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山上的野杏黄了,大人孩娃边放羊边爬到树上摘野杏吃。林子里还有别的野果子,像山桃、稠李子、刺梨之类也能吃了。这时的山里像个大果园,随便爬上一棵树,就能采摘下一堆好吃的。在这些野果子里,只有野苹果还没成熟,才鸡蛋一般大小,青青涩涩的。前两年就因为山里有好多野果子,外商才看中这些果子的绿色天然,要开发,路也修了,结果,这些野果子最终还是没能被弄出去加工成果汁,因为这些野果子皮薄核大汁少,经济价值不高,另外就是量少,不能适应大规模商业生产,所以,修完路那年,山里的野果子被大规模采摘过一回后,就再也无人问津了。这倒便宜了莫乎沟人,路修好了,野果子还是留给他们自己吃。
这时候,因天气干躁,基本没有下雨,没了露水,草丛间很少能找到地软。货郎上山来收过两次干地软,说山下要货的人多,催大家多捡点。可地上不生,哪怕你放着一大堆钱,也只能干瞪眼,谁拿大地都没法子。
没地软捡,老戴老大不高兴,整天吊着个脸,见谁都不说话。庄子里的人很奇怪,都说老戴上次叫蜜蜂蜇坏了脑子,原来多随和的一个人,见谁都乐呵呵的,怎么变成像谁欠他一屁股账赖着不还似的。小戴也纳闷,父亲好像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不照管蜜蜂,也不见他捡地软回来,唯一叫他还能有兴致的,就是抓蛇。隔三岔五,就到山上抓条蛇回来炖了吃。老戴还说,上次那么多蜜蜂没把他蜇死,不光是他命大,其实是沾了吃蛇的光,以毒攻毒,如果不是他体内存有蛇毒,蜂毒早要了他的老命。
老戴的命最终坏在蛇上。他抓蛇时被一条乌梢蛇咬了,还没抬到山下,就咽了气。
小戴失去了支撑,他疯了似的,哭得死去活来,惹得莫乎沟的人陪他流了不少泪水。可是,谁也没法还给小戴一个父亲。他们帮小戴把死去的父亲埋在莫乎沟山头坟场里。正应了老戴那句话,他留在莫乎沟不走了。
埋藏老戴后不久,老天突然降了一场秋雨,连绵下了几天,山上林子里有了浓浓的湿气,草丛中又生出了地软。莫乎沟的人尝到了地软能够换钱的甜头,停下手头其他活路,顶风冒雨钻进山林里去捡地软。
小戴坐在窝棚门内,望着外面天空中的雨丝发呆。
父亲死后,一向沉默寡言的小戴更加沉默,他一人待在吉里格郎河西岸,与任何人不相往来,如果不是几十个蜂箱和那个窝棚矗在缓坡,人们都快忘记河对岸还有一个人存在。
秋雨使一切能发霉的东西全发霉了。小戴不想连他自己都发霉,他跟着莫乎沟的人也上山去捡地软。这个时节,山上虽然开满了大片的野菊花和荞麦花,但因为气候变凉,蜂王为保存自己,繁殖量大大减少了,专门司事采蜜的工蜂只有三四个月寿命,大多寿终正寝,采蜜量急剧下降,小戴没必要整天守着蜂箱。当然,小戴捡地软不是交给货郎换钱的,他只想煮地软疙瘩汤喝,夏天之后,父亲到死再没给他煮过地软疙瘩汤,待在这小小的山谷里,他除了看蜂,就只能想父亲,而父亲留在他心里的,还有地软疙瘩汤的味道。
转遍山上的树林子,小戴连地软的毛都没捡到,他空手往回返时,顺手摘了个野苹果啃。野苹果个头已经不算小了,吃到嘴里却是苦涩味,小戴越嚼越觉得不对味,怎么野苹果里有山梨的酸涩味,难道,野苹果窜味了?他抬头望着野苹果树,树是一色的绿,浅绿浓绿,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想着下山后找人问一下,难道野苹果一直就是这种苹果不苹果、梨不梨的味道?
还没容小戴找人问野苹果的事,莫乎沟出了件大事:花菇子怀孕了。
花菇子咋会怀孕?她男人是个废物,原来大家不知道,只知他脑子有问题,从外表看和正常人一样,他又从不做伤害他人的事,大家只知道他有点傻而已,不知道别的。花菇子嫁过来后,慢慢地有闲话传出,大家才知道花菇子的男人摔坏的不仅是脑子,更要命的是摔坏了男人的命根子。要不,都一年多了,怎么不见花菇子的肚子大起来。
这下,花菇子怀孕的消息传开,大家都很惊愕。有人私下猜测,难道是莫须有强行下的种?
