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皎皎,万物俱寂,清冷的月光如银河般流泻在临安城外的清空寺中。夜已深了,寺中还有一扇雕花窗户中亮着灯,一位穿白袍的中年男子坐在窗前,窗明几净银烛秋光,将他的影子印在身后的屏风上,烛影深深,深几许。
“大人。”一名童子端了茶进来,轻声说,“已经三更天了,您的身子会吃不消,快歇着吧。”
“金谷,听说太常寺曹大人死了。”
“据闻是急病暴毙。”金谷道,“您要去吊唁吗?”
白袍男子端起哥窑瓷盏,喝了一口泛着白色乳花的茶:“我与曹大人共事一场,自然该去吊唁,只是我戴孝在身,怕是不妥。你去备一份丰厚的礼金送去吧。”
金谷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而去。白袍男子执起笔,继续抄写经文,刚抄完一份《妙法莲华经》,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将灯火摇晃了一阵,忽然清脆的铃声响起,他举头四顾,见一道曼妙的红色身影自窗外飘过,往寺庙更深处而去。
是个女人!
寺庙中怎么会有女人?以前常听人提起,许多僧人购买美妾藏在暗室之中,以供享用,难道清空寺里也有人行这苟且之事?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随着那红色身影来到寺庙深处的荒废庭院,院落中有一棵大槐树,那身穿红色长衣的女子在树下翩翩起舞,柔软纤细的腰身扭动如蛇,身上的衣衫随着她的旋转飞舞如流霞。
她的舞姿太美了,白袍男子看得有些痴了,像被某种未知的力量魇住了一般,缓缓朝那红衣舞女走去。
近了,更近了,他能闻到那女子身上的百合花香,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按在女子的肩上:“娘子……”
舞女回头,原本俏丽的容貌忽然朽败如枯骨,一双铜铃般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他,他吓得失声大叫,转身想跑,但为时已晚,舞女抬起只剩下白骨的手臂,用力插进他的胸膛之中。
凄惨的声音在寂静的禅寺中回荡,白袍男子瞪大了眼睛,面容因恐惧而扭曲成不可名状的模样。
月光,更加冷入骨髓。
芸奴跪在黄桷树下,膝下垫着瓷瓦子,雨水顺着她垂在耳边的发丝滴落,雨太大了,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随大公子回府,刚踏进门,瓢泼大雨便开始下了起来,就像天漏了一般。大公子瞧也不瞧她一眼,径直回屋去了,片刻之后,碧烟和霜落便出来教训她,让她垫了瓷瓦子跪在黄桷树下,并说,大公子说了,以后若再跟二公子出去,回来了还要跪,让她也明白明白,究竟谁才是她真正的主人。
芸奴又冷又饿,头昏昏沉沉,树中又传来低低的声音,略带嘲讽:“她们欺负你,你难道不知道反抗吗?再这么下去,会死的哦。”
芸奴捡起一块石头,往黄桷树一扔,树枝摇动,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她就这么跪着,直到夜更加深,雨更加大。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将她身体的温度一丝一丝抽离,当她的身体完全冰冷,头痛如裂,终于支持不住,跌倒在地,溅起几朵小小的水花。
清泠轩内万籁俱寂,屋里的灯火也熄灭了,只有雨还在哗哗地下个不停。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叶景印踏着濡湿的青石板路而来,见清泠轩前一个小丫头正坐在廊下嗑瓜子,遂喊道:“喂,去把芸奴叫来!”
小丫头连忙起身行礼:“二公子万福。今日芸奴身体不适,恐不能伺候二公子了。”
“身体不适?”叶景印天资聪颖,立刻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怎么,她病了?”
“是啊,淋了雨,风寒体虚,正在床上躺着呢。”小丫头笑道,“二公子,等她病好了,您再唤她侍候吧。”
“淋雨?”叶景印脸色一沉,“昨晚那场雨是戌时二刻才下的吧?大哥和芸奴不是酉时三刻就回府了吗?怎么会淋到雨?”
小丫头有些慌张:“呃……可能是昨晚伺候大公子晚膳,去厨房端饭菜的时候淋到的吧。”话未说完,叶景印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脸色阴冷:“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丫头吓得脸色发白,膝盖一软,跪在他脚下道:“二公子饶命,昨晚芸奴被罚跪到半夜,晕倒了。”
叶景印大怒,手像铁钳,差点儿将小丫头的手腕捏断:“她在哪儿?带我去!”小丫头不敢忤逆,一边哭一边带他来到下人房,芸奴躺在床上,衣服还是湿的,发丝黏在额头上,陷入了昏迷状态,嘴里还在喃喃呓语。
“芸奴。”叶景印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芸奴,你醒醒!”
芸奴浑身冒虚汗,嘴里的呓语低不可闻,叶景印脱下外套,将她一裹,一把抱起,急匆匆往外走,经过院子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二弟,你要带我的丫头去哪儿?”
叶景印正在气头上,语气很不好:“大哥,你的丫头身患重病,再不医治,怕是有生命危险。”
“她死不死,与你何干?”
叶景印额头上青筋微跳:“若这丫头死了,传出去怕是要说我们堂堂叶家,竟然逼死一个无辜的丫头,实在是贻笑大方。”
“传出去?”叶景淮本来在练剑,衣摆扎在腰带中,手里提着长剑,笑道,“我这清泠轩里,哪个敢乱嚼舌头?”
“大哥!”叶景印大喝一声,“我向来敬重你的为人,为何你今日却这么狠毒冷血!你若恨我,尽管冲着我来,何必对一个小丫头撒气?”
叶景淮的脸色也冷了:“二弟慎言!若是让娘和二娘知道我俩为了一个丫头反目,我俩受一顿训也就罢了,这丫头恐怕就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叶景印脸色一变,沉默片刻:“那,以大哥的意思,当如何?”
“我自然不能让我的丫头就这么死了,把她抱进我房里去吧。”他侧过头去叫贴身小厮,“玉晗,去请大夫。”
叶景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芸奴抱进叶景淮的房间去,叶景淮的房间极尽奢华,纱橱上雕刻着精美的纹饰,挂着缠枝西番莲纹的月华绡床帐,二公子将芸奴轻轻放在床上,叶景印吩咐丫头进来替芸奴换掉湿衣服。
过了大概一刻钟,大夫来了,给芸奴诊了脉,说虽然是风寒,但烧成这样,若不及时救治,也有生命危险,遂为她施了针,开了药方,小丫头们手忙脚乱地煎药去了。叶景印用绫罗手绢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她还在呓语,二公子一时好奇,俯下身倾听。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
师父?她有师父?叶景印想起白谨嘉说芸奴幼年时或有奇遇。这个女孩真是神秘,她的身上堆积着数不清的谜团,令他想要探个究竟。
就像那位白公子一样。
“这个蠢婢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叶景淮坐在太师椅上,喝着碧烟端来的参茶,“二弟你竟如此看重她。”
“这丫头温柔和顺,我喜欢这样的女人。”
叶景淮笑了一声,显然不信:“说她温柔和顺,还不如说她木讷迟钝。莫非,她和那位姓白的方士有什么隐情?”
“大哥你就不要瞎猜了。芸奴入叶府十年,向来老实本分。”二公子细细回忆当年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青布马车缓缓停在大门前,大娘牵了大哥下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粉色衫子的小女孩,姿色平庸,神情惶惑,那个时候,他以为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人,那天他没有多看她一眼,这十年,他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直到几天前,无意间看到她捡起脏了的糕点塞进嘴里,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痛得无法呼吸。
一直到现在,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这种感觉,叫怜悯吗?
