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牲畜发情的季节。递递眼养的那匹大种马这阵子就没闲过,它干的绝对是体力活。看上去,递递眼比他的种马更辛苦,那对眯缝眼更细小,还有了明显的黑眼圈。种马配种又不要他递递眼上,纯粹是瞎操心,他担心种马配多了质量不高,人家的母马怀不上驹。能不能怀上驹,只能怪马,关他啥事!
小戴这阵子起得早些,站在河边装做洗脸,眼睛却斜对面的坡坎,那里是递递眼的家。在他家屋前两个竖起的横杆前,每天早晨,种马都要给别人家母马配种。
往往,看着种马举起两只前蹄,搭到母马身后时,小戴就不敢看了。他怕别人看到他在远处窥视配种,会难为情。其实,没人会注意到他。就像没人注意到,在高高的山上树林子里,老戴顶着晨雾去捡地软,却常常空手而归。
小戴好些天没喝到父亲做的地软疙瘩汤了。他不知道父亲最近怎么了,每天早早起床就上山,却捡不回一把地软。看来,地软是越来越不好捡了。小戴现在知道为什么父亲做的饭那么香了,不仅仅是父亲的手艺,更重要的是汤里掺了地软。父亲是在莫乎沟人都开始到山里找地软时才告诉他这个秘决的。可现在小戴喝不上地软疙瘩汤,想起那味道,馋得他流口水。
这天早晨醒来后,看时间尚早,小戴独自一人上山,他想去捡些地软,做疙瘩汤喝。他想父亲大概是真的老了,眼神不好看不清地软,他年轻,眼睛尖,会找些地软回来。
小戴不怎么上山,冷不丁上来一次,发觉地气热了,山上的雾很大。被露水燃起的雾在林子里弥漫开,人一走动,带动云雾在周围飘荡。雪白色的雾汽中,粉的、桃红,还有白色的花儿在枝头若隐若显,更有动听的鸟鸣声,好像在身边,又好像离得远了,飘忽得很,感觉进入天上仙境一般。
太阳从东边的山头探出来,被雾隔离开,只能像个稀黄的玉米面馕饼一样,有气无力地蹲在山顶,像被粘住似的,半天起不来身。可是,太阳透过浓雾,把热量洒向天上人间,能使在地上行走的人感受到晚春的温暖。
小戴在浓雾中的草地上翻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两片地软。他不甘心,一直往林子深处走。
冷不丁,小戴看到前面雾汽里有摇动的影子,他以为是前阵父亲他们要逮的狼,惊得差点叫出声来。透过浓雾再看,却是两个人影。小戴躲到一棵树后仔细看了许久,看到了类似于递递眼家屋前的情景,不过,他没看清那两个人是谁,就悄悄地逃走了。他怕人家看到他,这种隐秘的事,他感到难为情。
小戴在这个春天的梢头,再没喝上一顿地软疙瘩汤。
夏天到了。
山里的夏天不是太热,但有点闷。如果早晨去吉里格郎河舀上一碗凉水,冲上老戴家刚摇出来的蜂蜜,如果赶上的是槐花蜜,一口气喝下去,这一天全身都喷涌着一股清香味,清爽,一点都不会觉得闷热。
这个季节,荆梢花开得满山遍野全是紫色,冷不丁看上去,沟沟坡坡紫得惊人。荆梢花虽然没别的花那么香,但它有股药材的味道,有人着凉咽喉疼痛,掳把荆梢花回家烧水煮了,喝上三五次就能见好。
莫乎沟最香的花,当属槐花。虽说槐花期已过去半个多月,但现在摇出来的却是槐花蜜,香气全在蜜里,不用尝,闻着香味就能泌入肺腑里,更别说喝上一口了。
