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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临安妖宅

十年后。

这里是临安城,纸醉金迷的奢华之都。富足的生活让这里的人们几乎忘记了那丢失的半壁江山。

人们耽于享乐,所崇拜的也不再是一剑风华动九州的英雄,而是一掷千金的豪商。说起富豪,整个临安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叶家。

临安城分内城和外城,内城为皇宫之所在,若在云中俯瞰,外城之中最大的建筑在西湖畔,为一座园林,其间楼阁鳞次栉比,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大有跟皇宫内城争锋的气势。此处便是大宋首富叶正程的府邸,月光如一层瑰丽的轻纱,笼罩着叶府,唯有冉冉飘过的浮云,偶尔会将轻纱筛得七零八落,露出府内各种斑驳交错的阴影。

太常寺李大人在叶府做客,与叶正程相谈甚欢,喝得有些醉了,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出叶家大门,上了马车,轻摇折扇,嘴里吟诵着刚才借着酒兴而作的一首《苏幕遮》,颇为自得。

车轮轧到了石子儿,抖了一下,停了下来。李大人用扇子挑起帘子问:“三竹,怎么不走了?”

外面没有人答话,他将脑袋伸出去,看见一个穿官服的老者,朝他拱手行礼:“李大人,别来无恙。”

“原来是张大人。”李大人笑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怎么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

“李大人,现在已经三更天了,明日还要上朝,您现在回府怕是来不及了,我家就在前面,不如到我府上歇息一晚,明日好一同上朝。”

“三更天了吗?”李大人心下暗酌,五更天便要上朝,如今回府确实来不及了,“既是如此,便叨扰张大人了。”他醉醺醺地下车,临安大街上空无一人,两旁的房屋门前都挂着白色的灯笼,昏惨惨如鬼魅。

“李大人,请。”张大人朝一扇洞开的大门一指,李大人正欲往里走,衣袖忽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他回头一看,是个少女,由于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她的容貌,依稀可以看见她梳着丫鬟才会梳的丫髻。

“不要去,去了就回不来了。”少女说。

“你是谁?”李大人有些不快,“我去何处,与你何干?”

“大人,快仔细想想。”少女说,“张大人究竟是谁?”

“张大人嘛,是……”他愣了一下,酒顿时醒了一半。对啊,张大人是谁?朝中的确有好几位姓张的大人,可是这位,他并不认识啊。奇怪,看到他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自己的同僚,可他却想不起他的相貌。

“你再看看,这位张大人是谁?”

李大人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个老者虽然身着官服,容貌却是一副枯骨,吓得他大惊失色,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李大人。”幽幽的声音从洞开的大门中传来,仿佛很多人在里面呼唤,“来吧,快来吧。”昏惨惨的灯光中,无数幽白的骷髅从门中钻出来。李大人吓得大叫,少女将他一推:“快,快跑回车上去!”

李大人不敢怠慢,转身飞奔,马车离他很近,可他觉得自己跑了很久都没跑到,身后有很多东西在对他狂追不舍。

近了,更近了。

他大叫一声,扑进车内,猛然醒了过来。

“大人,你没事吧?”赶车的三竹在外面问。李大人浑身冷汗,挑起竹帘,街上偶尔还有行人,两旁的屋子也挂着红灯笼,窗内亮着灯。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静谧安宁。

“三竹,刚才有没有人叫我?”李大人有些恍惚。三竹摇头,他又问:“几更天了?”

“才刚过二更。”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可是这梦却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发生在眼前。

“快马加鞭,赶快回府!”

叶府之内,月光静好。花丛中的夜光白开得正艳,一个梳着丫髻穿着粉色衫子的少女从园子里快步走来,刚穿过一座月洞门,便听一个声音道:“你又死到哪儿去了?”

少女步子一顿,垂首道:“霜落姐姐。”

“芸奴,怎么整天都不见你人影?”一个女孩拨开花丛走过来,冷着脸教训她,“这都几更天啦?大公子还没用夜宵呢,还不快去厨下端些糕点过来!”

“是。”芸奴穿过园子,来到小厨房,厨娘们边忙活边说:“哟,是大少爷房里的芸奴娘子啊,又来准备大少爷的宵夜?”