“大哥,袖珍阁那边还有些生意等着我去处理。”叶景印为她掖了掖被角,“芸奴就麻烦你遣人照顾了。”
“放心吧,我不会让人说我逼死一个下人。”
芸奴开始做梦,梦里她在陡峭的山路上前行,悬崖上长满了迎客松,云雾在脚下弥漫,苍鹰在头顶盘旋,如此险象环生的路,她却健步如飞。
这里是哪儿?她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小院落,院门前挂着白色的方形灯笼,上面绘着花鸟虫草。门楣上似乎挂了牌匾,但模糊成一片,看不清字迹。她在门前徘徊,不知所措,忽然间,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淡道:“你回来了。”
芸奴从梦中猛然惊醒,身上的衫子已经被冷汗湿透。
“芸姐姐。”一个小丫头端了药碗过来,笑嘻嘻地说,“你醒啦?快把药喝了吧。”
这个丫头叫小衣。以前清泠轩里的大小丫头们没一个看得起她的,这个小衣自然也没把她放在眼里,不知今日怎么转了性,对她笑脸相迎了。
她看了看四周,吓了一跳:“我,我怎么睡在大公子的屋里?这张床,不是碧烟姐姐的吗?”她慌忙下来,“小衣,我,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小衣笑着道,“二公子为了你,跟大公子吵了一架,大公子已经答应二公子了,以后对你好些,你算是苦尽甘来了。”
“小衣,你在这里嚼什么舌头?”碧烟气咻咻地进来,“还不快去把院子扫了!”
小衣耷拉着脑袋出去了,碧烟白了芸奴一眼:“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攀上二公子的,不过你要认为以后这清泠轩就是你的天下了,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你就是个只会洒扫的粗使丫头。”
芸奴点头:“我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快把药喝了,回自己房里去睡。”说罢,又到门边喊人,“小莲、小果,快来把我的床铺收拾一下,把那些弄脏的被面床单,都拿出去丢掉!”
芸奴不敢多待,忙喝了药出去,病还没完全好,身子还有些虚弱,也不知睡了几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打开自己的小柜子,里面还有些糕点,可惜有些发霉了,她将霉掉的部分挖掉,正想吃,叶景印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芸奴,随我出去一趟!”
芸奴吓得手一抖,糕点跌落在地,叶景印捡起来,脸色有些黑:“都发霉了你还吃?你是存心让人说我们叶家虐待下人,给下人吃发霉的糕点。”
“我只是觉得丢了可惜。”
“有什么可惜?你都进府十年了,怎么还像个流民似的。”叶景印满脸不快,“我叶家的下人,哪怕是三等仆妇也比别人家的娘子强,你也该学大户人家做派,免得惹人笑话。”
芸奴垂下头,这些年她虽然名为大丫头,其实连叶家最低等的丫鬟都不如,所吃的食物只是没有馊,所穿的衣物只是没有破罢了,这些糕点很名贵,是大夫人生日的时候赏的,她自然舍不得扔。
“好了,快随我出去。”二公子说,“去看看白兄今天在驱什么魔。”
“二公子,奴婢今天还有些事没做……”话还没说完,就被叶景印打断:“你是怕回来后又被大哥罚,我已经跟大哥说过了,他答应我不再罚你。”
芸奴这才松了口气,她对幻术也颇有兴趣,说不定那位白娘子能帮她查明体内怪异法术的来历呢。
她偷偷看了二公子一眼,二公子似乎还不知道白谨嘉是个女人。但她不能告诉二公子,她有种奇怪的预感,如果让别人知道了白娘子的身份,她就再也见不到白娘子了。
白谨嘉的居所在中和坊,离仁美坊很近,是一处小院落。听说以前闹鬼,夜半三更总能听到女人的哭声,无人敢居住,她到临安之后便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从此之后再也没人听到女人哭了。
主仆二人从车上下来,见一个男子在门前徘徊,似乎有些犹豫。叶景印道:“这位小哥,可是来找白公子的?”
男人忙拱手行礼:“在下的确有事想请白先生帮忙。”
“既是如此,为何不进去?”
男人犹豫了一下:“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
“那便等足下想好了再来吧。”叶景印正想进门,男人连忙道:“在下已经想好了,还请公子帮在下引荐。”
三人踏进白家的门,园子里甚是空寂,满地杂草,却开满了雪白的小花,一片一片,仿若满地的积雪。“雪堆”中有一条只容一人走过的小径,幽径深处,有瓦屋几间,长廊一条。白谨嘉一袭白衣坐在廊下,靠着廊柱,身旁放了一只银质酒壶,手握台盏,正赏花饮酒。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她高声道,“芸娘子,来得正好,过来为我倒酒!”
芸奴连忙过去,在她身旁坐了,叶景印笑道:“白兄,我们明明是三个人,为何你只看得见芸奴一人?”
“我不看美人,看你们这两个大男人作甚?”白谨嘉用扇子轻轻托起芸奴的下巴,“你怎么一脸病容?染了风寒?”
“偶感风寒,已无大碍。”
白谨嘉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个纸包说:“这是养身的药,拿去补补,才几天不见,你就瘦了。”
芸奴接过来,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谢谢白公子。”
白谨嘉让她去屋内取来两只垫子,让两个男人坐了,侧过头去看向那个陌生的年轻人道:“这位小哥如何称呼?”
“在下姓姜,名冰壶,在家中排行老二,人都称呼我为姜二郎。”年轻男人说,“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来,是想求白先生帮忙。”
“看阁下印堂发黑,满面愁容,眉间似有家眷离散之相,是家中有人走失吧?”
姜二郎迟疑了一下:“此事实在难以启齿。我娶有一门妻室,姓尤。尤氏性格温柔和顺,过门三年,与我相敬如宾。可三日前,拙荆竟在家中离奇地失踪了。”
“此话怎讲?”
“那日我如往常一般去家里开的布庄照料生意,只留拙荆和几个仆人在家。傍晚时,家中的仆妇忽然来店中哭诉,说看见有个穿黄衣裳的男人进了拙荆的寝屋。家中仆人连忙锁了院门,拿了武器闯进屋去,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这几日我已将整个宅子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也没找到拙荆。”
叶景印奇怪地道:“竟有这等事?那黄衣人进寝屋时,尊夫人可在屋内?”
“这是自然,拙荆因身体不适,一直在屋内休息,黄衣人出现之前,丫鬟小翠刚给拙荆送了药。”
白谨嘉饮了一口酒:“姜兄是想请我帮你找回尊夫人?”
“正是如此。”姜二郎的眼中浮现一丝关切和悲伤,“拙荆向来三贞九烈,断不会与别人有苟且之事,在下只怕,她已遭了毒手。”
白谨嘉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里面是满满一盒子的白牡丹花瓣。她将手中的洒金折扇往盒子上一敲,花瓣倏然而起,纷飞如雨,在空中盘旋一阵,落在席前,她细细看了片刻:“离卦,二郎勿忧,我已知道尊夫人的去处。”
姜二郎大喜:“请先生赐教。”
“君即刻前往西边的清波门,若见到赶着牛车,而车内有猪者,便是盗你妻子的凶手。”
姜二郎满脸疑惑,欲言又止,白谨嘉将折扇一举:“不必再问,二郎若不信,一去便知真假。”
姜二郎沉吟片刻,朝她拱了拱手,转身而去,待他走远,白谨嘉见叶景印脸上亦有怀疑之色,笑道:“叶公子不跟去看看热闹吗?”
叶景印闻言大笑:“这等奇事,不去岂不可惜!”
三人乘着青布马车到达清波门时,姜二郎正守在城门下,焦急地看着来往行人。三人寻了个酒楼,在楼上雅间坐定,开了窗户,正好可以看见城门。一直等到日薄西山,赶牛车的人不少,只是连一只猪的影儿都没见着,姜二郎已不耐烦,叶景印也啜着美酒,半带笑意地说:“看来今日白兄时运不济,卦象不准啊!”
白谨嘉靠在窗台上,以一只手撑着下巴,笑道:“未必。”
话音未落,一辆牛车便缓缓地从长街尽头驶来,叶景印和姜二郎悚然一惊,仔细一看,车上果然绑着两头活猪,还立着几只装酒的坛子。
“竟然真有这样的牛车。”叶景印惊奇道,“不过这车子似乎藏不住人啊,难不成那尤娘子还会缩骨功,缩成猫狗大小,藏在酒坛里?”