这是养蜂人最兴奋的时节,可这阵子老戴的情绪却不大稳定,他在缓坡上守着一个半人高的洋铁桶,无精打采地摇蜜。小戴头戴纱帽,默默地打开蜂箱盖,轻轻拎起一块蜂板,忽然间迅速一抖,把蜜蜂抖落在蜂箱里,抽出蜂板,到早就准备好的空箱前,用柔软的毛刷轻轻地刷下残留在蜂板上的几只蜜蜂,送到父亲手里。老戴用刀尖小心地剥去蜜蜂用蜂蜡封住的蜡盖,将蜂板插进洋铁桶中的摇蜜机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柄。几次,小戴拿来了好几块蜂板等在旁边,父亲还是一点都不急,他好像打不起精神,有时摇着蜜会望着一个地方发呆,脸上的表情就像抹了一层薄薄的蜜,有点甜的意思。有时,看上去心神不定,不断把蜜摇洒出来。老戴的这种心不在焉使小戴心里不悦,以前,小戴摇蜜时要是洒丁点蜜,老戴忍不住会心疼地说,看,洒出好几滴,蜜蜂采蜜多不容易,一只蜜蜂每天来回飞上十趟,也采不上一滴蜜,你洒的,顶上百十只蜜蜂一天的劳动了,说过多少遍,劲要均匀,桶放正喽。现在,老戴对自己洒出来的蜂蜜看不到眼里,倒是小戴,偷偷地把桶调整放平稳过几次。
老戴却没把儿子的举动看在眼里。可是,这阵子老戴却空前的大方,天热后,他专门备下一只大老碗,谁来都可以冲上一老碗槐花蜜,免费给大家解暑。
大人来喝过一次两次,就不好意思再来,孩娃们不同,见天就在河边和蜂箱周围打闹,动不动拿碗从河里舀来清凉的水冲蜂蜜喝。这里面少不了莫米尔,上次被蜂蜇后,有一阵他不敢靠近蜂箱,见蜂就躲,一次和孩娃们玩时,被老戴看到,他没有因为那次被莫须有踢翻蜂箱心里一直不痛快,给莫米尔脸色看,相反,他叫住莫米尔,给他冲了一杯浓浓的槐花蜜。莫米尔尝到了甜头,很快忘记了被蜜蜂蜇过的疼痛,他喝得最多,老戴也不计较,对莫米尔还很照顾,给他的水里加的蜂蜜比其他孩娃多。可是每次见到他,老戴都要问他今年多大,不知都问过多少遍了,每次记不住似的,一看见他就问年龄,不问像失了职。莫米尔不在乎老戴问多少遍,反正他问他的,能喝上蜜水就行。
趁莫米尔喝蜜水时,老戴爱和他拉呱几句,又问他的座骑驯得咋样,开秋后就能到山下去上学了等等。莫米尔最烦人问他上学的事,这个春天、夏天没去上学,他不受任何约束,更不用背书写字,自由自在,他想一直过这种日子,可他爹莫须有不让,说这个学期赶不上趟,开秋后继续下山去,还从三年级读起,非要小儿子读书读出息不可。
读书不一定就能出息,哪有这么简单啊。老戴望一眼摇蜜的小戴,叹息起来。
莫米尔喝完一大碗甘甜的蜂蜜水,抹抹嘴说,那你当我爹吧,我就不用上学受罪了。
老戴吭哧笑了,这话要叫你爹听到,不打烂你崽娃的嘴才怪呢,爹哪能随便给人当的!
莫米尔垂头丧气,不吭声了。
老戴摸摸莫米尔的头,问他,你嫂子——花菇子,她最近做些啥呢?
没做啥!
没做啥做啥呢?
莫米尔看着老戴,说,没做啥就是没做啥!
老戴笑了,噢,她不用去山上放羊呀——你家羊吃啥呢?
莫米尔说,羊吃草啊。这几天我爹放羊哩。
那花菇子咋不去放羊?