芸奴点了点头说:“今晚备些枣花糕、人参切片糕和奶饽饽吧。”

“娘子放心,早备好了。”一个厨娘打开屉笼,将里面蒸的糕点取出来,在精致的汝窑瓷盘中盛好,放入食盒中。芸奴接过食盒,转身去了,一个新来的厨娘道:“这位娘子倒不像别的那些跟主子的娘子,脾气真好。”

“你是有所不知,这位芸奴娘子是大夫人带大少爷从北边过来时的路上捡的,说起来进叶家也有十来年了,进门是最早的。只是她模样生得没那么漂亮,性格又木讷,虽说名义上是大少爷房里的大丫头,其实地位不高,就只做些洒扫和针线的活儿,连端茶递水这些事儿,那些机灵的大丫头都不让她做呢。”

“我看这娘子生得也不丑啊。”

“若和常人论起来,自然算不得丑,只是咱们那大公子,平生最爱美色,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美女都收到他房中去。别的不说,就说那最得宠的大丫头霜落和碧烟等人,哪个不是貌若天仙?要我说啊,恐怕连皇宫里的妃子,都不过这等姿色了。和她们比起来,芸奴自然就只是狗尾巴草了。”

“说起来,我们这位大公子,不仅模样生得好,那文才也是一流的,虽说不喜经商,却也比二夫人生的二公子好百倍,为何老爷只疼爱二公子?”

“你们这些多嘴多舌的。”管厨房的四娘喊道,“还不快来收拾东西,这些东西收拾不完,今晚谁都不许睡觉!”

芸奴提着食盒往大少爷所住的清泠轩走去,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在月光的滋润下如同铺了一层淡淡的霜。路旁有棵高大的黄桷树,树上枝叶摇动,一个声音低低道:“好饿啊。”

芸奴从袖中掏出一个花卷,往上一丢,树里立即伸出一只枯朽的手,一把抓住花卷,随即便响起咀嚼的声音。

“作为答谢,我告诉你,那些女人盘算着撺掇叶景淮把你打发出去配小子呢。”树中人说。

芸奴没有理他,径直来到清泠轩,敲开门,霜落接过食盒。“好了,你可以去休息了。”芸奴正要走,霜落又道,“明天去一趟单月斋,买些大公子爱吃的海棠糕来。”

单月斋在临安城的另一边,路途遥远,来去要走一个时辰,这些得宠的大丫鬟自然不愿意跑腿,大公子又嫌小厮不干净,这活计自然就落在了芸奴的身上,芸奴也从未有过怨言。

芸奴住在粗使丫头所住的大通铺,大丫头原本可以睡在主子屋中,但自从十三岁之后,她就被赶到大通铺了。

她和衣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芸奴起得比小丫头都早,扫了庭院,浇了花,喂了鸟,去账房支了银子,穿戴齐整后出门。

临安城里的店铺都开得早,一派繁华景象,各种各样的幡子在头顶翩飞,小贩挑着货郎担四处行走叫卖。芸奴觉得腹中饥饿,在路边买了一张饼,刚啃了一口,便听见旁边的茶摊儿上有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昨晚太常寺李大人遇到鬼了。”

“是经过定民坊时遇到的吗?”

“正是啊。定民坊最近常有闹鬼的传闻传出,听说好些人都是深夜路过时被鬼所迷,然后就失踪了。”

“这么说来,李大人能够脱险还真是吉人天相啊。”

“不过他虽然脱了险,却也病了,向朝廷请了数月的假,在家中养病呢。”

芸奴若有所思,不知不觉间饼也吃了一半。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果核,打在她的手上,她“哎呀”一声,手中的饼跌落在地。

一辆马车徐徐停在她面前,一只白皙如雪的手伸了出来,挑起剪花绡窗帘。芸奴抬起头,看见一张美艳的俏脸,竟是一位化着桃花妆的少女。

“砸到人了吗?”车内传来轻柔的男声,桃花妆少女不屑地说:“公子,只是个丑丫头。”

“砸伤了吗?”