白谨嘉从芸奴手中接过青瓷酒杯,嘴里吐出的依然是那两个字:“未必。”
说话间,那姜二郎已经拦下赶车人,与赶车人起了争执,二人争得面红耳赤,竟要动起手来。周围已聚了不少路人,纷纷指责姜二郎血口喷人。姜二郎涨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收场。白谨嘉嘴角勾起一道怪异的笑容,将手中瓷杯扔了出去,只听“哗啦”一声脆响,酒杯正好打在一只酒坛上,酒坛应声而碎,坛内无酒,只有几块肉块滑落,滚到众人脚边。
那竟然是人的四肢!
静,死一般的寂静。
“夫人!”姜二郎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一只左臂,那手臂上还戴着一只银钏。他瞪大眼睛,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夫人你死得好惨啊!”
然后大街上便炸开了锅,众人失声惨叫,四散奔逃,乱作一团。赶车人脸色煞白,眼珠子一转,推开姜二郎便跑,还没跑出去几步,一只酒杯裹挟着冷风而来,正好打在他的膝盖上,他向前一扑,随即抱着腿在地上打滚儿,鬼哭狼嚎。守门的兵士一拥而上,将那人绑了起来,推推攘攘地往临安府衙而去。
叶景印惊得说不出话来,回过头来看了看正在品尝胭脂酥的白谨嘉:“你怎知尤氏已死,还被分尸后藏在酒坛中?那人又是如何将尤氏带出姜家的?”
“我不常占卜,但我每一次占卜都不会出错。”白谨嘉淡淡地笑,“既然牛车只有这么大,除了酒坛,还能藏在哪儿?至于他是如何将人带走,我猜是尤氏自愿跟他走的。”
叶景印自然不肯轻信,遣了人去府衙打探,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那小厮便回来说,那赶车人是尤氏在闺阁时的相好,当年骗了尤氏一笔钱财,说是出门做生意,待衣锦还乡时来娶她,实则是逃到凤州,整日里花天酒地,将钱财挥霍一空。前几日回到临安,听说尤氏嫁了个有钱的人家,于是心生贪念,买通了门房,混进了姜家,编了一个悲惨煽情的故事诓骗尤氏,尤氏心软,将自己的金银细软都给了他,他害怕尤氏将内情告诉姜二郎,便央求尤氏与他私奔。他满口的甜言蜜语,将尤氏哄得心花怒放,于是尤氏换了丫鬟的衣裳,趁乱随他出了姜家,躲在城内某处。入夜之后,他凶相毕露,将她残杀分尸。
叶景印闻言大笑:“服了,白兄,我算是心服口服。若是临安府聘你去做捕头,恐怕整个临安城,就没人敢作奸犯科了。”
“非也。”白谨嘉道,“天机不可泄露,占卜越是灵验越不能随意使用,否则犯了天怒,便要大祸临头了。今日我之所以起卦,是因为时机已至,否则我断不会轻易泄露天机。”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罢了,大白天的见血实在晦气,不如我们去得月楼寻点儿乐子,听说来了个出色的行首(即美妓),其姿色才艺,比起当年的汴京名妓李师师,亦不遑多让啊。”
得月楼乃临安城内的后起之秀,开店不过三四年,已有直追倾城馆之势,芸奴跟在两位公子身后,局促不安,白谨嘉明明是娘子,为什么就这么喜欢逛青楼呢?
得月楼的老鸨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说着那句千年不变的老话,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姐(宋代妓女称小姐)围了过来,各种香气扑鼻而来,芸奴不由得打了几个喷嚏。
“二三流的就罢了。”叶景印从袖中拿出一张钱引(即宋代纸钞),“苏怡然可在?”
“哟,两位爷来晚了,苏小姐的破瓜夜刚刚拍了出去,您看。”老鸨朝着正匆匆上楼一脸淫笑的男人一指,“那位是正议大夫胡大人家的衙内(宋代有权有势的官员子弟称衙内),就是他以两百缗拍下了苏小姐的初夜。”
叶景印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真是糟蹋了美人,我出四百缗。”
“这位公子,这可不行啊,拍下了就是拍下了,我们做生意,也是讲信誉的。”
白谨嘉轻摇折扇道:“看来,今日我得英雄救美了。”
“我也去。”叶景印道。
“叶公子还是另外找一位小姐吧。”白谨嘉快步跑上楼去,叶景印又从袖中取了几张钱引给老鸨:“后面的事,你就当没看到。”
老鸨一把将钱引夺过来,塞进了衣袖:“嘿嘿,小的明白。公子,您看中了哪位小姐?我去叫来伺候您。”
“给我安排个雅间,要离苏小姐的房间最近的。”叶景印背着双手,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要看场好戏。”
“苏小姐。”胡衙内一副猴急的模样,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脱下外套,掀开翠色帷幔,身穿薄纱的少女坐在床榻上,正在垂泪,他色迷迷地说:“苏小姐,让你久等了,今夜能和苏小姐共赴云雨,本衙内真是三生有幸啊。”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扑上去了,就在他的手碰触到少女的胸前时,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道:“手下留人!”
胡衙内闻言大怒,道:“哪个混账东西敢来搅本衙内的好事?”转过头,见是一位白袍少年,容颜俊美,不由得淫心大起,嘿嘿笑道:“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哥,不知小哥有何贵干?”
“这位衙内,你大祸临头了。”白谨嘉面色严峻,胡衙内笑道:“我正风流快活,何来的大祸临头啊?”
“衙内,在下乃一位修行的方士,途经此地,见得月楼内鬼气冲天。”白谨嘉看了看胡衙内身后,“衙内,您可认识一位眼角有一颗红痣的娘子?”
胡衙内神色一变:“你,你什么意思?”
“恕在下直言,您的脖子上坐着一个女鬼,此女乃吊死鬼,脖子上缠着白绫,舌头一直垂到您的眼前。衙内,您最近有没有觉得脖子很重,而右眼看东西时有些不清楚呢?”
胡衙内的脸色更加难看,强撑着颜面说:“你这神汉,别在这里危言耸听,我胡瑞行得端坐得正,还怕什么女鬼不成?”
白谨嘉长叹一声:“可惜啊可惜,在下原本想救衙内一命,既然衙内信不过我,在下还是告辞吧,望衙内好自为之。”说完转身便走,胡衙内毕竟心虚,连忙说:“先生莫走,在下刚才失礼了,望先生教我脱困之法。”
“这也不难。”白谨嘉从钧窑花瓶中抽出一枝牡丹,让胡衙内举到眼前,然后拔剑一砍,粉色的牡丹花瓣四散飞舞,变成了刺目的红色。胡衙内看了大惊失色:“这,这……”
“衙内莫慌,在下刚才已将那女鬼砍杀,衙内性命无忧,只是您身上还残留有女鬼的怨气,一月之内不能行房事,否则女人的阴气催生怨气,只怕衙内将生隐疾。”
所谓的隐疾,就是男人房事无能之病,胡衙内自然被吓得不轻,连忙朝白谨嘉行了一礼:“多谢先生提醒。”他从怀里摸出几张钱引,“这是谢礼,还望先生收下。”
“衙内太客气了,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白谨嘉推辞道,“衙内还是赶快回家,好好将息身子吧。”
胡衙内千恩万谢地去了,白谨嘉轻摇折扇,来到床榻前:“苏小姐受惊了。”
叶景印推门进来:“白兄,你虽然救了苏小姐,却苦了那冤死的女鬼,也算不得义举。”
芸奴轻声道:“其实……没有女鬼。”
叶景印一愣,白谨嘉大笑:“当然没有女鬼,那花瓣不过是幻术罢了。前几日我到太中大夫冉大人家给少夫人驱邪时,听冉大人家的丫鬟说过,胡衙内强抢民女,逼死了一个女孩。不过胡衙内做贼心虚,才这么容易上当。”
苏怡然整理一下衣衫,起身朝白谨嘉盈盈一拜:“多谢公子仗义相救,怡然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公子。”
她脸颊微红,美目含情,已然对白谨嘉芳心暗许,白谨嘉搂着美人的香肩:“何必来世?只要苏小姐为我弹奏一曲《玉楼春》便算是报了恩了。”
三人饮酒听曲,刚唱完《玉楼春》,正要唱《苏幕遮》,忽听门外脚步声响,随即响起沉稳的男声:“白公子可在?”