不可能啊,要是他扒灰,早就扒了,花菇子嫁过来这么久,他不下手,等大家都知道他大儿子是个废物,他才扒灰,不是打自己老脸嘛。
不可能!莫须有没这么傻。可是,花菇子的肚子大了,这是谁干的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莫须有听到别人对他的议论,气急败坏,逼花菇子说出是谁下的种,他告诉花菇子,只要她说出是谁的种,他能原谅那个做下坏事的男人,毕竟是自己儿子不行,苦了花菇子,但得还他这个公公一个清白。不然,他可冤屈死了,以后没脸做人呐。
山里人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
可是,花菇子的嘴就跟她身上的黑衣服一样死沉,任莫须有怎么问,她就是不说,从她嘴里撬不出一个字来。莫须有气急败坏,想出个恶毒的招来,这天一大早,他将花菇子绑了,推到吉里格郎河水流急喘处,用绳子系在岸边的柳树上。
秋天了,天气凉,吉里格郎河的水依旧来自高山雪水,冰凉刺骨。
莫须有要那个给花菇子下种的男人自己站出来承认,不然,他就让怀有身孕的花菇子在刺骨的河水里浸泡着。
莫米尔跑到河边,哭叫着要救花菇子,被他爹一把推开。莫米尔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对他爹又踢又打,嚎叫着要他爹放花菇子上来。
莫须有一巴掌将叛逆的小儿子打翻在地。
莫米尔哭着爬起来又往家里跑,去找他哥哥,叫他承认花菇子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他哥冲莫米尔眯眯笑着,任他说什么都点头。莫米尔哭得一塌糊涂,他知道,没用的哥哥是没法帮这个忙了。
递递眼见莫米尔奔来跑去,哭得嗓子都哑了,还说风凉话,看这小屁孩良心叫狼吃了,不帮他爹,倒帮起丢人显脸的小嫂子呢。
莫米尔朝递递眼冲过去,拳打脚踢。递递眼不好跟小孩娃闹,只得躲开。
好多人看着可怜的花菇子在河水里瑟瑟发抖。一些妇女劝花菇子说出那个男人,还她公公一个清白,可花菇子目光茫然地望着天空,上下牙冻得打架,她咬着牙就是不开口。
妇女们又劝说莫须有,别叫花菇子遭这个罪,老天爷看着呢。她还是个孩子!
莫须有颤声道,我不这样,谁还给我清白!
大家都说,我们都信你,还不成吗?
莫须有摇头,泪水在他的老脸上纵横。
快到中午时,花菇子已经冻得撑不住了,她跌倒,又爬起来,要不是拴在树上的那根绳子,她早叫河水冲走了。
那帮妇女挤在河边不走,看着河里可怜的人儿,哭哭啼啼地求那个男人快点站出来承认,不然,要出人命了。莫米尔的嗓子都哭哑了,几次要冲进河里去救花菇子,都被莫须有给抱住了。
小戴在自己的窝棚里走来走去,心里替花菇子焦急,他是山下来的外人,别说劝莫须有,连到河边去看的资格都没有。说不定他去了河边,还会挨莫乎沟人的骂,认为他是在看莫乎沟人的笑话呢。
可花菇子很无辜,为啥要她遭受这个罪?秋天的河水冰一样凉。小戴不由自主地打起冷战。他不停地掀开门帘看河那边的情景,缩回头又狠砸自己的脑袋。从早晨花菇子被推进河里,一直到中午,小戴没吃一口东西,也没喝一口水,他满眼都是花菇子在河水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他也跟着全身发抖,心里乱糟糟的。
河那边莫米尔的哭闹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把小戴的耳朵塞得满满当当,使他痛苦不堪。他蹲在窝棚地上,抱着脑袋,一会砸,一会往床架上碰。
猛然间,小戴站起身来,他不砸自个脑袋也不碰床了。他从靠墙根的蜜桶里舀了满满一大碗槐花蜜,掀开窝棚门帘,急迫地向河边跑去。
他的心里突然间打定主意,他要把这碗槐花蜜当着众人的面,喂花菇子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