“没有,只是砸掉了一张饼。”

“既是如此,赔她一张饼吧。”

桃花妆少女从怀中掏出数枚铜钱,扔在芸奴面前:“拿去吧,够你买十张饼了。”

这些年芸奴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俯身将铜钱捡起,看着那辆豪华的马车疾驰而去,将铜钱紧紧握在手中,待张开手时,掌中已空无一物。

马车内,桃花妆少女靠在年轻公子的肩上,从金盘中拿起一串葡萄:“公子,让奴家喂您吃葡萄吧。”

“桃月乖。”年轻公子搂着她的腰,用檀香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看看你的胸口。”

桃月脸颊微红着说:“公子,讨厌啦,你又藏了什么东西在人家怀里嘛。”她将手伸进自己的怀中,脸色微变,“奇怪,我明明将这些散碎的铜钱都给了那个丑丫头呀,怎么又回到我身上了?”

“呵,有趣,是幻术。”年轻公子以扇轻点自己的嘴唇说,“桃月,那娘子长什么模样?”

“大概十五六岁,长得嘛……普通。”桃月想了半天,只想到这个词,“太普通了,毫无特色。”

“是吗?”年轻公子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有趣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呢。”

芸奴买回糕点,自然是霜落拿去邀功了,叶正程宴请朝廷权贵,宴后剩了很多菜肴糕点,大夫人下令赏给府中的下人,分发下来,她也得了一盘灯盏糕,独自一人坐在黄桷树下吃糕点,头上又有人声:“糕点好香啊。”

她拣了个大的,往上一扔,树中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轻声说:“谢谢。”

正好霜落与碧烟经过,心中顿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互相使了个眼色,走过她身边时故意摔了一下撞在芸奴身上,将她手中的碟子撞落在地,糕点满地乱跑,瓷碟也摔成了碎片。

“哎呀,实在对不起。”霜落笑道,“不如把大夫人赏给我的八珍糕赔给你好了。”

“霜落姐姐,那八珍糕可是糕点中之精品,芸奴妹妹平日都吃三等丫鬟的饭食,那么好的东西,怕是吃不惯。”碧烟一脚踩扁一块糕点,“哎呀,把我的鞋都弄脏了。”她脱下鞋,扔在芸奴面前:“既然都脏了,就送给你吧,这可是用上等丝绢做的鞋子呢。”

芸奴低着头,一言不发。两人讨了个没趣,相携而去,芸奴将地上的糕点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泥土,塞进嘴里。

“这样的坏人,你为什么还能忍?”树中人道。

芸奴还是不说话,只是认真地吃糕点。

“你怎么吃得下去,不脏吗?”

芸奴还是不说话,面前忽然一暗,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身穿锦袍,头戴峨冠,眉目清正,正低头看着她:“我问你话呢,沾了泥巴的糕点好吃吗?”

“二公子。”芸奴欠身行礼,叶景印大手一挥道:“不必多礼了。你就是伺候大哥的那个傻娘子吧?”

芸奴低着头不说话,她看起来很傻吗?

“都说你傻,你还真傻。”叶景印在树下坐了下来。“她们那么欺负你,你就不会反抗吗?”

“二公子教训的是,奴婢知错。”

“知错?你知什么错?”叶景印被她那逆来顺受的模样气得瞪大眼睛,“我看你这个样子,活该被人欺负。你就没点儿脾气吗?”

“发脾气也是没用的。”芸奴诺诺道。

“你没发过怎么知道没用?”

“会惹大公子不高兴的。”

叶景印冷笑一声:“我都听说了,大哥根本不让你进他的房,他就当没你这个人,你就是死了,他也不会不高兴,更别说发脾气了。”

芸奴低头绞着自己的衣摆,叶景印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怒之下拉起她的手:“跟我走!”

“呃,二公子,去哪里?”

“叫你来你就来!”

仁美坊乃临安城最大的烟花巷,香风拂动,艳影纷飞,到处都是莺莺燕燕,淫声浪语。仁美坊内最有名的勾栏院名叫倾国馆,大门前挂了四盏大红灯笼,牌匾黑里飞金,气势十足,几名龟公和艳女在门前拉客。即使这些沦为下等的艳女,亦姿色不凡,比得上别家的红牌了。

叶景印刚踏进倾国馆的门,老鸨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哎哟,这不是叶家二公子吗?您可有一段时日没来了,可想死我的娘子们了。”

芸奴皱了皱眉头,站在门外不肯进去,叶景印回过头来道:“杵在那里干什么?想去拉客吗?就你那姿色,别污了倾国馆的名声。”

“二公子,这位是……”老鸨上下打量着芸奴,叶景印道:“这是我的丫鬟。”

老鸨颇有些惊讶,她入行几十年,还第一次看见有人带着丫鬟来逛窑子的。

“还不快进来,这是命令,你敢不听?”叶景印露出一副凶相,“是不是想明天就被带出去配小子?”

