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的结构艺术:整体上以空间为经、为主,又融入时间叙述,时间为纬、为辅。
时间、空间在佛典中合称为"世界"一词,唐般剌蜜谛译《楞严经》卷四:"何名为众生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
《洛阳伽蓝记》以空间为经,富于绘画性,叙写井然有序,饱满结实,层次清晰。每座寺院都清楚地处于大空间中,然后以正文的形式依次介绍佛寺的四邻、组成、创建者、兴建缘起及后来的变迁败亡等,为聚焦式透视、叙述;在注释中娓娓叙说相关的人、事、物、掌故传闻等丰富内容,为散点式透视、叙述。
以时间为纬,在空间叙述中,插入时间叙述,写佛寺的兴衰历程,写北魏王朝政治、军事、历史、社会大事历程,写有关人物命运的历程,这样人、事、物都有一个完整的生命历程。《洛阳伽蓝记》时间叙述的功能使全书既有一个历时绵久的时间大背景,又充分突出、集中展现北魏洛都时期的历史,即从北魏迁都洛阳到灭亡,北魏王朝后阶段的历史命运,还赋予北魏在历史文化、政治的中原正统地位,表彰北魏在政治、文化建设上的自信,完整而立体多层次地写出北魏在政治、文化上的建树。
另外,《洛阳伽蓝记》在空间叙述上,还把北魏王朝与佛教的盛衰融合在一起来写,一笔兼叙两方面内容;时间叙述上,注重把北魏王朝兴衰的历程与洛都佛寺的兴衰历程紧密结合起来。所以无论在时间叙述层面上,还是空间叙述层面上,都能将北魏王朝命运与佛寺兴衰命运结合起来,王朝有完整的兴衰历程,而佛寺也像一个生命体一样,有产生、发展、灭亡的生命历程。
这样时空交织,纵横交错,把共时性即横向的、璀璨多姿的社会文化景观,与历时性即纵向的、历史变化的社会文化景观结合起来,既富于历史沧桑感,又写出洛都璀璨斑斓的社会文化风貌,使全书立体丰富,明晰疏朗。正如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评价郦道元《水经注》所言,郦道元"赋予地理描写以时间的深度,又给予许多历史事件以具体的空间的真实感",将时空叙述结合起来。《洛阳伽蓝记》也兼有"时间的深度"、"具体的空间的真实感"。
一、《洛阳伽蓝记·序》中的时间叙述
(一)前半部分的时间叙述《三坟》、《五典》之说,九流百氏之言,并理在人区,而义兼天外。至于一乘二谛之原,三明六通之旨,西域备详,东土靡记。自项日感梦,满月流光,阳门饰豪眉之像,夜台图绀发之形,尔来奔竞,其风遂广。至晋永嘉,唯有寺四十二所。逮皇魏受图,光宅嵩洛,笃信弥繁,法教愈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剎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哉!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
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寮廓,钟声罕闻。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然寺数最多,不可遍写;今之所录,止大伽蓝,其中小者,取其祥异,世谛俗事,因而出之。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远近为五篇。余才非著述,多有遗漏,后之君子,详其阙焉。自序是全书的总起,内容十分丰富,其中前一部分追溯洛阳佛寺发生发展、走向高潮而又急剧衰败的过程,点明《洛阳伽蓝记》的主题、写作动机、全书的组织结构与佛寺写作的取舍标准等。
这里的时间叙述是:交代洛阳与佛教的因缘、北魏洛都社会与佛事的昔盛今衰经过,从历史的长时段着眼,完整回顾了洛阳佛寺在东汉发生、西晋发展、北魏繁荣而又衰败的历程。东汉发生--"项日感梦,满月流光,阳门饰豪眉之像,夜台图绀发之形";西晋发展--"晋永嘉,唯有寺四十二所";再详细写北魏繁荣而又衰败。
繁荣时,"逮皇魏受图,光宅嵩洛,笃信弥繁,法教愈盛。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剎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岂直木衣绨绣,土被朱紫而已哉"、"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
衰败时,"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今日寮廓,钟声罕闻"。
这样历时的叙述,完整交代了洛阳佛寺在东汉、魏晋、北魏、东魏发展的兴衰史,作者以史学家的眼光,如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诉说着那北魏洛都的一切,把洛都佛寺放在时间长河中,富于历史的纵深感。这样的叙事功能表现在:既完整交代洛都佛寺兴衰史,又暗示了北魏在社会文化中的正统地位,充满文化的自信自豪;还写出佛寺的今昔盛衰对比,富于历史沧桑感与抒情性。
这里的时间叙述,我们还应看到:《洛阳伽蓝记》全书是作者杨衒之在北魏灭亡后的追忆、缅怀。追忆缅怀,是一种痛定思痛、寄寓很深情意的叙述方式。
这种痛定思痛的追忆、叙写,是一种人生大痛,然而它又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洗礼,经过了时间流逝的冲刷荡涤,所以回忆往往不是完全客观、公正的,正如杨公骥评论孔子弟子追忆恩师孔子而编撰《论语》时说的,《论语》"是孔子死后由孔子的弟子及再传弟子根据记忆和听闻而笔录成书的。人对'话'的记忆往往是在不意识中对'话'的'选择':在所听到的话中只有那些被理解了的,并且打动了自己心灵深处的话,才能被自己记住,才能念念不忘。......(弟子们)以充满敬仰、虔诚、思慕、感念的心情,回忆或笔录老师对自己和别人的教诲"。