白谨嘉枕在苏怡然的玉腿上,手中托着定窑的白瓷莲花酒盏,嘴角微微上勾:“看来今天的生意不错。”
芸奴起身,打开雕花木门,门外站着一个戴孝的年轻公子,身边跟着个小厮。她微微有些吃惊,守孝之人出入妓院是大忌,这位公子竟然不顾身份来找白公子,莫非和他已故的亲人有关?
戴孝公子朝白谨嘉深深一揖,急切地说:“白公子救我!”
“公子莫急。”白谨嘉立起身来,“可细细说来。”
待众人坐定,苏怡然合上房门而去,戴孝公子满面愁容道:“在下姓曹,名叫曹修齐,太常寺曹大人正是家父。”
叶景印一愣:“曹大人?就是一个月前在城外的义庄……”
“在义庄旧疾发作而暴卒,那是上报朝廷的托词。其实我父亲是……”曹修齐欲言又止,似乎很难开口,犹豫了好一阵才道,“是被鬼杀死的。”
“鬼?”
“那晚我也在义庄。”曹修齐皱着眉道,“我本是随父亲去郊外的祖坟祭祖,回来的路上突遇风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暂时在义庄避雨。我父亲向来敬重鬼神,特意让下人们给死者上了香,然后住在没有放棺材的后院厢房。那晚电闪雷鸣,不知为何,我却睡得特别沉,像被鬼魇住了。三更时我听到铃声,好不容易醒了,因担心父亲,就去后院查看,发现那铃铛声正是从父亲的寝屋传来的,父亲好像在跟谁说话,我从窗户缝往里看,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说到这里,他身体颤抖了一下,脸色发白,“那个女人长得非常漂亮,手腕和脚腕上都挂着铃铛,正在跳舞。夜深人静的义庄,哪里会有红衣舞女?那女子不是妖就是鬼,我本想进去救我父亲,可我像被魇住了,动弹不得。父亲盯着那舞女,目光呆滞,当他抓住那女鬼的胳膊时,女鬼转过身来,面容刹那之间枯朽如骷髅。说来实在惭愧,我竟然给吓晕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仆人们都面如土色,我才知道我父亲已经……”他满眼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白公子,我不能让父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害死,求您抓住那红衣女鬼,给我父亲报仇。”说罢,朝身边的小厮点了点头,小厮捧了一只盒子过来,盒盖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子的金锭,“若能抓住女鬼,这些就是佣金。”
“且慢。”白谨嘉用折扇将盒盖盖上,“曹公子,你为何不报官?或许那穿红衣的舞姬,并非女鬼,而是刺客?”
曹修齐犹豫道:“此事实在难以启齿,在下怀疑那女鬼与三年前的一桩旧案有关。”
“哦?可否说来听听?”
曹修齐面有难色,迟疑再三,最后还是将三年前的旧事和盘托出。
那年曹修齐的父亲刚到泸州上任,因为没有府第,便租住在一个员外的空房中。他身边只带了两个小厮,夜晚孤身一人,甚是孤寂。一个桐花盛开的晚上,门庭外车马声响,小厮来报,说是金夫人来访。曹大人并不认识什么金夫人,于是出门迎接,见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位簪钗环佩容颜美艳的红衣夫人,心中暗自窃喜,将金夫人迎入府中。那金夫人说,她小字鸳鸯,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妻眷,因过门数年无子,被丈夫休弃,如今仰慕曹大人的声名,前来自荐枕席。曹大人自然乐得逍遥,二人饮酒作乐至深夜,天快明时金夫人才离去,之后夜夜皆至,有次还送了一条绣着鸳鸯的丝绢给曹大人,以做定情信物。
时值中秋佳节,泸州府尹在府中摆下酒席招待上下官员,席间,曹大人掏出丝绢擦汗,不料被坐在身侧的金谷金大人给看见了,金谷大为吃惊,将丝绢一把夺下,反复看了半晌,喝问这丝绢从何而来,曹大人便将美妇自荐枕席一事和盘托出,金谷听后脸色骤变,拂袖而去。
曹大人不明所以,同席的另一位官员说,金谷的夫人上个月才死的,金夫人的闺名也叫鸳鸯,身上所戴的饰物服色也多绣鸳鸯。曹大人顿时如同大寒天被泼了一瓢冷水,连忙赶到金大人家中,因需停灵七七四十九天,所以金家的灵堂还未撤去。金谷脸色铁青,打开棺材,拉着他令他仔细看棺材中的女子,是不是这些日子与他幽会的美妇。
曹大人只看了一眼,便差点儿晕过去,棺材里的尸体正是夜夜与之耳鬓厮磨的美女无疑。金谷大怒,拔出腰中所佩的宝剑,又不敢砍杀曹大人,便一剑将跪在灵堂中守灵的使女砍死,又命人将亡妻的尸体拖出郊外焚烧,直到挫骨扬灰才作罢。
曹大人因受了莫大的惊吓,得了一场大病,每晚都梦到身穿红衣的金夫人披头散发地在他面前哭泣,责问他为何不救自己。他夜夜不得安宁,后来便向朝廷递交了请调书,将他调回京城做官,这才作罢。
故事讲完,曹修齐脸色微红,毕竟是父亲的风流韵事,实在是羞于启齿。白谨嘉轻摇折扇,嘴角似笑非笑,沉吟良久:“来龙去脉我已知晓,此事便交给在下,公子请回府敬候佳音吧。”
曹修齐松了口气,朝她深深一揖:“既是如此,有劳了。”说罢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说:“还有一事,在下听说金大人前几日在城外的清空寺暴毙,不知是否与红衣女鬼有关。”
“有趣。”白谨嘉浅笑,侧过脸去对叶景印说,“不知叶兄明日有没有空闲,随我去清空寺和义庄逛逛?”
叶景印自然乐意,于是二人说定,叶景印就带了芸奴回家。芸奴进了清泠轩的园子,两个上夜的婆子提着灯笼迎面走来,她忙躲进假山之中,听那两个婆子说:“今日大公子不在家,咱们巡了这一次就可以约几个人喝酒玩骰子了。”
“大公子这是去了哪里?若被他半夜回来撞见,岂不大大不妙?”
“你新来的不知道,大公子每个月月底都要出门三日,至于去哪里,我们这些下人也不知,但断不会中途回来,你且放宽心。”顿了顿,又低声说,“有次大公子是夜里回来的,身上还带着伤呢。”
“大公子那么有身份的人,难不成还会和人打架斗殴?”
“这我哪里知道。总之这三日咱们可以好好玩一回,你去把门锁好,别叫大夫人那边的人看见就行了。”
二人说着话儿,渐渐远去,芸奴听说大公子不在家,心中稍安,不知为何,她总是有些怕大公子,若被他盯上一眼,就浑身发冷。
黄桷树中又传来低沉阴冷的笑声,像勺子在陶盆里刮,难听得刺耳:“你很害怕他吧?像他那样虐待下人的主子,为什么你还要忍耐?为什么不给他点儿教训?”
芸奴脸色一沉,朝茂密的树冠望了一眼,静默不语,往下人房行去。树中那森冷的笑声回荡不止,如同黑夜中的魔咒。
夜深深,月沉沉。
第二天一早,叶景印便带了芸奴,随白谨嘉一起出了城。义庄就在官道旁,因年久失修,房屋破败,瓦片零落,只用茅草扎成的草席铺在房顶上挡雨。
芸奴推开门,一股陈腐之气迎面而来,到处都是瓦砾和蜘蛛网,厅堂中横着好几副棺材,都是材质最差的薄棺,每一副棺材前都点着几根线香。叶景印俯身拿起香灰:“刚刚烧完。今天有人来过。”
白谨嘉对此似乎并不上心,来到后院,看着满院子的萋草和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身子一矮,坐在廊下说:“好风好景,正是喝酒作词的好时节。叶兄,可有雅兴?”
