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荒原,好大,无论怎么跑都到不了尽头。
那苍翠的草,那褐色的土地,那天际的蓝,那空中的白云……所及之处,全都是他的天下!
胯下的骏马还在奔跑着,踏过那扉迷的茂盛的植物,将它们桀骜的长茎压下,不服从的就尽数踩碎,服从的就跟着他,然后一路向前,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直到走到再也没办法向前走为止。
那时候,他就要大笑着,俯视所有的人,然后告诉他们,这个天下,是他的了!
转眼间,天就高了,云就淡了,草就枯了,雪就落了,夜也深了,星也泯了,春夏秋冬都过了,他却也长大了,走出来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也终于,包围他的不再是天命。
天命?什么狗屁天命?我的命由我不由天!
他大笑着,终于可以开怀的笑了,就桀骜的驱马,继续向前跑。
红艳艳的长衣在呼啸的大风之中高高扬起,骄傲的飘扬着,飞旋着,几欲遮盖整个天际,把天空都映照成了红色。
“月天!你不过是月示送到我天启的质子!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放肆!”
冷冷的声音却突然扯破了天际,吹乱了那红色,也让他心头一颤。
他觉得冷,又觉得热。
这是什么情绪?
厌恶,心寒,羡慕,嫉妒还是爱慕?
他抬头,向前望去。
对面站着的是那么单薄的一个人影,白色的,纯净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将她带走似的。只是那高傲的,鄙夷的,冷漠的音调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只一下就剜进了他的心窝。
那么柔软的地方,就被那利刃绞开,狠狠的剜剐,涌出殷红的鲜血,滚滚而来,把他整个人都包围了,淹没了,可他却不怕,也不知道闪躲,就任由那刀子割着。只是,怎么他的心口却那么痛,那么痛?
他张着嘴,吞咽着那血,大口的喘息着,只想那人再说些什么,不要只说这么一句就再也不开口了。
哪怕再骂他几句?哪怕狠狠的瞪着他?哪怕挥起刀来砍他?也不要就那么站在那里,没有喜怒的毫无表情的站在他的面前!
他慌了。乱了。那千疮百孔的心也跟着狠狠的抽搐着。
可那人却依旧不说话,甚至不看他,绯色的双眸空洞的,大大的睁着,却容不下他。从来容不下他。
不!不能!
他早就不是那个质子了,他已经是掌控天下的王者!
他催马,向着那个白影狂奔过去,可他越追,那人就越远,只留下一抹飘然的白影儿,在他面前摇荡着。
“我爱你!”
他再也不顾了,什么都不顾了,就这么大喊着,癫狂着,几乎要撕裂了自己的身体,可那影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的笑着,“爱?爱根本就是我不需要的东西!”
说完了,她就停住了,云淡风轻的笑道,“月天,现在你明白了?你才是这个局中唯一的一颗棋子——”
棋子,棋子……你才是这个局中唯一的棋子!
越来越高的音调叫嚣起来,包围了他,而他身后,黑压压一片的铁骑摇旗呐喊,声音震天动地。
“不!不!不!这天下是我的!”他挥着手大喊。
轩辕寂手里的长剑却已经高高扬起,隆隆的蹄声顷刻就在耳边,黑压压的十万铁骑像潮水般朝他涌来。
绝望和不甘在那一瞬将他淹没。
“陛下!陛下!”身体被不断的摇晃,一个焦虑担忧的身影唤着他。
“啊!”他一下子醒过来,却也在同时痛彻心扉,侧眸,就是那条黑紫色的长臂,他想起来了,他中了剧毒,而宫里的御医在为他刮骨疗伤。
流光就站在一旁,脸上全是担忧的神色,看他安然醒来,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月天却笑了笑,挥却他眼中最后一点阴霾,道,“那边怎么样?”
“那边没什么动静。”流光也不迟疑,径自开口道。
“是么。”月天闭上了眼眸,沉吟了片刻,突然“嚯”的一声从软塌上坐起来,旁边的御医被这大动静一吓,手中的刀没有稳住,一下子扎进他臂间肉里,他却没有发觉似的,一挥手打在流光脸上,怒吼道,“你给我再说一遍?!”
流光被他打得一个踉跄,跪在地上,却依旧是咬紧了牙关道,“那边没动静!”
“好!好啊!”月天眯起眼睛,冷笑道,“没动静?怎么个没动静法儿?你说!”
“敌军安营扎寨,我军固守不出,自然……没动静。”
“放屁!”月天一脚踹上去,把流光整个人踢翻在地上,吼道,“他要么攻,要么退,怎么会没动静?!”
“陛下!”一旁的御医却在这时候跪在地上道,“陛下息怒!流光将军也是为了陛下好!陛下这个样子实在是不适宜再度出征的!”
“出征?”月天一怔,脸白了白,这才觉得手臂疼痛,颓然坐下,喃喃,“他又来攻了?”
