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寂走进内帐的时候,九黎梦依正在大发脾气,嘴巴嘟的老高,大大的眼睛也不高兴的瞪着。
一大早就醒了,饿了,轩辕寂不知道哪里去了,身边又没有人服侍,没人给她穿衣梳洗,害得她想要去找轩辕寂都没有可能,而送过来的点心又那么难吃,没有一种是合她胃口的,就连她最爱的莲蓉糕都做的粗粗的面面的,白花花的一大片又难看噎得她又难受,竟然,还让她白白期待半天——
真讨厌!
憋闷了一早上的气全在这时候爆发了,毕竟是从小就娇生惯养的,郡主脾气上来了,管它这是哪里,那些个难吃的点心被她扔得到处都是,床上地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可扔了就扔了,乱了就乱了,还不像原来在王府里,她还没有开始扔就有下人守在旁边等着给她捡了,更不像在皇宫,她一个不高兴,就有一大群宫女跪在面前!这里是一个人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就连好不容易被她喊来的侍卫都还畏畏缩缩,送个糕点还躲在帐布后面,连个面都见不着,现在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帐子太大太空旷,看不到那个人,让她整个人发虚。
可昨夜,他不是还很温柔的吻她,抚摸她,爱她,甚至当着那个丑奴的面把她从水里面捞出来了?可怎么到了早上,他就又不见人影了?其实,也从没有一次是在她睡醒了,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他躺在她身边的。只是,每次想到这里,所有的不高兴就全都变成了委屈,变成了一肚子的眼泪,一圈一圈的溢出眼眶,然后哗啦哗啦的往下流。
或许是因为母亲生她的时候死了,从记事时候起,那个对每个人都一副爱理不理样子的爹爹却待她极好,把她捧在手心里,哄着,宠着,想要什么没有,想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所以她虽然没有见过那个身为月示公主的母亲,却也从不觉得寂寞,反倒是母亲曾经的奶娘吴嬷嬷整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叨叨来叨叨去,让她烦得不得了!不过,烦也有烦的好处,吴嬷嬷虽然烦,却把她当亲闺女一样保护着,照顾着,从小自然是走到哪里也都有一副公主架子,就连那三个嚣张惯了的世子哥哥,见着她不也得让她三分?唯独……唯独那个异母姐姐,对每一个人都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对她却是拒之千里似的。
可她……明明也是微笑着的,温柔的说话的,只是那犀利又洞察一切的眼眸,只需侧眉一瞥就可将她整个人看透!
魔鬼。
吴嬷嬷说过了,她就是魔鬼,就跟她那个青楼出身的娘亲一样,功于算计又心狠手辣,她一开始还不相信,但自从看到轩辕寂身上的的疤痕时候,才开始变得确信无疑——如果她不是心狠手辣,又怎么会把他打得浑身都是伤?
那浑然天成的白皙肌肤上,密布着深深浅浅的疤痕,那么触目惊心,只看一眼,就痛的她连泪都止不住的往下落,可他……那时候还念着她,忘不了她——
一想起她来,九黎梦依就哆嗦了一下,仿佛那个姐姐又活了,就站在她面前,似笑非笑的说,炎希,带梦依郡主出去散步。
散步?!
她不要散步,她不要只是散步而已!
他是她的,从……那以后,梦依紧紧的咬了下牙,不管是炎希,还是轩辕寂,她只知道,他只是她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轩辕寂停住脚步,紧紧皱着的眉目慢慢的皱的更紧。
看着一地的狼藉,轩辕寂本是克制不住的想要发火的,可他还没有开口,九黎梦依就突然哭了,哭的那么伤心,小小的身体都在抽动着,连散落肩头的长发也跟着一下一下的拉扯着,勾着他的愧疚,一下子充塞了身体,就是再大的火气也被那泪水浇灭了。
是他对她不好了么?还是她察觉了什么?
他一下子烦了,乱了,竟也顾不得那一床的糕点渣滓,只几步上前去,将她紧紧的揽在怀里面。
“怎么哭了?”看着她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他的心也跟着歉疚起来,昨夜与明惜的情动心驰这时候也一下子变成了内疚的缘由,催得他整个心都抽搐了下,连忙哄道,“梦依乖,不哭了不哭了。”
梦依原本吃了一惊,可一被他揽进怀里,听到了他歉疚的哄,却更是委屈,哭的越发厉害起来,两只小手也蜷起来,垂着他的胸口,哭道,“难吃死了!难吃死了!”
“我道是什么!”轩辕寂这才舒了一口气,踢了地上那糕点一脚,“好了好了,今日就回去了,回去把御膳房那几个御厨都给了梦依,梦依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就是了!”