叶景印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等雅兴,但早已习惯了她的放浪不羁,便栖身一坐:“有白兄的地方,纵使是地狱,也是好风好景。我心中已有一阙《清平乐》。”他诵出词句,白谨嘉以一阕《木兰花》作对,二人一边喝酒一边作词,喝醉了,便掏出身上的匕首在墙上题诗,芸奴不懂诗词,只在一旁小心伺候着。一晃已是夕阳西下,带来的点心也吃完了,芸奴说来时曾见到路旁有些柑橘树,便出门摘一些果子来。长在路旁的橘子自然早已被摘得所剩无几,只有那树冠顶上还有几个,她见四下无人,便纵身跳上树去,将橘子用天青色的裙子兜着,飘然而下,身子轻盈如飞燕。
这个时候,不远处的草丛动了动,一个人影立了起来。
芸奴吓了一跳,没站稳,竟摔倒在地,脚踝在石头上磕了一下,钻心地疼。那人影连忙跑过来,先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女施主,您没事吧?”
那是个僧人,大概十六七岁,身上穿着蟹壳青的僧袍,背上背着个包袱,面容清秀。芸奴奇怪地看着他:“你是谁?”
“贫僧圆空。”小和尚说,“是清空寺的僧人,不知女施主为何会孤身一人在此处?”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泛起疑惑和恐惧。
芸奴说:“我是来为主人寻吃食的。”
“不知您主人是……”圆空说道,“女施主莫怪,只是这山里近来不太安宁,所以贫僧多嘴问问。”
“我家主人姓叶,是临安人士,去泸州探望朋友回来,途径义庄,因身体不适不能赶路,便想在义庄休息一晚,明早再走。”芸奴编了个漏洞百出的故事,那小和尚竟然信了,睁大了眼睛道:“在义庄过夜?使不得啊,女施主,我送你回去,请你家主人赶快离开此地,去别处民居借宿吧。”
“为何?”
小和尚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义庄闹鬼!”顿了顿,又说,“闹鬼也就罢了,这一带近日还来了个妖怪,专吃过往行人,许多人都葬身妖吻。”
芸奴闻言,心中担忧白、叶二人,想尽快回去,哪里知道脚踝痛得钻心,连站也站不稳。小和尚犹豫了一阵,脸颊微红道:“女施主,贫僧背着您走吧?”
男女授受不亲,芸奴自然不愿意,但无奈脚痛刺骨,想来一位出家人也不会心存邪念,只得答应了。小和尚一连念了好几句佛号,才将她背起来,匆匆往义庄而去。
“圆空师父,这么晚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芸奴趴在他的背上,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你不怕女鬼和妖怪吗?”
“当然怕。”小和尚步履轻盈,“不过义庄是寺里的产业,得有人照看着,其他师兄弟都不肯来,住持就派我来了。其实我在寺里只是个烧火做饭的。”
芸奴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看他的影子,太阳已经下山,清冷的月光洒下,如同铺了一层柔软的轻纱,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但看起来依稀还像个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一轮上弦月已经浮上了树梢,芸奴抬头看了看天色,感到奇怪,橘树离义庄有这么远吗?
“圆空师父,是不是走错路了?”
“没错啊。”圆空用下巴朝路尽头点了点,月光下,依稀能够看到义庄的飞檐一角,以及挂在檐角上的那盏破旧的白色灯笼。
小和尚又背着她走了一阵,她凝望远处的义庄,竟一步也未曾靠近,难道遇上鬼打墙了,还是误入了迷魂阵?
“女施主,好累啊,不如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圆空满头大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芸奴点头道:“辛苦师父了。”
圆空将她放在路边的大石上坐下,用袖子扇着风说:“真是奇怪,怎么总也走不到啊。”话音未落,便听见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微弱的声音:“救命……”
两人吓了一跳,圆空壮着胆子问:“谁?”
“小师父,救命啊。”草丛中钻出一个老头,穿着普通的褐色布衣,身边有一捆柴,“我是山里的樵夫,不小心从崖上摔了下来,把腿给摔断了。”
圆空看了看四周,黑夜幽冷,无一丝人声,心头不禁打鼓,不敢过去:“老丈,我,我这腿脚也有伤,不太方便啊。要不,我先回寺里去,多叫几个人来救你。”
“不行啊,我的腿一直在流血,再不止血,我就要血尽而亡了。”
他越是着急,圆空越是不敢过去,背起芸奴,高声道:“对不住了,你先忍忍,我这就去叫人!”说罢,转身就要走,忽听芸奴道:“等等!”他步子一顿问:“女施主有何吩咐?”
芸奴脸色苍白,忍痛从他背上了跳下来,往前面的草地上一指:“你看。”
圆空将身子探过去,赫然看见一个阴森森黑黝黝的墓穴,里面不断地往外冒寒气,棺中似乎有人,却看不真切。他顿时浑身发冷,若刚才撒腿就跑,岂不是就落进这墓穴里了?
再回头看时,那老头已经不见了,小和尚吓得心惊胆战地说:“他果然是妖怪!给咱们下了个连环套,去救他也是死,不救他,也是死啊!”
弦月隐入了乌云之中,四周暗了下来,远处的义庄已经看不见了,只有那盏白灯笼还在风中摇摇晃晃,像一团缥缈的鬼火。
果然是入了迷阵,芸奴眉间微颦,骷髅妖姬,已经来了。
“小师父,”她焦急地说,“快背我走,按我说的路走,很快就能到义庄!”
没有人回答她,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草木摇动的沙沙声。
“小师父……”她惊慌四顾,见圆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忙忍着痛过去,摸了摸他的脉搏,幸好,只是晕过去了。
墓穴周围的灌木丛猛然间晃动了一下,她心头一紧,见一条丝帛自灌木丛中蓦然钻出,将她卷起,拉了进去。
这变故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快得她几乎没能回过神来。她跌入墓中,一只手环在她的腰上,令她动弹不得。
是尸鬼吗?
她努力侧过脸去,闻到一股活人的气味,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胸膛在微微起伏。
是人!
他是谁?为何睡在墓穴之中?
这个男人身上似乎还有一股血腥味,他受了伤?
她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催动丹田的真气,身下的男人微微一颤,大手按住她的丹田,那股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去,被他的手吸走。
糟了!她心底生寒,这个人是懂法术的方士,看来今日,她凶多吉少!
白公子,救我!
叶景印刚得一好句,提了剑正想往门柱上刻,忽然乌云蔽月,草随风动,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暗香静逐游丝而转,铃声脆响,他心头一惊,侧过脸去,见荒草凄凄的园中忽然多了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肌肤胜雪,纤腰仅堪一握。
“来了。”白谨嘉端着酒杯,轻轻说。
挂在廊下的白色灯笼齐齐一亮,红衣舞姬腰肢一扭,跳起舞来,裙摆转成一朵向下开的莲花,赤裸的脚踝上挂着铃铛,在一个接一个的跳跃中仿若泛着荧光的玉玦。
临安城有世上最美味的佳肴,最雄伟的楼阁,最美艳的女人,叶景印乃临安首富,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但像这红衣舞姬般天生媚骨的女人,他还从来不曾亲眼目睹。
果然是妖姬,他在心中暗暗道,握紧了手中三尺长剑,若她胆敢轻举妄动,便一剑削去她的头。
白谨嘉大声叫好,笑道:“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美酒美景美人,今日真是不虚此行,待我作一阕《蝶恋花》。”
叶景印哭笑不得,真不知这位方术师究竟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蠢过了头,那舞女分明是个妖姬,她竟然还有心情饮酒作词。
红衣妖姬浪笑连连,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二人几步开外,忽然身子一转,雪玉般的肌肤尽皆化为枯骨,十指锋利如刀,朝二人刺来。
“小心!”叶景印一个箭步蹿过来,手中的剑刺向红衣舞姬,舞姬身子一矮,如同一条柔软的毒蛇一般缠住了他的双腿,脊椎发出“咔咔”的清脆声响。她的速度极快,叶景印低头便看见一张骷髅面孔,白生生的,比平常的骨头还要白,很是吓人。她下颚一张,口中竟有锋利如狼的利齿,朝叶二公子的胸膛咬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脆响,原来白谨嘉的折扇刺在骷髅舞姬的脊椎上,舞姬仰头长啸,转头与白谨嘉交手,却并不恋战,几个回合后,将白谨嘉逼得退了一退,便一头扎进高及膝盖的荒草中,不见了踪迹。
“追!”白谨嘉低喝一声,二人追出义庄,见前路迷离,四周景色怪异,白谨嘉伸手拦住叶景印:“且慢,是迷阵。”说罢,从怀中掏出几张灵符,口中念念有词,催动符纸,在空中燃烧成几只红色蝴蝶,扑进迷阵之中,迷阵转瞬即破,面前的景色又变得清明起来。只是那骷髅美女再也找不到了。
“白兄,那里躺了个人。”叶景印来到圆空身旁,“是个出家人,好像被人打晕了。”
白谨嘉从草丛中捡起一枚泛着淡绿色荧光的珠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只是最便宜的玉石,她脸色骤变:“这是芸娘子的耳坠,芸娘子出事了!”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些粉末在圆空的鼻中,圆空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睁开眼睛,惊恐地喊:“有鬼!有鬼啊!”
