亦奔至南岸屯之[3]。于时无民之所,等于大漠;有民之地,皆聚众自守,强弱相兼[4]。川南则自黎雅而外,皆属杨展,而眉州亦在其中[5]。
【注释】
[1] 四年丁亥:即顺治四年,1648年。
[2] 夔府:明洪武四年(1371年)改夔州路置,治奉节县(今属重庆市)。辖境相当今四川、重庆之万源、达州、梁平等市县以东地区。明、清属四川布政司。
[3] 贺珍:明朝将领樊一蘅的部下,崇祯十四到十六年间降于李自成,后又归降于清朝。
[4] 此句意为:当时没有人的地方,就像大漠一样荒凉,有人居住的地方皆相互聚集起来自我保卫。聚众自守:聚集民众自我保卫。强弱相兼:势力强的和势力弱的相互兼并。
[5] 眉州:明末隶属四川布政使司,领三县:丹棱、彭山、青神。即今四川眉山市。
本段叙述了顺治四年正月清军进入重庆,南明留兵归降,而摇黄和贺珍亦退至南岸,川南则由杨展占据。
有陈铁脚者[1],初每与贼战必胜,不须甲胄[2],但解裩缠其项[3],持矛先登,先桀石投贼,中之[4],忽飞入贼阵毙其将,贼反走,则逐北如飞,数十里不止,贼甚惮之[5],不敢进。至是,恃其勇,不附展[6]。与之战,亦以前法,无不胜。然仅二千余人,且无方略,终陷于伏而死[7]。
【注释】
[1] 陈铁脚者:这里指抗击张献忠的地方武装首领。
[2] 甲胄:铠甲和头盔。
[3] 解裩缠其项:把裤子解下来缠住脖子。裩:满裆裤。
[4] 桀:通“揭”,举,高举。中之:击中敌人。
[5] 逐北如飞:追逐逃跑的敌人如飞一般。惮:害怕。
[6] 不附展:不归附杨展。
[7] 方略:策略。伏:埋伏。
本段叙述眉州的地方武装虽作战勇敢,但由于兵力小,没有策略,最终为杨展所吞并、消灭。
展遂大肆屠掠,眉州、青神之间凋残亦与川西等矣[1]。展时称锦江伯,凡有民之地,设官分治,亩征米二三斗,令民自赴嘉定及峨眉万年寺缴纳[2],民咸苦之。又市牛种,于隙地放兵屯田[3],且设四镇于成都,分葺瓮城居之[4]。
【注释】
[1] 青神:即今眉山市青神县。
[2] 峨眉万年寺:东晋隆安五年(401年)创建时名普贤寺。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重修时,神宗赐额“圣寿万年寺”,沿称至今。为峨嵋山八大寺庙之一。
[3] 市牛种:买耕牛和种子。隙地:空闲的土地。
[4] 分葺瓮城居之:分别在瓮城内盖房屋居住。葺:泛指覆盖。瓮城,东南西北各个城门内的夹城。因成都城内的官府、民居皆已被张献忠北逃时焚毁,所以杨展的部队只能在瓮城内搭建临时住所。
本段叙述了杨展在川南大肆屠掠,并且设官、设镇、征税,放兵屯田。
是岁全蜀大饥,藜藿雀鼠皆穷[1]。遗民相食殆尽,如父子夫妇馁死欲葬,必用荼毗法,不则人发而食之矣[2]。有哭之虽极哀,旋于火中掣而啖之[3]。甚有毁灭天性,径自相食者。
【注释】
[1] 藜藿雀鼠皆穷:野菜和小鸟、老鼠都吃光了。藜藿(líhuò):这里指野菜。雀鼠:麻雀和老鼠。
[2] 此句意为:残存的人们互相而食,人口所剩无几,例如父子夫妇饿死以后要下葬,必须火葬,不然要被吃掉。馁(něi)死:饿死。荼毗法:佛教语,梵语音译。意为焚烧。指僧人死后将尸体焚化。不则人发而食之矣:否则人们挖开坟墓吃掉死尸。发,这里指挖开坟墓。
[3] 有哭之虽极哀,旋于火中掣而啖之:有的人虽哭得很哀伤,但很快便从火中抢出(正在火葬的肢体)吃掉。
本段叙述了顺治四年全蜀陷入饥荒,饥民粮尽食人的惨状。