所以,追忆是一种对过去的拥有、保持,维系着与已经过去的人、事、物的联系;但同时,追忆也是一种过滤、一种澄清,把记忆里的一些东西省略、淡化、模糊,而另一些东西则强化、加深、突出,所以对要展现的东西,是经过复杂的重新组合组织来重新呈现的。与当时当地感受相比,追忆当然多了些理性,多了些反思,多了些岁月磨洗后的从容,对过去的人、事、物有了"时间的距离",有了更遥远、更从容的观照视角。因此,追忆肯定会有所遗失,但也会有增添;会有所淡化、模糊,但也有所强化而更鲜活、更明晰。
这里以佛寺为叙述中心,以时间历时性叙述展开,从宏观上揭明北魏洛都佛寺的兴衰过程。
(二)后半部分的时间叙述
序言的后半部分,叙述洛阳都城四门,详细叙述城东三门、城南四门、城西四门、城北二门的组成、建筑特色、名称沿革等内容。叙述十分简明,能够让读者一下子明白洛阳城门的空间组成、分布、建筑特色等,以及洛阳古都城门的古今演变。
而在写每一座城门时,则注重时间的历时性,分别叙述汉朝、魏晋、北魏城门名称的嬗变,几乎都用了相同的叙述模式,连句式也几乎完全一致,比如写青阳门:汉曰望京门。魏、晋曰清明门,高祖改为青阳门。这样按照时间叙述来写,围绕城门名称及其古今沿革这一中心来写,从而写出每座城门的前生今世。详写城东三门、城南四门、城西四门、城北二门,写每座城门名称从东汉、西晋到北魏孝文帝的因袭、变革情形,这样就井然有序介绍了城门的古今演变情况,城门的历史脉络就清晰、完整。作者叙述每一座城门,都注重时间叙述。
这里的时间叙述,主要叙事功能有:
(1)叙述每座城门都依历史顺序,分别讲明东汉、三国魏、西晋、北魏的名称。
以东汉始,以北魏终结,时间上横跨四个历史时期,纵横数百年,这样就非常简洁明快地讲明了城门名称的古今演变,让人一目了然,从而完整动态地写出城门的沿革。
在对洛都城门的看似不经意间的说明点染,就让"城门"意象有了历史沧桑感、历史厚重感,意象就有了时间长河的动态背景。这里以城东门为例,先是大的空间叙述:将城东三门依次从北叙到南,即建春门、东阳门、青阳门;再写每座城门名称的沿袭或变革情形:东面有三门。北头第一门,曰建春门,汉曰上东门。阮籍诗曰"步出上东门"是也。魏、晋曰建春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东阳门,汉曰中东门。魏晋曰东阳门,高祖因而不改。次南曰青阳门,汉曰望京门。魏、晋曰清明门,高祖改为青阳门。从东汉上东门到魏晋、北魏的建春门,这样写出变化全过程,赋予城门以历史沧桑感。
(2)深层用意,旨在突出北魏王朝与政治文化是华夏历史文化的合法继承。
作者一一数落这些城门在汉、魏晋、北魏的情形,追溯洛阳作为都城的光辉而悠久的历史。北魏孝文帝对前代名称承袭为主,或沿或革,其中包含有非常明显的政治意图,表明北魏王朝自觉继承光辉灿烂的华夏文明,是华夏文化的继承者、光大者,在政治上尤其是文化上居于正统地位,有合法性,从而确立北魏王朝的正统地位,北魏是以华夏文化继承者的姿态来立国的,流露作者作为北魏遗民在文化上的自信自豪感。
所以,写城门名称变化是叙事之表,而叙北魏对华夏文化的承袭是叙事之里,暗含叙事表、里两个层次;或者换一种更准确的说法,是借城门名称变化写北魏政治文化的正统与合法,表彰北魏在政治文化上的伟大作为与杰出贡献,从而与南朝政权争正统。
(3)从文化角度看,城门名称也是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从今天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角度来看:地名、城门名称及其沿革等凝聚了丰富悠久的历史文化信息,折射出历史的流变,所以我们可以称呼地名、族名乃至人名等为历史文化、社会生活的"活化石"。
比如城东"建春门",汉代叫"上东门",就引出著名诗人阮籍的诗句"步出上东门",一下子就勾起读者的历史兴致。城门的前代名称是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她代表了曾经经历过的时代,凝聚了历史的厚重,有了历史的积淀,在城门名称的古今嬗变中,历史厚重感自然显现,以此表明洛都有悠久的历史、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而这也正是北魏王朝汉化的典型表现之一。
(4)各城门中,城西承明门特别值得重视。 承明者,高祖所立,当金墉城前东西大道。迁京之始,宫阙未就,高祖住在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数诣寺沙门论议,故通此门,而未有名,世人谓之新门。时王公卿士常迎驾于新门,高祖谓御史中尉李彪曰:"曹植诗云:谒帝承明庐,此门宜以承明为称。"遂名之。作者巧妙借城门名称这一似乎很小的话题,来表达丰富而深刻的文化意蕴。
首先,承明门"迁京之始,未有名,世人谓之新门",是北魏孝文帝命的名--承明门。孝文帝说:"曹植诗云:谒帝承明庐,此门宜以承明为称。"可以看出孝文帝对汉化的推崇,对华夏文化的熟悉、亲近与接受,所以这个小故事无疑是一种象征,象征北魏王朝奉行汉化之国策,尊重并继承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华夏历史文化传统。这段短小的文字,表达着重要的文化内涵:那就是孝文帝、北魏王朝亲近汉文化,实行著名的"汉化"国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