“是……”流光将计就计,点头答道,“这几日我军都固守不出。”
月天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只喃喃的道,“她没给他……好啊,她没给他……那就是,真的对我无心无意了——”
呵,无心无意,倒是应兆了这个梦了,只是,她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吃饭了吗?她……
想起她,心就像是被一根钢针猛的扎进,生生刺痛,痛过之后,是一阵麻,然后开始有些飘飘然,很鬼异的感觉。
放她到她爱的人身边?
真是鬼话!
就算他真的做的到……她又爱谁呢?
摊开手掌,又缓缓合陇,紧紧的纂紧拳头。
不,他做不到,他根本就做不到!
哪怕她无心无意,让他放她走,他也还是做不到的。
他要她。
天下,人心,还有她,他都要得到。
和天下一样,他还也要把她紧紧的纂在手里。
不放。就不放。
就这么躺着,他又变得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
父王无情,把年幼的他送到天启当质子,他认了,什么话都没说,去了,日后夺权篡位,他做的干净利落。
祖母多情,淫乱后宫,连他也不放过,他忍了,什么话都没说,任由那个老女人侮辱,只消日后寻着机会再将她千刀万剐。
兄弟阴险,算计欺辱从来不少,他这回不能当下罢了,挥拳上去,打在明处,自己的伤却在暗处,那黑手下的不小,每每伤痕累累,到头来被罚的却总是他,日后,也只将那两兄弟离间,各个击破,踩在脚下。
到了天启,一个臣服国的质子,又能闹出多大风波?
他埋头做人,只为掩盖锋芒,只是那脸太过惹眼。
一张芙蓉面,一双桃花眼,从出生就害了他,父王讨厌他,祖母滥爱他,兄弟嫉妒他,当了质子,也要被敌国纨绔子弟羞辱。
也就是那时候遇到了她。
演武堂里,唯独她最抢眼。
明明是女子,却做一番男儿打扮,也不束髻,只高高的挽起一头青丝长发,马尾一样垂着,不拘礼节。
她姓九黎,唤着尘羿郡王外公,软哝哝的嗓音,很好听,不似月示女子那边大胆泼辣,却笑得灿烂,明眸皓齿。
尘羿郡王也是个风流人物,惊才绝艳的名声那是早已在三国都流传遍了的,自称轻薄公子,也是个不拘礼节的,每每见到了那宝贝外孙女,都要搂在怀里,放在膝上,什么琴棋书画,什么经书道义,什么治国方略,都要亲自传授。
还有两个俊朗少年,整日整夜的围在她身边,尽是皇族贵气,气势逼人。
“明惜!快来!”
他每每听着那两个少年唤她,都禁不住要侧目偷看。
那一白一蓝两个人影,一左一右的将她夹在其中,她却不理睬,只回过头去看着身后另一个孩子,然后眉开眼笑的唤,“云,快来!”
他的目光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却也禁不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跟在他们身后的不过是个孱弱的孩子,病恹恹的,却有一双明亮的碧色眸子,长得很俊俏,却又胆怯,像个女孩子。
跟他一样。
呸!去他的跟他一样!他才不像女子,他是荒原上的男儿,是注定要翱翔天际的雄鹰!
那个被唤作“云”的孩子这才露出浅浅的笑容,跟上去,牵住她的手。
就这么看着,他就觉得落寞。
可他也只能看着她,却不敢碰,因为她身上的光圈太过明媚,哪怕只是走的近了,也要被刺痛。
他不敢碰!不敢碰!而那两个少年也不会让他走的近了,毕竟,他一个质子,能在演武堂听课已是不小的待遇,又怎能再有奢求?
明惜,明惜。
她的明艳变成了针,根根刺进他的心。他恨她,他讨厌她,她那么优越,集所有宠爱于一身,他更是嫉妒她!
他开始打架,赶走那些觊觎他样貌的天启贵族。
他驯服了一只鹞鹰,一人一鹰一马,就在别人的地盘上横行。
他再不需要掩盖锋芒,他要做最锐利的刀子,碰触的人都只有死这个下场。
他也要天下,月示,天启,还有那个只听过没去过的日昔,他都要,只要他能走出这个牢笼,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只是,他没想到,相信他的,不只有他自己而已,还有她。
云烟雾绕的殿堂。
她笑了,看着他轻嗤。
他被她的笑怔住,却也发觉了周围人的嘲笑目光,她的笑并非善意。
是他走错了步子。
他懊恼着看着棋盘。
那纵横交错的黑线,就在他面前无限的蔓延,拉长,也变成了嘴巴,嘲笑着他。
他是荒原上的男儿,从小就只会骑马射箭,不懂得花前月下,不懂得琴棋书画,到了这里,才知道这黑白棋子的风雅游戏,还知道有除了皮鼓还好听的乐音,可他们就嘲笑他,笑他空有一身女人的好皮囊,却不知道如何利用。
女人的皮囊?呸!他学这些做什么?他只要会骑马会打仗就行了!他恼的一下推了棋盘,横冲出殿堂。
那时候,他没想她会追他出来,他只听到那演武堂里面的哄堂大笑,震耳欲聋,直冲天际!