“小师父,你可曾见过一个年轻娘子?”白谨嘉按着他的肩膀问。
圆空惊魂未定,好半天才想起来:“对,对,有个女施主,她一定是被恶鬼吃了。”
叶景印面色铁青,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起来:“恶鬼在哪儿?”
圆空受了惊吓,有些语无伦次,白谨嘉环视四周,目光落在灌木丛中:“叶兄,这里有个墓穴。”
二人连忙赶过去,芸奴则躺在棺材里,双眼紧闭,面容惨白。
“芸奴!”白谨嘉连忙将她扶起来,摸了摸她的脉搏,脉象平稳,暗暗松了口气,又在她几个穴道上轻拍几下,芸奴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芸奴,你没事吧?”叶景印关切地问,“你怎么躺在这里?”
芸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白谨嘉,愣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才叫道:“棺材里有个男人!”
两人侧过头去朝棺材里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具老者的尸体。
“男人没有,男尸倒是有一具。”叶景印奇道,“莫非你见鬼了?”
“不是鬼,那是个活人,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芸奴急忙解释,脸涨得通红,“他还……”她顿了顿,将后面的话又吞回肚子里,她蓦然想起那人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的那句话。
“你要是敢说出去,你和你身边的人,都得死。”
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能够吸走她的真气,此人的法术非同寻常,若是他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叶府诸人和白公子都有危险。
“他还什么?”叶景印追问。
“我,我也记不清了。”芸奴低下头,“就像一场梦。”
她不会说谎,脸颊绯红,好在夜色已深,两人没有发现,白谨嘉温柔地说:“既然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以后要多加小心。”
芸奴连忙点头。
圆空忽然发出恐惧的尖叫,随即双手合十不停地念经,叶景印瞥了他一眼:“你鬼叫什么?”
圆空吞了口唾沫,往棺材里一指:“那,那具尸体,就是刚才……”芸奴低头看了一眼,也被吓了一跳,原来那具尸体,正是刚才那个老樵夫。
“尸鬼?”白谨嘉脱口而出,叶景印奇道:“何为尸鬼?”
“尸鬼乃僵尸的一种,不过并非以吸地气而成,而是吸取了月色精华,因此完整的尸身是不能暴露在月光之下的,特别是新月。这种尸鬼并无活着时的记忆,他们存活的目的就是吃人,但他们并没有多少力量,为了抓到活人,他们常扮成受伤之人向路人求助,一旦有人上当,就会成为他们的俎上之鱼。”
“以前常听说这一带有吃人的妖怪,原来就是它。”圆空念了句佛号,“先生知道这么多,一定是高人,请先生将它除掉,为山中的百姓除去一害。”
“要除掉尸鬼并不难。”白谨嘉掏出一张灵符,捏了个诀,扔进棺材中,火焰“腾”地一下烧起来,随即棺中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像正被割破喉咙的猪,在这样的夜晚里显得尤为可怖。圆空是出家人,不忍再看,只闭着眼睛念经,烧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惨叫声才渐渐小下去,火焰也随之渐渐熄灭,再往那棺材中看时,里面只剩下一堆灰烬。
“那骷髅舞姬是何来头?”叶景印问,“莫非也是尸鬼?”
“这个嘛……”白谨嘉嘴角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天机不可泄露,待抓住了她,一切便真相大白了。”她回过头来打量圆空问道:“不知小师父是哪座寺庙里的,为何深更半夜会来此处?”
“贫僧是清空寺僧人,义庄乃本寺产业,每逢初一十五寺里都要派僧人前来守夜念经,超度亡灵。”圆空傻笑了两声,“近来这里又是闹鬼又是闹妖的,寺里没人肯来,住持就派我来了,其实我只是个烧火做饭的,连经都念不全。”
“看来今日这经文是念不成了。”白谨嘉轻摇折扇,笑道,“我们也不能住在义庄里,不如小师父带我们去寺里借住一宿。”她从袖中掏出一颗金丸递上去,“香油钱什么的,都好说。”
圆空似乎第一次看见金子,眼睛都直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出,出家人,戒,戒贪,我不能要。”嘴上虽如此说,一双眸子却还死死地盯着金丸不放。白谨嘉将金丸硬塞进他手中说:“小师父客气什么,这也算供养佛祖,给我们积阴德。”
圆空吞了口唾沫,将金丸塞进袖中:“既是如此,贫僧就不推辞了。我们住持最是好客的,能款待两位贵客必定很高兴,请随贫僧来吧。”
芸奴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棺材中那神秘人的手冰冷刺骨,简直就像冰块一般,那阴冷的触感至今还留在肌肤之上,挥之不去。
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三人跟着小和尚圆空沿山路而去,树木葱茏之中,某根树枝之上,坐了一个人,目光追随着众人渐渐消失在林间小道上的身影,若有所思。
清空寺的住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听圆空说了来龙去脉,欣然同意,命圆空将三人安顿在西厢的客房中。天色已晚,寺庙内安宁静谧,弦月也已从乌云中探出头来,月光从菱花窗格中透进来,窗明几净,颇为风雅。
敲门声响起,进来一个身材矮小面容平庸的小和尚,手中托着一只红木托盘,上面有几样精致点心,说:“两位公子,这是住持吩咐的宵夜。”
白谨嘉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似乎很害怕?”
小和尚吞了口唾沫,看了看窗外,低声说:“不瞒两位,前几日过世的金谷金大人就居住在这间寝屋里,所以……”
芸奴心内暗暗惊讶,西厢房的客房很多,为何圆空偏偏要将他们安顿在这间死过人的屋子里?
白谨嘉不动声色地笑道:“你叫什么?”
“贫僧圆智,是厨房里的火头僧。”
“我且问你,圆空是什么时候来寺里的?你与他朝夕相处,可曾见他有什么异样?”
圆智想了半晌:“圆空是半年前来的,他原本是行游的僧人,住持见他可怜,才收留他的。他为人老实,平日里除了做饭就是念经,没什么怪异。”
白谨嘉掏出一颗金丸给他,他扭捏了一阵,还是接了,白谨嘉说:“你替我看着圆空,他若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你尽快来告诉我。”
圆智千恩万谢地去了,叶景印压低声音说:“莫非白兄怀疑圆空?”
白谨嘉笑而不语,默然良久才道:“长夜漫漫,今夜的好戏才刚刚上演啊。”
芸奴推开厨房的门,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就着昏黄的灯光,圆空正往灶台里添柴火,脸被熏得发黑道:“女施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家公子许是受了凉,肠胃不适,想吃点儿白粥。”
圆空用袖子擦了擦额头:“这有何难,住持也爱吃白粥,锅里正煮着呢,女施主稍等片刻。”芸奴点了点头,举头四顾,这厨房有些窄小,墙角里堆满了各式陶瓷坛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
“住持肠胃不好,以粥养胃,所以我们泡了很多咸菜给住持佐粥。”圆空舀了一碗白粥,又从坛中夹了些泡菜,放进托盘里说:“拿去吧,吃后再歇会儿,否则伤胃。”
芸奴接过托盘,又往灶台上看了几眼,转身离去,圆空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低头继续烧火,再无一言。
白谨嘉端起白粥,往窗外的花盆里一浇,静观许久,花盆中所栽种的山茶花并无一丝变化。
“没有阴毒。”芸奴轻声说。
“什么阴毒?”叶景印不明所以,白谨嘉道:“骷髅妖姬身上有腐尸之气,藏有阴毒,圆空若是妖姬化身,所做出的饭食必定含有阴毒,能损人寿命,入土则令草木枯朽。看来圆空并非妖孽。”
“竟然不是他。”叶景印在屋中来回踱步,接过芸奴递过来的普洱茶,正要喝,忽然门开了,芸奴端着白粥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么有两个芸奴?
