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罗钦顺对于陆九渊的批评仍有疏漏的话,他对陆九渊弟子杨简的批评则是抓住了要领。杨简的思想虽来源于陆九渊,但与陆九渊有很大的不同。陆九渊是以心中之理化约宇宙之理,杨简则是用心识包容宇宙。陆九渊侧重于伦理,杨简侧重于认识。罗钦顺批评杨简《己易》类似佛教“以心法起灭天地”,是深有见地的。罗钦顺对于杨简的批评,远比对陆九渊的批评严厉。《困知记续》卷下,大多因《慈湖遗书》而作,对他的批评几乎各条都有。这些批评归结为一点,即“心之精神之谓圣”一句。杨简的心学思想,集中体现于《己易》一篇。罗钦顺指出:慈湖之志于道,不为不笃,然终蔽于所见。直以虚灵知觉为道心,夫安得不谬乎!集中《己易》一篇,乃其最所用意以诱进学徒者。……然徐究其指归,不出乎虚灵知觉而已,于四圣之《易》绝不相干。参之佛氏之书,则真如符节之合。(《困知记》第79页)
罗钦顺指出,《己易》之“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就是释迦牟尼所谓“自觉圣智境界”。“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所为”,即《楞严经》所谓“山河大地皆吾妙明真心中物”。其“天非大,地非小,昼非明,夜非晦”诸语,即《金刚经》所谓“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杨简的出发点在“己”,而此“己”,其根本内容是“心”。心的本质是能生起万象的虚明灵觉。他以人心中的景象必以虚明灵觉的认识能力的参与为根据,将天地万物归之吾心的起造,所以杨简是“以心法起灭天地,又任情牵合,必欲混儒佛于一途”(《困知记》第80页)。罗钦顺指出,杨简所据的“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此“心”有两个方面,能通者为心之神,所通者为理或道。儒释之异,在对理或道的解释不同。儒家所谓理,如天道运行的次序,天地万物上所体现的宇宙法则,社会中善恶的标准,这些都是存在着的。遵循它、完成它,就是尽理尽性。杨简的“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天地万物之变化,皆吾性之变化”,是以心吞噬实在之物,是佛家的“以心法起灭天地”。他说:“慈湖误矣!藐然数尺之躯,乃欲私造化以为己物,何其不知量哉!”(《困知记》第81页)并且提出,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人的地位与作用,应是《易传》所谓“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即是说,掌握天地之道而后参赞其化育。
杨简之学与罗钦顺属于不同的学术系统。他继承了陆九渊的心即理说,把它推向极端。杨简的学说有一点是可贵的,即他要破除人对外在的道理格式的执著,对世俗成规的拘泥,自信自立,不昧己媚俗,保持心灵的贞操。比如杨简曾说:“近世学者,沉溺于义理之意说,胸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舍是则豁然无所凭依,故必置理字于其中,不知圣人胸中,初无如许意度。”(《困知记》第84页)初无意度,即无先入之义理范式,理从心出。这是杨简的本意。而因此意生发出的本体论上的见解“天地万物之变化,皆吾性之变化”,则是以主体吞噬
外在之物。罗钦顺就这方面所作的批评是切中其弊的。
四格物论及与王阳明的争论
格物致知是中国哲学的重要概念,宋明重要的哲学家无不对格物致知有自己的解释,有些思想家所发生的决定性转变,是因为对格物致知的全新解释而起。罗钦顺也有自己的格物致知说,并同他认为背离了儒家根本立场的王阳明、湛若水进行辩论。程颐、朱熹训格物为至物而穷其理,王阳明训格物为“正念头”,宋代理学家吕祖谦释格物为“通彻三极而无间”,罗钦顺认为,比之程朱,吕祖谦的格物说更明白、全面,他说:
吕东莱释“天寿平格”之格,又以为“通彻三极而无间”。愚按,“通彻无间”亦至字之义,然比之至字,其意味犹为明白而深长。试以训“格于上下”曰“通彻上下无间”,其孰曰不然?格物之格,正是“通彻无间”之意。盖工夫至到,则通彻无间,物即我,我即物,浑然一致,虽合字亦不必用矣。(《困知记》第4页)
他认为,“通彻三极而无间”可包括格物诸义,而更有深切的意味。因为程朱陆王对格物的定义,只是说明了它的行为义,没有连带包括行为所产生的效果、达到的目标。没有把物和我连成一有机整体。而“通彻三极而无间”,把格物解作行为及其结果,客体被施以影响同时主体境界得到提升这样一个整体。罗钦顺这里的深意在于,格物应物我兼照,内外俱融,察之于物理与照之于身心融为一体。他说:夫此理之在天下,由一以至万,初匪安排之力;会万而归一,岂容牵合之私?是故察之于身,宜莫先于性情;即有见焉,推之于物而不通,非至理也。察之于物,固无分于鸟兽草木;即有见焉,反之于心而不合,非至理也。必灼热有见乎一致之妙,了无彼此之殊,而其分之殊者自森然其不可乱,斯为格致之极功。然非真积
力久,何以及此。(《困知记》第3页)
这是他对通彻三极而无间的完整解释。三极即天地人,通彻即通贯无滞碍。于所格物理中求与人之性理合,于格人之性理中求与物理合,于物理性理中求与宇宙根本之理合。理一分殊,天人物我,全体莹彻。罗钦顺接过吕祖谦的命题所进行的这一番解说,表明了他贯通《大学》与《中庸》,修正理学纷纷之说,返回儒家合天地人为一、合心与理为一的本来面目的意图。
罗钦顺认为,他的格物之说,包贯始与终、知与行、理与心诸方面,格物即是他的修养功夫的全部,他说:“格物致知,学之始也。克己复礼,学之终也。……物格则无我,惟理之是见;己克则无我,惟理之是由。沛然天理之流行,此其所以为仁也。始终条理,自不容紊。”(《困知记》第10页)格物是始、是物的方面,克己是终、是我的方面。
格物致知是行为的过程,克己复礼是行为的结果,最后达到的境界是物我皆泯,惟有“沛然天理之流行”,而这种境界,正是朱熹所谓“胸次悠然,上下与天理同流”的境界,是仁的境界。得此境界,存养、省察、知言、养气、尽性、知天,所有理学修养功夫,一时完具。这种境界的达到须自具体格物功夫做起,须真积力久。
罗钦顺据自己的格物论,与王阳明致书辩论。王阳明将他新刻的《大学古本》和《朱子晚年定论》寄罗钦顺,罗钦顺在给王阳明的复信中,讨论了格物及《朱子晚年定论》若干篇的年代问题。出于维护朱子学的立场,罗钦顺对王阳明的观点提出了批评。王阳明作《答罗整庵
少宰书》申辩。罗钦顺又作书往复,书未及寄而闻阳明之讣。罗钦顺与王阳明的辩论,涉及理学与心学的根本分歧所在,也涉及明代朱子学的时代特点,有较强的理论意义。
罗钦顺恪守朱熹理一分殊之说,认为天下事物,其理本一,人亦万物中一物,人物之理,浑然一致。《大学》提出格物,目的在于由分殊见理一。格物的最后目的,所获得的境界,是“无彼无此,无欠无余,而实有所统会”(《与王阳明书》,《困知记》第109页)。只有达到“理一”,
才算达到格物致知的极处;孟子所谓大本、达道,才可立可行,《大学》
所谓诚意正心修齐治平才可以一以贯之。但人之资禀不齐,功夫不一,或浅或深,或迟或速,其中必有不同的等差,所谓“阶级较然”。并且所谓格物,必就具体事物而求其理,这是向外的活动。到豁然贯通,才能内外合一,才能三纲八目一时并了。罗钦顺这里奉行的,仍是传统的格物说。
而王阳明则认为:“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答罗整庵少宰书》,《传习录》中)物即“意之所在”,不是单纯的客体,而是主体见之于客体的行为,主要是有伦理意义的行为,如忠君、孝父之类。这类行为必有主体的伦理意志贯彻其中,所以王阳明说:“物者,事也。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在事君,即事君为一物。”(《传习录》上)他所谓“格”,就是改正,“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意思是,格物就是纠正主体的错误意志使之合于天理。