她不舒服,天太热,吃不下去饭,她老说没胃口。我爹还说她害懒病,找借口想歇歇。
老戴拿过一个塑料瓶,灌满一瓶槐花蜜递给莫米尔,说,拿回去叫你嫂子冲水喝。喝了,就有胃口了。
过了几天,河边又出现了花菇子的身影,还是那团黑色,安安静静静的。她又来河里提水了。
这天早晨,老戴给小戴交待,今天要把剩下的那几箱蜜摇完,他得去山上转转,看沙枣花开了没有,顺便捡些地软回来,好久没喝地软疙瘩汤了。
一听地软疙瘩汤,小戴来了精神,他想象那一锅地软疙瘩汤的香味,胃里已蠕动开了。他爬起来才摇完一个蜂箱,父亲就急急地回来了,他手里竟然提着一条锄把粗的活菜花蛇,却没见他手里有地软。
老戴兴冲冲地叫儿子看蛇。小戴害怕不敢往跟前凑,老戴说别怕,我抓着蛇七寸哩,它已经不能动了。小戴还是不敢靠近,他以为父亲会把蛇送给递递眼喂种马,可父亲却将菜花蛇剖开,掏出肠肚,在河里洗净炖上了。
小戴这才明白,好长时间没吃肉,父亲要把蛇当肉吃。可他心里发憷,根本不敢动吃蛇的念头。
菜花蛇炖熟后,老戴根本没叫儿子吃,说蛇毒有危险,他反正老了,吃死算球。老戴一人将蛇吃光了。过后,也没见他中毒。老戴很高兴,地软也不捡了,过几天就去山上抓蛇回来炖了吃,只是他一直不叫小戴吃。蛇的毒性很复杂,万一哪天中了毒,谁也搞不准啊。
小戴胆小不敢吃,他连一点蛇汤都没喝过。
偶尔,小戴想起父亲只顾抓蛇,不再捡地软给他做疙瘩汤,心里便有种酸酸地说不出来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不会停留时间太长,因为小戴正一门心思采集蜂王浆。初夏是采蜂王浆的最佳时节,要知道,一公斤蜂王浆能抵百十公斤蜂蜜的价钱,可是老戴不知是咋想的,小戴催过父亲几次,见父亲没有一点采集的意思,他已经从父亲那里学会了采集方法,不想错过这个季节,翻出往年采集的蜂巢板,给每个蜂箱里安装。采蜂王浆是个危险的活,因为蜂王浆是蜜蜂采来专门喂养蜂王和幼蜂王的,所以人工采集等于从蜂王嘴里抢食,必须备加小心。
小戴将特制的蜂巢板用蜂蜡封好,轻轻插入蜂箱,用移虫针移入一些工蜂幼虫,只等蜜蜂往里面吐蜂王浆了。蜜蜂只知辛勤劳作,它们分不清哪些幼虫会成为新蜂王,只要是大蜂巢,以为是在培养幼蜂王,只管往里喂王浆。过上五六天,小戴等蜜蜂们出去采花蜜时,便打开蜂箱取出特制的蜂巢板,割开蜡盖,用小镊子夹出肥白的伪蜂王,再用毛笔小心翼翼地刷它的身体,伪蜂王会慢慢地吐出蜂王浆。当然,每只伪蜂王只能吐出一丁点。就是说,采集一公斤蜂王浆,不知要放入几千只伪蜂王,耗多少时间和精力呢。小戴有这个耐心和时间,反正,除正常清理蜂箱和摇蜜外,其余时间,小戴都用来采集蜂王浆了。
这天中午,老戴又吃完一条蛇后,去后坡的荆梢丛撒泡尿,拍着圆鼓鼓的肚皮打着饱嗝从蜂箱前经过,突然心血来潮掀开身边的一个蜂箱,想看看这箱蜂是不是该分窝了。分窝就是一窝蜂繁殖得太多,一个蜂箱装不下,得分成两箱养,这很正常。
可是,这天不知怎么回事,蜂群见到老戴像受到什么惊吓,突然间炸窝了,蜂王领着守在蜂箱里的所有蜜蜂,轰地一声,像太阳爆炸成金黄色的碎片,密密麻麻地冲出蜂箱,在老戴头顶盘旋,不是去寻花采蜜的忙碌样,乱糟糟地嗡嗡叫着,似一条金黄色的布带,在空中飘来飘去。最后,它们在河边的一棵柳树杈上落下,挤成一疙瘩,并且越聚越大。
老戴这才反应过来,蜂王受了刺激,它要造反了。
在老戴的养蜂生生涯中,曾碰到过类似情况,有时产生了新的蜂王,与老蜂王争权位,会分成两派,也就是分窝,这很正常。可眼下的情形很见少呀,老戴再三观察那个蜂箱,里面是空的,连一只幼蜂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有新蜂王。看来不是分窝,而是炸窝,它们不再回这个蜂箱了。
不能白白损失一箱蜂。老戴急了,唤儿子拿来一个萝筐,里面洒上糖水,他抱着萝筐爬到树上去收蜂。
如果老戴当时明白一个道理,就不会那么惨了。蜜蜂灵性得很,它们最怕蛇和狐狸之类有腥骚味的动物。老戴吃了蛇肉,满嘴喷着蛇腥气,已经刺激了蜜蜂。起初蜂王以为蜂箱里进了蛇之类的异物,为保护自己的子民,自然是不再回那个蜂箱了。但老戴不知道是自己吃了蛇肉大脑处于兴奋状态,一时转不过弯来还是咋回事,嘴里竟然喘着蛇腥味爬到树上去收蜂。结果,他刚上去,那一大疙瘩蜂没被萝筐里的糖水所打动,又炸了,有些飞奔而去,有些继续留在树杈上,还有一些突然扑向老戴,有他的脸、手、胳膊,凡是没被衣服遮掩的地方狠劲蜇了一番。一时间,柳树下落了一层为此付出生命的蜜蜂,同时落下的还有惨叫的老戴。他的叫声像极了挨刀的牲畜。
小戴吓坏了,扑上去抱住老戴,想把他扶起来。老戴像条抛在岸上的大鱼,挣脱开儿子,凄声叫着在地上打滚。
闻讯赶来的几个人,全都束手无策,眼看着老戴像发起的面团,突然间就胖了。他的脸像个挂满霜的大面瓜,慢慢地连眼睛都找不见了。
小戴大哭起来,求人们给他挤些牛奶或者羊奶,救救他父亲。
有人抬头看着天上火红的太阳说,这个时候牛羊都在远处的山上放着哩,一时半会回不来。远水解不了近渴。
老戴忍住惨叫,对小戴吼叫道,快——弄尿——尿泥,再慢——就等着收尸——
蜜蜂的毒液要是散发到鼻孔,肿胀起来堵住进出气的地方,还不把人给憋死了!