白谨嘉神色骤变,手指一弹,叶景印手中的瓷杯应声而碎,茶水洒落在地,白谨嘉随即一跃而起,手中折扇指向他身边站立的“芸奴”。
那“芸奴”往后一退,肌肤尽腐,化为骸骨,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速度极快,如同一条蛇般四处乱蹿,带着阴冷的风,像刀一样锐利,被那阴风扫到,肌肤都裂开一条条细细的血口子,虽然不深,却钻心地疼。
叶景印已经挨了好几下,俊美的脸颊上多了一个十字形的伤口。芸奴心中焦急,一掌拍在托盘上,装了白粥的瓷碗一跃而起,裂纹蔓延,碎成无数块,如同暗器一般飞向骷髅妖姬,将它的衣服削切成碎片,插进它的关节之中。它无法再行动自如,速度明显慢下来。白谨嘉乘机在它脖子上用力一击,颈骨应声而碎,脑袋滚落在地,如同一只蹴鞠球,在地上滚动开去。
叶景印俯身将头骨捡起,发现上面有一道剑痕,从耳后一直延伸至下巴正中。他记得这一剑并不是自己所削,心中不禁惊异莫名。
失了头颅,骷髅无心再战,身子一缩,钻进土中,白谨嘉冷笑道:“妖孽,你以为这次我还会让你逃掉吗?”说罢,将手中的折扇往地上一刺,土地立刻裂开几条巨大的裂痕,如同被犁粗暴地犁过一般,随即碎成几截的骷髅从裂纹中钻了出来,散了一地。
“叶兄,劳驾去禅房告诉住持,我们抓住了红衣妖姬。”白谨嘉扬起下巴,脸上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姿容绝美的脸庞在月光下光洁胜雪。
住持赶来的时候,散碎的骨头被放在一只贴了符箓的木盒里,众僧合十念佛,心头都不禁暗自窃喜,住持忙问:“请问先生,这妖物的骨骸如何处置?”
“先将白骨供奉在佛像前。”白谨嘉说,“请僧人诵经,待明日午时,阳气最盛之时,将它焚毁,这妖物便再也不足为患。”
住持连忙吩咐人将骨骸送到佛前,又安排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念经超度,众僧自然对三人感恩戴德,敬为上宾。
当寺庙再次安静下来时,已是三更天了,芸奴脸上浮起了难得的笑容:“妖物终于伏法,两位公子也累了,奴婢这就去铺床。”
“且慢。”白谨嘉用折扇按住她的手臂,“谁说妖物已经伏法?”
叶景印和芸奴都吃了一惊,惊讶地看着她,她眉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走,我们去抓真正的罪魁祸首。”
大雄宝殿中供奉着释迦,黄铜所铸造的佛身圆润流畅,佛祖的面容慈祥安宁。两位年岁很大的僧人在佛像前打坐念经,轻轻敲打着木鱼。
装着骨骸的木盒子就端端正正地摆在香案之上。
这个时候,一缕液体从门缝里浸了进来,像一条毒蛇,在地面上蜿蜒,然后从中分成两股,分别钻进了两位高僧的袈裟之中,顺着他们的身体逆行而上,从他们的衣领中钻出来,爬上他们的下巴,两位高僧专心致志念经超度,竟浑然不觉。那两股液体乘机钻进他们的鼻孔之中,两人在鼻头扇了扇,身子一歪,浑身僵直地倒了下来,再不动弹。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摇晃了灯火一阵,将原本就昏暗的油灯刮得几乎熄灭。随着这阵妖风的来去,门也缓缓地开了,门轴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像某种动物的低吟。
一双沾染了黑灰的僧鞋踏进了门槛,掩上了房门,然后健步如飞,掠过两位高僧,直取木盒。就在他快要碰触到盒子的一霎那,只觉头上阴风一扫,随即便是“哗啦”一声响,他惊诧抬头,散发着腥臭的东西迎头而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圆空师父。”白谨嘉摇着折扇,悠哉游哉地从门外进来,“今晚你可真是忙啊,来来去去地折腾了好几个时辰,难为你了。”
圆空怒不可遏,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眼珠仿佛要脱眶而出。
“不用担心,你身上的只是黑狗血。”她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我居然在神圣的佛堂中乱泼狗血,污秽佛门清净之地,罪过罪过。”
跟在其后的芸奴心下暗道,黑狗乃至阳之物,生前多食粪土,体内聚集了难以计数的污秽之气,只是生前被阳气压着,一旦黑狗死了,血里的污秽之气就会全都散发出来,便成了捉鬼驱魔的利器。若是普通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被黑狗血浇上一浇,一身的本事便怎么都无法施展了。
叶景印举剑上前:“你是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为何要杀死曹大人和金大人?莫非是为了求财?”
一直沉默的圆空忽然笑了,那笑容藏着狰狞,诡异莫名,令人胆寒,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吐出低沉沙哑的话音:“为了一个女人。”
白谨嘉暗暗心惊,忽然低喝一声:“不好!”朝圆空奔去,但为时已晚,圆空袖子中藏了一把菜刀,一刀抹在自己的脖子上,鲜血喷涌而出,溅了飞身来救的白谨嘉一脸。
那一刀切得极深极准,鲜血如喷泉一般,血溅佛堂,但他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一种不屑一顾的轻蔑笑意。
芸奴抽了一口冷气,几乎要尖声大叫,但在最后一刻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死亡。圆空死得如此惨烈,从他脖子里喷出的血在空中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红花,在她眼前摇曳,她觉得胃里一紧,几乎要吐出来。
然后,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整座大雄宝殿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那红纱随着风笼罩过来,将她的身躯一层一层缓缓包裹。
不好!她猛然醒悟,这是阴血阵。
以自身之血化为杀人的利器,让阵内之人无法呼吸,窒息而死,是为阴血阵。这是十分高深的术法,圆空竟然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红纱缠得越来越紧,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也塞着一团红绸,无论多么用力呼吸,依然吸不进一口气,肺内就像塞满了棉花,胸膛似乎快要炸开了。
“印,二公子……”她伏在地上,蒙眬间看见倒在身侧的叶景印,他正痛苦地挣扎着,像一个溺水的人,无论怎么往上浮,却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到。
不,我不能死。芸奴咬紧了牙关,捡起叶景印掉落在地的剑,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血喷薄而出,她在心中快速念诵口诀,然后拼尽全力,大喊一声:“破!”
层层叠叠的红纱顷刻间退去,她大口呼吸,许是窒息得太久,每吸一口气肺就像被刀刮过一样痛。
“芸娘子。”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头,看到白谨嘉焦急的眼神。
“白,白公子,您和二公子没,没事吧?”她连一口顺畅的气都吐不出来,说话自然前言不搭后语,白谨嘉皱起柳眉,撕下衣衫替她包扎:“你这个傻丫头,竟然以血克血,你知不知道这么做的结果可能是玉石俱焚?”
芸奴低下头去不说话,她当然知道这么做不比窒息而死好多少,但若让她再选一次,她还是会毅然决然地割开自己的经脉。
“幸好窒息之时体力不支,割得不深。”白谨嘉点了她几个穴位止血,话音未落,身体娇弱的少女便软软地倒在她怀中。叶景印这才缓过气来,一边咳嗽一边问:“芸奴没事吧?”