芸奴踟蹰万般,最后还是进来了。叶景印很满意,对老鸨道:“云卿和如玉呢?本公子好久没见她们了,想得紧,今晚她俩我包了。”

老鸨有些尴尬:“二公子,不瞒您说,她俩现在有客人呢。”

“哪个没眼力的敢跟本公子抢女人?”叶景印冷着脸,径直往内阁而去,老鸨拦也拦不住,芸奴吓得脸色骤变,二公子这是要去跟人打架吗?身为叶府公子竟然逛窑子,逛窑子也就罢了,还为了窑姐跟人打架,最重要的是她还跟在他身边,要是让二夫人知道了,会不会认为是她挑唆的?

“二,二公子,请您冷静!”她冲上去,被叶景印推到一边。倾国馆红牌如玉的房中点着安息香,门上挂着薄纱帘子,能够听到里边的娇笑声,他一脸不爽,一把掀开帘子:“这是谁?如玉和云卿是本公子的,识相的就赶快给我滚!”

屋内暗香浮动,一名年轻公子锦袍高冠,左拥右抱,淡淡笑道:“是哪个不识相的来打扰本公子的好事?”

叶景印和芸奴这一主一仆看见那位公子都不禁愣了一下。他的容颜非常俊美,五官精致如同神造,可谓眉目如画。见到他,叶景印这个阅人无数的少年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般男子,仙气绕身,那人虽沉醉于花丛中,却如此雅致出尘。

芸奴惊讶于此人的声音,如果她没记错,他应该就是那位马车里的公子吧?

真是冤家路窄啊。

“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叶景印难得用敬语,俊美公子道:“在下白谨嘉,区区白丁,让公子见笑了。”

“白公子气度不凡,在下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叶景印道,“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能与白公子共饮?”

“共饮自然没有问题,只是这两位美人深得我意,可不能让给公子了。”白谨嘉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如玉的唇,如玉娇笑不已,仰头在他脸边轻吻一记:“白公子最坏了,老是捉弄人家。”

芸奴后背飕飕发凉:“二公子,我,我先回去了。”

“站住!”叶景印喝道,“过来倒酒!”

不是有妓女在吗,为什么还要我倒酒啊?芸奴在心里嘀咕,嘴上不敢说出来,踌躇着不肯进屋,白谨嘉看了看她说:“这位娘子是……”

“是我家的丫鬟。”

“公子家的丫鬟倒是清秀可人,惹人怜爱呢!”

“白公子真爱说笑。这蠢婢一无是处,连端茶递水都嫌笨。”叶景印道,“还不快过来倒酒。”

芸奴只得过来,拿了白银酒壶,给两位公子的银杯中斟满美酒。南宋一度十分流行金银器,据说连街边的酒铺,用的都是白银酒器,可见其时的繁华富足。

“白公子是何方人士?”叶景印饮了一杯酒,笑问。

白谨嘉道:“汴京人士,自小四方游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叶景印。”

“哦!原来您就是叶家二公子,久仰大名。您年纪轻轻便已在商界崭露头角,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您过奖了。”

两人相谈甚欢,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觉中已是二更了,叶景印醉得一塌糊涂,嘴里还在喊:“白公子,来,再喝。”

“二公子,再不回去咱们府上的大门就要关了。”芸奴扶起他,向白公子告辞,芸奴身材纤细,如何能扶得住身材高大的叶景印?刚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便齐齐摔倒在地。白谨嘉看着笨拙的芸奴,将折扇往手心里一拍:“娘子,我有马车,不如我来送二公子回府吧。”

“多谢白公子,不必劳烦了。”芸奴用力将叶景印拉起来,这位年轻公子连站都站不稳了,白谨嘉起身,将他扛在肩上:“娘子就不必跟我客气了。”

“白公子,您今晚不留宿吗?”如玉和云卿楚楚可怜地拉着他的衣摆,他用扇子拍了拍她们的头,亲昵道:“美人儿们,明日我再来找你们。”

两位美人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白公子,明日可一定要来啊。”

