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迁京之始,宫阙未就,高祖住在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数诣寺沙门论议,故通此门",暗示了北魏孝文帝对佛教的尊崇。迁京伊始,百业待举,孝文帝就十分亲近佛教,热衷佛事,这无疑在表明一种文化姿态:亲近佛教,表明了北魏立国的另一重要方面,以佛立国,构成全书二重复合型主题的另一方面--就是尊崇佛教。
按《魏书》写孝文帝奉佛的史料有"高祖时沙门道顺、慧觉、僧意、慧纪、僧范、道弁、惠度、智诞、僧显、僧义、僧利,并以义行知重","高祖每与名德沙门谈论往复,缵掌缀录,无所遗漏","高祖曾集沙门讲佛,因命宣论难,甚有理诣,高祖称善"。《广弘明集》载魏孝文帝《听诸法师一月三入殿诏》,可见孝文帝拓跋宏崇信佛教。
无独有偶,同样在奉行佛教为国教的南朝梁,梁武帝也有几乎完全相同的举动,据《梁京寺记》(已残)"法宝寺"条记载,梁朝都城有"西明门","梁武帝大通元年。创同泰寺。寺处宫后。别开一门。名大通门。帝晨夕讲议。多游此门"。
南北两个王朝,都崇奉佛教,都以帝王之尊亲自奉行佛教。所以,侯外庐等说:"中国历史上所谓南北朝,是中世纪社会秩序重新改编的时代","南北朝的佛教,通过了特殊的途径而同归于国教化的新的发展阶段,实为中世纪社会秩序重新改编的反映。"法国著名汉学家戴密微在《剑桥中国秦汉史》中说:"佛教被缓慢地改造得适合于中国人的心理状态,在这个过程中,它既与道教相糅合,又被嫁接到道教之中,因此它就主宰了'中世纪'的中国,直到公元第一个千年之末都是这样。"
统观北魏王朝,我们不难看出,北魏王朝在文化上是颇有一番作为与建树的,初步确立了以儒治世、以佛治心的政治格局、文化格局。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应该说是鲜明体现了北魏王朝的国策和时代文化发展的主旋律,正如北朝史学家魏收在《魏书》中能够开天辟地写出《释老志》一样,都是把握住了时代、社会发展的关键,确有眼光。《魏书·释老志》,集中反映了北魏的宗教政策以及佛、道二教的发展演变趋势,是一篇北魏佛教兴衰史。后来,《隋书·经籍志》志四着录道经、佛经,是"正史"中又一关于道、佛二教的历史著作。只不过著者是以一统王朝的眼光阐述道佛典籍,兼具南北,比《魏书·释老志》更系统,其用了近两千字简述佛教的缘起与承传,从"推寻典籍"角度追述佛教自汉至隋在中土的传布。另外,在后代正史中,《元史》在传记中辟《释老》一类,与《魏书·释老志》交相辉映。
(三)自序中时间叙述的象征意义
自序中对时间层面的揭示:汉--三国曹魏--晋--北魏,从两个方面来展开时间叙述:
(1)交代洛阳与佛教的因缘、北魏洛都时期王朝与佛事的昔盛今衰经过,回顾洛阳佛寺在东汉发生、西晋发展、北魏繁荣而又衰败的历程。
(2)突出了城门从东汉、西晋到北魏孝文帝的因袭、变革情形。
这样注重时间叙述、历时叙述,以时间长河为背景,就赋予了佛寺、城门以历史的厚重感、时间的沧桑感,从而在全书注重共时性、空间性叙述中加入了历时性、时间性叙述,编织出明晰而又绵远的画面;在对时间的关注中,暗示并赋予了王朝正统的政治意蕴、文化寄托,为北魏王朝争正统,表明北魏王朝及其历史文化乃华夏历史文化的继承者,是古老华夏文化一脉相承而传承下来的。
《洛阳伽蓝记》生动描绘了一幅宏伟的文化景观:展现了北魏洛都时期王朝国力之盛衰、佛事之盛衰,王朝与佛教盛衰命运为一体,揭明了全书的二重复合主题:缅怀追忆北魏洛都昔日王朝曾经的繁荣、佛事曾经的繁荣,哀悼而今的北魏王朝与佛教的衰亡,抒发"麦秀之感,黍离之悲"。对昔日繁盛的赞美缅怀、对而今衰亡的悲怆感慨,二者共同构成全书的抒情主旋律,两种情意交织在一起,感慨遥深,使得《洛阳伽蓝记》的主题呈现复合型。