山深处升米价二三两,菽麦减半,他物称是[1]。荒残甚者,虽万金无所得食。又金珠甚贱,虽未必如白镪之多,然反不能以易物[2]。且盐与银较其重,仅过银二三倍[3],得者以为异物,遇饮食则出诸怀中。若有鸡豚可望其孳乳者,虽毛羽未成,亦必数金,煦煦如哺婴儿[4]。有禾稼远于贼得实者,初皆萎于地,至秋复熟。如是二三,乃有知之者,所获十倍[5]。于是山谷遗民,分行求之,而所刈之根又大收。但渐少耳,天心仁爱如此。[6]
【注释】
[1] 二三两:指二三两银。菽麦:豆子与麦子。称是:与此相同。
[2] 金珠:黄金珠宝。白镪:白银的别称。反不能以易物:反而不能用来交换食物。
[3] 且盐与银较其重,仅过银二三倍:况且盐和银子以重量为准进行交换,(盐)仅超过银子两三倍,即一两银子只能换二三两盐。
[4] 此句意为:如果有鸡或者猪是雌性的,虽然还是幼雏,也会用重金买下,像照顾婴孩一样喂养。孳乳:生育;繁殖。煦煦如哺婴儿:就像喂养婴孩一样。
[5] 有禾稼远于贼得实者,初皆萎于地,至秋复熟。如是二三,乃有知之者,所获十倍:有的庄稼因远离贼军而得以成熟结实,(因荒无人烟)都落在地上,到下一秋又成熟,如此二三年,才有人知道,所收获的是以前的十倍。
[6] 刈:割(草或谷类)。大收:丰收。天心仁爱如此:苍天之心对人类是如此的仁爱。天心:上天之心。
本段叙述由于战乱粮食极匮乏,物价飞涨,金银竟不值价。而远山野谷中自落自生的庄稼,为人们提供了一部分粮食。
九月,本朝大兵,在忠州、遵义等处乏粮,四行招抚,诸拥众者俱不下,大兵乃俱撤回保宁。于是楚宗室朱容藩,率于、李、摇黄诸家,水陆俱进,而王祥、袁韬等亦至。十月入重庆,时无统帅,诸将各不相下。容藩初赖占春成其威名,而故沅抚西充李乾德[1],久于韬军各党护之。会督师王应熊卒于仁怀[2]。且值冬至拜牌[3],诸将各不相下,以争坐次,遂勒兵相攻。占春败回涪州,而韬在重庆亦乏粮,难久屯。
【注释】
[1] 沅抚:沅江巡抚。沅:即沅江,源于贵州省云雾山。李乾德:明末巡抚。
[2] 仁怀:约为今贵州省遵义市的仁怀市。
[3] 拜牌:拜龙牌,明、清时,外官逢节日或庆典向皇帝龙牌跪拜行礼以示朝贺。亦省称拜牌。
本段叙述了清军在遵义、忠州乏粮,撤回保宁。明楚宗室率领诸将及地方武装又占领重庆,诸将为争位次争斗。
十二月,监军道范公文光至洪雅之福田寺[1],蔚自乾坝阳往见之。初舅氏之赴洪雅任也,城中虚无人,仅存瓦砾,招徕数月[2],民稍稍复业。会有樊成者,以西南总督宜宾樊一蘅令来理县事[3],舅氏遂改署儒学篆务[4]。时蜀中诸生俱尽于贼,而军每乏粮,舅乃建议学校军储一举两得之法。于本年三月行之。令有通经书文义而愿出粮佐军糈者,价满五十金,准其入泮[5],武举半之,明年考试,于是诸县效之。凡麦菽荞稗诸杂谷纷纭而出[6],人谓之荞生云。至七月初三日,舅氏病故异乡,孤寡益复难堪。至是公深惜其未竟大用,且未代作先君子行状,遂历访先君子殉难情形,考证详确,为作《沈华阳传》。又置三十亩田于乾坝阳,供蔚粥焉[7]。
【注释】
[1] 监军道:明代实行以文御武的治国方略,在宦官监军之外,又以文臣监军。监军道属地方层级的文臣监军。道:是明代的一级地方监察机构。
[2] 招徕:招抚。
[3] 樊一蘅:字君带,四川宜宾人,明末大臣。来理县事:来洪雅做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