他多想像他肩头的鹞鹰一样,一飞冲天,就在那天边翱翔!
可他冲不出天启这监牢,他只是个质子!
送来给人当胁迫的质子!
“月示日后的君王也不能这么大脾气,说推桌子就推了呀?”她追出来,低低的嗓音就压在他耳边,柔和而温婉。
他一怔,却再度恼了,甩手退开几步,冲她吼道,“要你管?!”
她却不恼,还笑嘻嘻的,道,“你推了我桌子,摔了我棋子,还……砸了我的脚,你说我不找你,找谁讨理去?”
那嘴角的浅笑,似春风似秋雨,似花香似美酒,淡淡醉人。
他那时候明明还是个半大小子,比她那乳臭未干的孩子美的不知道要多了多少倍,却偏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一怒,回身吹了个口号,唤下那鹞鹰。
一大片黑影俯冲下来,却还桀骜的昂着头,与他一样,心比天高。
他骄傲的笑着,等着看她抱头鼠窜,可她却没有,反而比他还兴奋,“这鹰,飞的真好啊!”
“好?怎么个好法?”他高高擎起手臂,那鹞鹰就落在他臂上,扑了下翅膀,安静下来,只是那目光依旧锐利,藏着锋芒。
“傲。”她轻轻一个字出口,然后伸出了手,就在他眼皮底下,抚了抚鹞鹰的高翅,鹞鹰本就认生,被她触犯了,高傲的扬起了翅膀,那目光也蓦的锐利了,巨大的喙勾着,张嘴要啄。
他一惊,怕真的伤了她,唤了那鹰一声,却听到她淡淡两个字眼出口。
“自由。”
他整个人火了,压抑的愤怒也全都沸腾了,就瞪着她。
她却置若罔闻,依旧笑着,伸出手,想要触摸那鹞鹰的长翼,淡淡道,“君王可不只要会骑马射箭驯鹰就行的,那最多是个枭雄,只会逞一时威风,难以治国治家,要当君王就要像轩辕帝一样,要文武双全,修身养性……”说着,那话音就变成了一根刺儿,一下子尖了,“你,没肚量。”
“我……”他怔住了,火气也都消了,美艳的脸上是淡淡的落寞。
她却不说话了,只专心的抚弄那鹞鹰的长羽,可那一白一蓝两个少年也已站在身后了,怕她被那鹰伤着,只焦急的唤她。
“好啦好啦,我就来了!”她回眸笑着,那般灿烂,然后再回过头来,看他一眼,轻道,“你会自由的。轩辕帝,他不会总拴着一只鹰的!你……会翱翔天际的!”
他一怔,她却已要走了,离开了,只突兀的闯进了他的圈子,触动了他的心之后,就又要退去了!
他急了,上前抓住她的手,那鹞鹰也扑打着翅膀,才重新在他肩头落稳,他不善言辞,脸憋得通红,只扬起了手,低道,“这鹰,给你。”
她一惊,几乎爱惜的要将那鹞鹰捧进怀里了,却又强忍着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它跟了我,就不自由了。”
那声音落寞,跟她整个人显得格格不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记住了,眼睁睁的看着她回到那两个俊朗少年身边,又重新乐得手舞足蹈。
那白衣少年却在走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明如她,却犀利的让他陡然一惊,退后了一步。少年却没有别的意思,只微微的点了下头,护着她离开了。
九黎明翼。
他从此也记住了这个名字,那是天启七族联手叛变上演时候,唯一一个敢带兵冲进去阻挡七族的人。
他就站在那帝宫之前,横了长剑,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
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却也死在了那个男人的剑下,整个人都栽了下去,殷红了那日的大雪。
却死得其所,正正死在了她的面前,让她那颗心,在日后变得比顽石还硬,比刀子还利,就这么让她生生的死了一回!
不过,她的话说的没一句是错的。
那一年,轩辕帝就放他回去了,果真是贤君,不会生生拴死一只雄鹰,可贤明又怎样,他还是死在了奸臣剑下。
而他回去之后,竟然也学会了修身养性,寻了师傅,琴棋书画学的样样精通,却也没有落下了剑法,骑马射箭,依旧是强中手。
再往后,招兵买马,收揽朝堂,他做的无不顺心应手,更是为了寻找扳倒皇太后的叛国证据,乔装回到了天启,化名任茗,藏在九黎王府。
再见她,她已变了。
没了笑颜,没了光彩,却又笑脸迎人,左右逢源,对人人都是虚情假意。
是了是了,那人死了,她就全都没了,玉碎了,她就化作了一滩水,任由人捏着,什么形状都行,只为了织成一张网,把所有人都网在其中。
他心恼了,也伤了,恨她怎么如此作践自己,也恨那人怎么就死了,把她一个人留下。
不值!
他为她不值!
那些人也没有一个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