这种在空间叙述中加入时间叙述的写法,在朱自清著名的《欧游杂记》、《伦敦杂记》中也有。朱自清在写伦敦、威尼斯、罗马、庞贝等古城时,广泛又细致地写名人故居、雕刻绘画、建筑艺术、教堂、风情民俗等,喟叹"这些不言不语的顽石,居然背着多少万年的历史",名胜古迹都显露出"时代侵蚀的遗痕","镌刻着历史的印记",诉说着历史的"故事",让人在"现实的真切感之中又透射出历史的厚重感,唤起读者心中庄严肃穆的敬意"。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主编单之蔷曾撰文讨论都城空间的多重涵义,给人不少启发。单先生认为:首都就是时间和空间的交汇之处......皇帝代表时间,每换一个皇帝一般都要重新确定一个年号,时间是从每一个皇帝开始的,也可以说时间是从首都开始的。首都是时间的起点。......一国的历史也就是首都的历史。
首都与时间的关系千丝万缕。那些咏叹首都兴衰的诗篇所以能千古流传,就是因为首都的兴衰有一种深厚的历史感,首都的一宫一殿,是历史的符号。"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些千古名句仅仅描绘了一些景观,但因为这些景观都在首都,因此传达出无限的历史沧桑感。二、正文中的时间叙述
(一)永宁寺的时间叙述
写永宁寺,是全书的长文,篇幅宏大,共计4446字,仅次于卷五写惠生等西行取经部分。写永宁寺,叙佛寺之盛衰,叙王朝之兴亡,一笔兼写佛寺、王朝两面。所以作者以史家笔法写作,最为精心构思,写得最为细致、全面、完整,以最庄严的情感叙述永宁寺的一切。
把时空叙述结合起来写永宁寺。空间上,完整写永宁寺佛教建筑群构成;时间上,写出永宁寺的兴衰史、生命史,佛寺的兴与亡正如佛教《华严经》认为的一样,万事万物都有"成、住、坏、空四个阶段"。既从空间构成写永宁寺的组成,构成一个丰富的佛国世界,立足于佛寺的方方面面,来完整细写,展现佛国的庄严华丽和盛大,又写出从兴建到灭亡的过程,叙事写人曲折;时空叙述交融,从而完整写佛寺盛况,写佛寺的兴亡史、生命史,这样历时性写出永宁寺、北魏王朝走向衰败的历程。
1.动态写永宁寺自身的兴衰历程
先写永宁寺的兴:
"熙平元年灵太后胡氏所立也",写兴建缘起:"初,掘基至黄泉下,得金像三十躯,太后以为信法之征,是以营建过度也。"由灵太后胡氏所立,据史书记载,"太后性聪悟,多才艺。姑既为尼,幼相依讬,略得佛经大义"。
建成后,"诏中书舍人常景为寺碑文"、"明帝与太后共登之",作者自述"衒之尝与河南尹胡孝世共登之,下临云雨,信哉不虚"!西域沙门菩提达摩"口唱南无,合掌连日"。
再写永宁寺的亡:至孝昌二年中,大风发屋拔树,剎上宝瓶,随风而落,入地丈余。复命工匠,更铸新瓶。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烧。......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
至七月中,平阳王为侍中斛斯椿所挟,奔于长安。十月而京师迁邺。历时性讲述永宁寺的兴衰经过。作者以史家身份,用编年体史书体例将永宁寺自身的大事、北魏王朝与永宁寺相关的大事都一目了然叙述出来,叙事简明清晰,按时间顺序叙事,作者以一个耳闻目睹的见证者身份叙述这一切,真切如画,而且流动着诗人一般的深情,自然能打动人。这里写永宁寺像一生命体一样,有诞生、成长,有鼎盛、衰亡。永宁寺作为皇家佛寺、国家寺院,她的兴衰也是洛都佛寺共同兴衰的象征,更是北魏王朝兴衰的象征写照。作者将永宁寺放在正文的开头,是一鸿篇巨制,把佛寺、王朝共同的兴衰和盘托出,兴衰之感直贯全书。
2.写永宁寺中插入三件王朝大事
原本在"至孝昌二年中,大风发屋拔树,剎上宝瓶,随风而落,入地丈余。复命工匠,更铸新瓶"。佛塔宝瓶随风坠落,似乎预示着永宁寺的多灾多难,永宁寺的命运注定会历经坎坷磨难,为寺院的命运罩上一层阴影。果不其然,后面就以编年的方式叙述发生在永宁寺的王朝大事和种种纷争,表明"永宁寺"并不"宁",佛国世界总是与尘俗间的纷扰、刀光剑影的厮杀关联着,脱不了干系,于是有了三件北魏王朝的动乱变故:"建义元年,太原王尔朱荣总士马于此寺。""永安二年五月,北海王元颢复入洛,在此寺聚兵。""永安三年,逆贼尔朱兆囚庄帝于寺。"