“失血过多,精力损耗太过,晕过去了。”白谨嘉将她横抱而起,“恐怕没有十天半月,这身子骨是没法养好了。”
“圆空呢?”叶景印满面怒容,捡起长剑,恨不得将那小和尚剥皮抽筋。白谨嘉侧过头去,看了看被血泊所淹没的圆空,眼底的冷意又深了一分:“死了。不过,骨骸不见了。”
木盒的盖子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芸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将身下的床单浸出一层淡淡的湿痕。白谨嘉拿着丝绢,细心地替她擦拭汗水。
天已大亮,叶景印从圈椅上滑了下来,猛然惊醒,揉了揉自己憔悴的脸问:“她好些了吗?”
“她很久都没能吃上一顿好的了吧?”白谨嘉说,“身子虚成这样。”
“可恶。”叶景印一拳擂在椅子扶手上,“她在清泠轩里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白谨嘉将丝绢递给他说道:“我去厨房里拿些粥来,再不吃点儿东西,她的身子会垮掉的。”叶景印望着被中虚弱的少女,心像被揪住了一般。
他曾见过很多女人,美丽的丑陋的,妖艳的忠贞的,可是她从来没见过像芸奴这样的女人,她懦弱又倔犟,软弱又强大,她身上隐藏着无数秘密。
她是一个谜,像沼泽一般令他沉迷,无法自拔。
白谨嘉走进厨房,圆智正在用木头勺子轻轻搅拌着锅里的白粥,空气里弥漫着谷物的清香。小和尚见了她,忙放下勺子行礼:“白公子,昨晚的事我都听说了,多亏了您,我们全寺的僧人终于能睡一场好觉了。”
“不必客气,折腾了一个晚上,我也饿了,给我来三碗白粥吧。”她顿了顿,又说,“再来些下饭的咸菜。”
“这就来。”圆智喜滋滋地打开一只陶罐,用长长的筷子伸进去夹咸菜,忽然听白谨嘉说:“小师父,我要那只坛子里的。”
圆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只隐在角落里的普通陶罐:“那些还没有腌好呢,您还是吃这只坛子里的,这些用的水好,味道最好。”
“不,我就要那只坛子里的。”白谨嘉似乎有意刁难,圆智有些为难,犹豫了一阵还是答应了,他打开坛子正要将筷子伸进去,白谨嘉忽然将他拉开,一脚踢碎陶罐,只听“哗啦”一声脆响,泛着森森白光的骨头从里面滚落,在地上骨碌碌地转着圈。
“看来那被盗走的妖姬尸骸就藏在这陶罐里。”白谨嘉笑道,“果然是个藏尸体的好地方啊,只需要将尸骨拆开,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小的坛子里会装着尸体。等需要用的时候便将骨头取出重新装好,又是一个妖艳动人杀人如麻的骷髅妖姬。你说对吗,圆智师父?”她转过头,看着手中绞着一根铁线,意欲将她绞杀的圆智,笑容淡然。
圆智望着她,面无表情,但那一双眸子里却藏着暴风雨雪,良久,他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其实我早就知道所谓的骷髅妖姬并非真的是鬼怪,它只是一具用死人骨头所制成的傀儡。”白谨嘉说,“其实,你是傀儡师吧?”
圆智不说话,只是眼中的冷意更深了一分。
“我曾听说,修为高深的傀儡师,可以不用丝线,而是用意念操控傀儡,令傀儡像活人一般行动自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圆智抬起下巴,与那个憨傻胆小的火头僧判若两人:“你怎知不是圆空?”
“我给你们一人一颗金丸,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大方吗?”白谨嘉扶着灶台,笑道,“我是想看看你们的手。”
“手?”
“即使再高超的傀儡师,也是从普通傀儡师一步步熬过来的,手上必然会有操纵傀儡的铁线所留下的伤痕,圆空的手上只有做农活留下的老趼,而你的手上却有纵横交错的细小痕迹。”
“昨晚圆空的所作所为,你又有何解释?”
“他的身上没有尸体的腐气,也没有妖气,之前我一直以为圆空是你的帮凶,但昨晚我才知道我错了。”白谨嘉目光一冷,仿佛化作冰冷的刀锋,“他不是帮凶,他也是傀儡,是你用活人所做的傀儡!”
圆智哈哈大笑:“白公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聪明人总喜欢多管闲事,从来不管对错。”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白谨嘉将角落里的几个陶罐依次打碎,白骨散了一地,她俯身将头骨拾起,轻轻抚摸脸颊上的剑痕:“我原以为杀曹金二人是为鸳鸯夫人报仇,但看到这副头骨,我才知道,原来是为了那个侍女。”她将头骨举起,手指在骨头上跳跃,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轻薄白雾如丝绸一般将骨头层层包裹,最后凝幻成少女的模样。
那张容颜并不十分美丽,梳着双鬟髻,只是一个普通使女,但圆智冰冷的脸蓦然之间变得悲戚而温柔。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那个被金谷金大人迁怒而砍杀的守灵侍女。”
圆智沉默良久后说道:“她叫樱桃,我幼时随师父在泸州山里生活,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后来她寡母改嫁,将她卖给金家做使女,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三年前我回泸州探亲,听说了金家之事。”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一阵。“樱桃不过是肉眼凡胎,即使守夜,又如何能真守得住棺材里的人。何况那个与曹大人偷情的女人究竟是不是鸳鸯夫人,她是人还是鬼,没人知道,樱桃何罪之有?竟被那姓金的无端砍杀!难道使女的命就不是命吗?”
白谨嘉冷冷地说:“所以你将她做成傀儡,让她的双手沾染上鲜血,让她死不瞑目。”
似乎被人戳中了痛处,圆智脸色骤变:“你懂什么?”他双手绞满铁丝,往前一指,铁丝如网一般朝白谨嘉飞来,却生生停在半空,软软地垂了下去。
圆智脸色铁青,眼珠里布满了血丝,矮小的身子摇摇欲坠:“你,你下毒?”
“昨晚你想对我们下毒,可惜手法太拙劣,我十岁就不用了。”白谨嘉轻轻拍打灶台,“今天我让你知道什么才叫下毒。刚才你夹菜的时候,我就将药放进了锅里,热气蒸腾,药物也就弥漫开来,而你却浑然不觉,你说,你是不是太蠢了?”
“你,你,你要如何?”
“自然是将你送交法办。”
圆智的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意,白谨嘉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没有阻止,小和尚用手上的铁丝缠住自己的脖子,缓缓地用力,细小的线一寸一寸地勒进肉里,直到鲜血如珠子一般滚落。
“把我……合葬……”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白谨嘉心中弥漫出难以遏制的哀伤,不再看他,推门出去,巳时的阳光灿烂而热烈,但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为所爱之人而死,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可以做到?她忽然有些羡慕那个枉死的少女樱桃,虽然圆智并不是个好人,但却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关心她爱护她的人。
得此一人,今生足矣。
“罪魁祸首已经伏法,你似乎并不高兴。”回去的路上,叶景印问,“难不成作了几首词,你就真成了词人,伤春悲秋起来了。”
白谨嘉靠着丝绒垫子,宽大的袖子边点着一炉香,淡淡的青烟从镂花炉盖中溢出来,在她的面容前浮沉。她唇角淡淡一笑道:“我只是有些疑惑。”
“疑惑什么?”
叶景印笑道:“白兄是担心,圆智也是傀儡?”
白谨嘉抬起眼睑,与他四目相对,二人静默无言,仿佛都沉浸在猜疑之中。
一直沉默的芸奴忽然说:“可是,他说要合葬。”
二人诧异地回头看她,她吓了一跳,因体虚而苍白的脸颊有些发红,像有两团火在烧,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是胡乱猜想的。”
白谨嘉唇角带笑,身子一歪,倒在芸奴的膝上,端起青瓷莲叶杯,高声唱道:“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唱罢,将杯中美酒饮尽,竟闭目睡去。
这首诗来自一位不知名的诗人,意境疏野旷达,其人必是一位视功名如浮云的狂士,芸奴在心中暗暗道,这首诗由白公子念来,更加狂傲随性,还真有几分魏晋风骨。
无意间抬头,她看见二公子正盯着白谨嘉的脸,看得很专注。她忍不住轻声喊:“二公子?”
叶景印没反应。
她又喊了一声,叶景印才回过神来,假咳两声:“白兄醉了,送他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