小戴略微犹豫了一下,在地上用手刨出一堆虚土,浇上自己的尿,用手抓着尿泥,先是往父亲的手上涂。
老戴破口大骂,先涂嘴和鼻孔。
小戴哆嗦着,把热乎乎的尿泥涂到父亲嘴、鼻子、眼睛上。
几个人帮小戴把依然惨叫的老戴抬回窝棚。大家安慰瑟瑟发抖的小戴,只要人还在嚎叫,就没事。
小戴在父亲的叫声里,渡过了一个非常难扼的下午。
天快黑时,老戴渐渐不叫了,叫了一下午,他也累了,该睡会了。小戴怕出意外,不敢掉以轻心,正不知咋办时,花菇子突然来了。她听说老戴被蜂蜇了,送来大半桶刚挤下的羊奶。上次,莫米尔被蜂蜇了,是她给涂的羊奶,好得还算利索,所以,这次她放羊回来听说后,立即挤羊奶送来。
老戴睡着了。花菇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面目全非,被尿泥涂得脏兮兮的人,就是老戴。她胆子小,没等老戴醒来,把羊奶交给小戴,急急地走了。
小戴抱着半桶还冒着热气的羊奶,望着花菇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回想刚才花菇子看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竟然空洞无神,他第一次感觉花菇子的目光是小孩子的,只有小孩才有这样的目光,仿佛什么都包含其中,却又像被掏空了一切,也许是成为小孩之前的目光,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小戴的心像被谁用手拨动了一下,慌乱地跳动起来,他痴痴地一直望着花菇子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缓坡的尽头,半天没回过神来。
小戴抱着花菇子送来的羊奶,围着肿胀的父亲转来转去,不敢往父亲身上涂着奶,焦躁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天刚黑下不久,老戴突然醒来,又喊又叫,疼得他又抓又挠。小戴怕父亲抓烂脸,又不能控制父亲的手,就找根绳子,把他的手绑在床头。老戴清楚儿子这样做的道理,可人在疼痛中,心里急躁,没有理智,他一边挣脱绳索,一边破口大骂儿子不孝。
小戴忍了好久,对父亲说,天快黑时花菇子送来半桶羊奶,说上次莫米尔涂上很灵,要不给你涂点奶试试。
老戴嘎地一声停住叫骂,让儿子赶紧给他涂羊奶。涂完后,老戴再没叫唤。可他也睡不着,他的身体像冬天枝头的树叶,一直在轻轻地抖动。
三天后,老戴的眼睛从肉里钻了出来,接着,他的鼻子、嘴相继回到原位。
这期间,花菇子又来过两次,每次都送来一些热乎乎的羊奶给老戴消肿。
戴家父子深受感动。
随着脸上消肿,老戴也慢慢平静下来,他不再骂小戴,看着不会做饭的儿子已经学会给他做疙瘩汤了,虽然没他做的地道,可他吃得很香。老戴吃着,想起好久没给儿子做地软疙瘩汤了,心里忽然泛起一丝酸楚和愧疚。
老戴能下床走动后,从蜜桶里舀了满满一塑料桶槐花蜜,亲自送到花菇子家,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可是,花菇子没对老戴说一个字,她黑色的身影在屋里进进出出,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倒是莫须有说了不少不着边际的话,老戴听着心烦,赶紧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