而这一过程是推致吾心良知的结果。格物致知同时就是诚意正心。王阳明解释自己的格物说:“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以用力实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传习录》中)阳明此说,欲纠正朱熹“支离”之失,立论多就宇宙根本之理处着眼,体现此根本之理的个别概念皆可融通。所以他说:“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
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以穷理以尽性也。”(《传习录》中)阳明以格致诚正为一事,心意知物为一物,具体物上处处体现“理一”,处处有伦理原则贯彻其中,非如朱熹和罗钦顺,“理一”在格物既多的豁然贯通后。罗钦顺的心、意、知、物诸概念各有分界而不可乱。王阳明以心意知物为一事的不同方面,而此事可视为一个不可分的整体。在罗钦顺,格物至修身层次历然。在王阳明,这些步骤无层次可循,《大学》之三纲八目融通为一,功夫亦一时并了。他们之间的分歧,皆由思维方式的不同而起。所以罗钦顺在答书中说王阳明此论“自有《大学》以来,无此议论”。阳明的格物定义,以物为“意之所在”,格物在“正其不正以归于正”;如意在事君事亲之类,其念头可正。而许多意念是自由驰骋,拘执无方的,如鸢飞鱼跃,这类“意所在之物”是不发生价值判断的。这样的“物”无意念可正。
《与阳明书》又说,《大学》之“致知格物”在阳明为“格物在致知”,《大学》之“物格而后知至”在阳明为“知止而后物格”,阳明之论,与圣训不合。此书阳明未及见。但据阳明一贯思想,这两个问题当不难回答。第一个问题,据王阳明的学说,伦理价值可体现在所有格物活动中,不发生价值判断的,经由价值的投射,使之皆具伦理意味。如观鸢飞鱼跃而得宇宙生机盎然,整体和谐和心体活泼无方,物各付物之意,观川水之流而兴“逝者如斯”之叹。任何事物都可以做映现心体美善的工具。第二个问题,指责阳明叛圣训。阳明“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虽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传习录》中)。早已对这个问题作了回答。关于《朱子晚年定论》,阳明承认“中间年岁,诚有未考”,但认为此类疵病对于他的学术大旨无伤。阳明还指出,他的格物论并非是内非外,并非专在反观内省上下工夫,遗弃物理。他的格物说包括朱熹格物致知论的全部内容而有提纲挈领、直究道德本体的优点。
罗钦顺的“通彻无间”及“格物为始,克己为终”,仍然走的是“由明致诚,诚明两进”的道路,与王阳明致良知中致知与涵养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诚即明,明即诚,时时统道德与知识为一的途径是不同的。罗钦顺的思维方式倾向于条分缕析一路,功夫论也笃实易行。但由于他笃信朱子学,主张先格物,后诚意,仍然无法避免二者间疏离的可能。所以信守王学的黄宗羲说他的理气心性诸说纵然一字不错,也只是理论上分析得精细,与当下的道德修养无关。因此他一生德性深纯,如璞玉浑金,也只是气禀粹美,非由他自己的学术宗旨而得。这些评论代表了王学对于朱子学的批评,有很强的门户之见。
罗钦顺是明代中期一位重要的思想家,他的理论克服了理气二元论的趋向,上承张载,下开王夫之、戴震。虽说他的心性论与理气论不能归一,但在心性诸概念的准确界定与彼此间关系的清晰分析上,仍有其不可及处。他站在朱子学立场对陆九渊、杨简的批评及与王阳明的辩论,可以看做明代中后期王学逐渐兴起,学术趋向笼统、浑沦的时代风气之下朱子学的一次反击。罗钦顺的思想对他之后倾向于朱子学的学者有一定影响,这在东林学派表现得尤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