“不是……”梦依却抽着鼻子,钻进轩辕寂怀里,撒娇道,“梦依都没有尝一口就给殿下送过去了,害得殿下也吃了那难吃东西!是梦依的错——”
轩辕寂却轻轻擦了下她的泪泽,心疼的道,“那是你念着我,自己都没吃一口呢就给我送过去了……不过,那东西那么难吃,倒也是该罚!”
“啊?”梦依哇的一声咧开了嘴,轩辕寂却抬起了她的下巴,脸一压,吻上了她的唇角。
她唇角还粘着面渣滓,味道又怪又腻,他碰了一下,匆匆离开,她却缠着他不放,整个人都腻上来。
轩辕寂却顺势退了一步,轻轻拧了拧她的脸,哄道,“该起来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这一说,梦依的架子就又上来了,猛地扁了扁嘴,气呼呼的道,“那个绯墨!她还不来!都没有人给我穿衣服!”
轩辕寂一怔,心下叹了口气,脸上却是没有表情,只伸手拾了屏风上挂着的衣衫,哄道,“那就我给梦依穿吧。”
明惜穿戴好侍卫送来的衣服和靴子,走到偏帐口,挥手撩开帐布。
荒原上的晨光很好,轻盈的穿透了那层薄薄的雾气,化作一缕薄光,照在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昨夜,她突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垂下眼眸,看一眼身上的衣服。
布料虽然粗糙,穿着却还算舒适,更重要的是合身,不再是松松垮垮的男装,而是一身样式简单古朴的女装。
看群裾,极短,层也少,束带也只有一条,紧紧的围裹在腰间,收身的形,不像是天启的娇媚柔美,却很像是月示女子穿的,简单又利落。
只是,这纯净的白色,在月示却是不常见到的。也许是因为月示民风彪悍,偏爱重彩,因而月示的布料之中,艳丽的颜色总是多过浅色调子,可这身白衣,纯净的好像空中飘扬,尚未落地的雪花,实在是很和她的意。
他虽说要她穿男装,却还是送了身女装过来,而这衣服,怕也是从附近的村镇带回来的,应该是跟那碟子莲蓉糕一样。
说是“附近”,可这里毕竟是荒原,又是月示领土,大军压境,真正的附近怕是早就已经没了人烟,要找到有人的地方,怕也不容易,看来,他也是费了些心的。
这么想着,就不知觉的挽起了唇角,泛出几分细碎的笑意。
而那绯色的眸中,却是映出了对面人的脚。小小的脚。局促的站在那里。
不用再看就知道是谁,可她还是慢慢的抬起了眼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鹿皮靴子,旧旧的,却很结实,重要的是保暖,再往上是浅蓝色的裙裾,短短的,只有两三层,却厚实,是与自己身上一样的粗糙布料。看打扮,这已是很明显的月示女子装束,可这身衣衫穿在对面容的身上却是明显的大了。
或许,是因为她年纪太小,又营养不良似的,长得又瘦又小。
“我是来道歉的。”墨莲急切的开口,乌黑的大眼睛却紧紧的盯着面前的女子,看也不看她的脸,她的注意力只放在她身上的衣服上面,细细的思量着,她穿的竟然……是与自己一样的月示女装,就连她脚上的靴子与自己的也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穿着合身,自己穿着却大了不少。
这么想着,她就瞥了眼明惜的脸,其实刚才就已经看过了,真的是很丑的一张脸……也难怪……难怪一直要戴着面具遮掩了,只不过,她实在是很讨厌面具这种东西,如果不是怕东皇珏生她的气,她才不会来跟一个婢女道歉。
不过,来了就来了,昨夜怎么说也是自己不对,墨莲便也没了踟蹰,反而直截了当的开了口,接着道,“你叫绯墨是吧?昨夜是我不对,吓着你了,不过……”说着,她又皱起了眉,道,“就算长得难看又怎么样?还是要以真面目示人才好,戴着面具多虚伪,我看你现在就挺不错!”
“公主说的是。”明惜低低的开口,垂下了眼眸。
面对这个被她杀尽了全家的孩子,她除了恭顺婉转,并不想做出其他的选择。
墨莲却轻嗤了一声,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擎住她的下巴,细细的看着她脸上的疤痕,道,“回去了我让阿珏拿些珍珠给你,南海珍珠,可以淡疤的!”
阿珏?这称谓……也是早就有了别人唤的了。
明惜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却没有推辞,只低低道了个“是”。
墨莲却一下子开心了,甩开了手,松了她下巴,笑道,“这就是了!这样多痛快!我最讨厌那些下人,心里明明想要,却还要推辞来推辞去的,最后要了,也总还要说些有的没的!”说着,她笑嘻嘻的摆弄了下明惜腰上的束带,“你这花扣是怎么系的?这么好看?给我也重新系上吧?”