作者用新闻标题式的简括凝练来叙事作为正文(这一写法继承了古老的《春秋》叙事写法),点明时间、人物事件,按照编年体形式叙述这三件朝政大事,这些重大事件让北魏陷入动荡,让王朝走向衰败,让民心恐惧不宁,也使洛都佛寺走向衰败。
每条新闻标题式叙事之后,作者以注文形式历时性详尽叙述事件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乃至影响,是史书宏大叙事,描画林林总总的人物众生相,从而多层次、鲜活生动地展现历史事件及人物。
"建义元年,太原王尔朱荣总士马于此寺。"《魏书·孝庄纪》:尔朱荣"乃害灵太后及幼主,次害无上王劭、始平王子正,又害丞相高阳王雍、司空公元钦、仪同三司元恒芝、仪同三司东平王略、广平王悌、常山王邵、北平王超、任城王彝、赵郡王毓、中山王叔仁、齐郡王温,公卿已下二千余人"。《魏书·尔朱荣传》:尔朱荣"因纵兵乱害,王公卿士皆敛手就戮,死者千三百余人",是为北魏历史上发生的著名的"河阴之役",洛都"人物歼尽,流迸之徒,惊骇未出","洛中草草,犹自不安。死生相怨,人怀异虑。贵室豪家,并宅竞窜;贫夫贱士,襁负争逃"。河阴之事是北魏晚期最大的历史事件,让北魏王朝元气大伤。
接着又是一系列的动荡变故:"永安二年五月,北海王元颢复入洛,在此寺聚兵。"南奔萧衍的北海王元颢,带领江淮子弟五千人入洛阳与魏庄帝争夺皇位,元颢大败被杀。"永安三年,逆贼尔朱兆囚庄帝于寺。"尔朱兆囚杀魏孝庄帝。
最终北魏灭亡,分裂为东魏、西魏,迁都邺城、长安。
叙事先用一句概括时间、人物、事件,眉目明晰,叙述简明,然后以注文形式细致叙述原委,把北魏王朝后期的社会纷扰、动荡再现出来,在皇家佛寺、国家佛寺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写出朝廷上层的纷争,上自天子、文武大臣,下到市井平民的不幸,想不到在佛门净地的永宁寺竟然见证了那么多龌龊、残杀。
佛寺衰败灭亡,人事也衰败,可谓同兴共亡,佛寺的兴亡史与王朝的兴亡史,二者同步,沉痛无比,感慨尤深。这样将佛教、王朝命运打成一片,哀悼佛教与王朝的命运,批判犯上作乱者、争权夺利者、豪奢享乐者、不体恤民生疾苦者,在叙述中,作者把哀悼与批判指斥相结合,把客观叙写与或明或暗的抒情议论相结合。前后盛衰形成强烈对比。
永宁寺既是卷一的开头,也是全书正文的开头,开篇就先声夺人,开门见山,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这种写法的审美效果同于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曹植《野田黄雀行》"高树多悲风,大海扬其波",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些都是古代文学作品中"工于发唱"的范例。其写法、描述技巧、语言魅力等等都体现出来,所以这一节完全可看做是全书的浓缩代表,有典范意义。
这种在佛寺中写人间大事、将佛寺与王朝大事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写法,在平等寺、宣忠寺中也可看到。
卷二城东平等寺:寺门外金像一躯,高二丈八尺,相好端严,常有神验,国之吉凶,先炳祥异。孝昌三年十二月中,此像面有悲容,两目垂泪,遍体皆湿,时人号曰佛汗。京师士女空市里往而观之。有比丘以净绵拭其泪,须臾之间,绵湿都尽。更换以它绵,俄然复湿。如此三日乃止。明年四月尔朱荣入洛阳,诛戮百官,死亡涂地。永安二年三月,此像复汗,士庶复往观之。五月,北海王入洛,庄帝北巡。七月,北海王大败,所将江淮子弟五千,尽被俘虏,无一得还。永安三年七月,此像悲泣如初。每经神验,朝野惶惧,禁人不听观之。至十二月,尔朱兆入洛阳,擒庄帝,崩于晋阳。在京宫殿空虚,百日无主,唯尚书令司州牧乐平王尔朱世隆镇京师。商旅四通,盗贼不作。作者巧妙借佛像灵异神奇来一一叙述王朝大事,用史家笔法,按照时间先后,十分简约概括写出王朝大事,北魏江山就在这些大事中走向衰败,走向风雨飘摇。
其他还有卷四城西宣忠寺详写庄帝手刃尔朱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