雪样的裙衣,束紧的腰身是一条绯色的缎带,来来回回的扎着,交叉出繁复的花纹,趁着那身简单的衣服,却越发的不简单起来了,尤其,是挽着纤腰的花扣结子,细致的交叠着,好像蝴蝶一样,被晨风轻拂一下子,就翩然欲飞。
墨莲毕竟是小孩子心性,看到好看的东西,总免不了也想要的,更何况有了另一个少女摆在那,等着跟她比较。无奈东皇珏手笨,那裙带是怎么系怎么难看,而这样,终究是比不过九黎梦依腰间花样的,而墨莲本也认了,可看到了明惜腰间的那缎带,她心里边儿就又开始痒痒了起来。
明惜早看透了她小孩心思,却也不点破,只跟着她回了营帐,替她解开了那带子,重新系。可解也是不好解开的,这束带也不知道是谁系的,就像困麻袋一样,一圈绕一圈,这么想着,明惜却也不禁笑了,还用猜么,这自然是阿珏给系的了!
墨莲见她笑了,就也跟着笑了,道,“你的眼睛真好看,尤其是笑起来时候。”说着,她有节奏的扬着脚,踢着那软塌“嘭嘭”直响,眼睛却一直得盯着明惜的手指,纤细修长的指头就在她腰间穿来绕去,却让她看的眼花撩乱的。
“你的手真漂亮,就像我娘一样巧。”墨莲低低的开口,踢着软塌的脚也停了下来。
明惜一怔,手也跟着慢了下来,墨莲却没发觉,只低低的叹了口气,“不过她都死很久了,我……都快忘了她的手是什么样子的了。”可说完,她却又自嘲的笑了,“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些呢?都过去很久了……呀!系好啦?”
墨莲一侧身,跳下软塌,跺着脚,看看明惜的腰,又看看自己的腰。
绯色与蓝色两只蝴蝶,相对着,翩翩起舞。
“早就说了嘛,少主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会系那么好看的花扣?肯定是偷偷找下人系的,偏还骗我,说什么是少主给系的!”墨莲扁扁嘴,哼道,“这下让我逮到了!分明就是一摸一样的花扣!”说着,她也不理会明惜了,就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帐去。
那海蓝色的蝴蝶舞得更欢了。
“明惜。”
闪身进来的人,一下子挡住了那抹蓝色的身影,厚重的帐布“唰”的一声落下来,把帐内遮了个严严实实。
明惜没有退,她感受的到面前人的呼吸,就吹在她的脸上,温温热热的,很熟悉。可重要的是,他跟她还有段距离,似乎顾及着什么,他不像以前一样亲近她。
她反而舒了一口气。
他们的距离或许早就有了,只是昨夜才开始显现出来,并不是就只因为墨莲而已。
“衣服还合身吗?”东皇珏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恩。很合适。”从第一眼看到墨莲的穿着,她就已经把这来龙去脉都想的清楚了,从一开始为她费心的就不是轩辕寂,而是阿珏。
这话完了,就沉静了下来,两人都显得有些局促,很多话想说,却堵在心口,硬是说不出了。
“他有为难你吗?”东皇珏终于又开口,轻轻的握了握她的手,“听说,你昨夜睡在他帐里?”
“没有。他待我还好。”明惜不着边际的挣脱开他的手,“阿……珏,我们再这样见面,恐怕不好。”
“我也知道。”东皇珏点了点头,侧开了脸,“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令今日拔营,这样,要不了三个月,就能到天启……”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不过,你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走……月天也会来的。”
明惜怔了片刻,咬紧了唇角,原来他今晨是去给月天通风报信。
“阿珏,我的事,以后不要你管!”冷冷的挤出一句话,不等东皇珏再回答,她已一步跨过,撩开了那帐布。
可那纤细手腕却被他的宽厚手掌握住,透过浅淡的薄光,明惜看到他的眼圈发红,眼角也起了细纹,只一夜不见,就苍老了许多。
她突然想起他中的毒还一直未解,因为她的缘故,还拖了这么许久……
那心就陡然软了,握着帐布的手也松了松,厚重的一片再度垂落下来,压住光亮。
“你不愿跟月天走。”他迟疑似的开口,却又沙哑了几分,急促道,“明惜,你亲口跟我说,你不愿跟月天走?”
“我……”明惜蹙了蹙眉,却熬不过他的急迫,低低的道,“我不愿。”
“好。好啊。”
东皇珏却释然似的笑了,蓦的松开了她的手。
“明惜你记着,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