“放心吧。”白谨嘉推开窗户,芸奴惊道:“白公子,大门在那边。”

“这是捷径。”说罢,纵身跳下楼去,一辆马车正停在楼下,芸奴见他身姿轻盈,知他武功不弱,松了口气。要是二公子摔坏了,二夫人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娘子,跳下来吧。”白谨嘉将叶景印放进车内,抬头说,“我接住你。”

芸奴想了想,男女授受不亲:“多谢公子好意,我还是走大门吧。”绕了一大圈,终于上了白谨嘉的车,车轮辘辘,芸奴用丝绢给二公子擦汗,白谨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脸颊泛红道:“白,白公子,您,您在看什么?”

“请教娘子芳名?”

“芸奴。”

“那么,我就称呼你为芸娘子吧。”白谨嘉凑过来仔细看她,“芸娘子,你……”话还没说完,车轮似乎碾到了什么,抖了一下,车子停了下来。

白谨嘉和芸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白谨嘉挑开帘子,外面赶车的马夫已经不见了,长街空寂,万籁俱静,楼阁高锁,白灯笼高挂,宛如死域。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芸奴说,“这里不是定民坊吗?”

“芸娘子不必害怕。”白谨嘉道,“有我呢。”

芸奴张了张嘴,忍住了没说话,缩回车内,叶景印睡得迷迷糊糊,嘴里还在喃喃说着什么。

只希望二公子此时不要醒过来的好。

“白公子。”长街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位穿官服的老者,朝白谨嘉作揖道,“老朽在此恭候多时了。”

白谨嘉脸色一冷,将手中折扇收拢:“你是何人?”

“在下张安然。”官服老者道,“曾是江安县丞。久仰白公子大名,对白公子的才情倾慕不已,不知白公子可否赏脸,到舍下一聚?”

白谨嘉冷眼看着他,忽然笑道:“既是张大人相请,在下怎能推却?”

“白公子,不可。”芸奴一把抓住他的宽大衣袖说,“最近市坊传闻,定民坊内闹鬼。”

白谨嘉笑得诡异,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既然小娘子担心我,不如和我一同去吧。”身形一起,须臾间已来到张府门前,这次门内没有那些骷髅怪出现,乍看之下与普通宅舍没有差别。

“白公子……”芸奴还想说什么,白谨嘉用扇子点在她的唇上:“嘘——既然闹鬼,我们就捉鬼去。”

芸奴一惊,难道这位白公子……

张安然很热情,带着二人来到花厅之内,宴席早已摆好,满桌的山珍海味,白谨嘉在芸奴耳边轻声道:“什么都不要吃,什么都不要碰。”说罢,端起酒杯,与张安然把酒话明月起来。这位白公子才学甚高,那张安然也是个雅士,请他填词,不过两杯酒的工夫,他便填了一首《蝶恋花》,平仄十分工整。张安然大悦,酒过三巡说:“白公子,你家中可有妻室?”

“在下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并未定亲。”

“我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品貌端正,不知公子可愿娶她为妻?”话音未落,内院便传来环佩之声,片刻间,一名妙龄少女在众婢的簇拥下走进厅来,果然有倾国之貌。白谨嘉轻摇折扇,叹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然佳人。”

少女朝他嫣然一笑,转身离去,张安然乘机道:“既然白公子有意,不如今夜就成其好事。至于那些繁文缛节,来日方长。”

“既是如此,小婿便多谢丈人好意了。”白谨嘉起身,芸奴连忙拦住他:“公子,不可,那女子是……”

“那女子乃世上少有的佳人,芸娘子不可坏我好事。”白公子不听劝,径直跟去,白谨嘉一走出花厅,原本亮堂的厅内立刻暗了下来,芸奴环视四周,张安然已经不见了,桌上的珍馐美味全都是石头泥土,兼有蜘蛛蟑螂等毒虫,只有那壶里的酒是清水,还能入肚。花厅的墙壁也斑驳了,角落里生满了蜘蛛网,门前荒草丛生,简直就是座早已荒弃的废院。

看白公子的模样,似乎会些道法,不过,以他的力量,能够对付这些妖魔鬼怪吗?

她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匆匆跟过去,穿过一座杂草高及膝盖的庭院,只见一座厢房还亮着灯。她来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屋内只有一张破床,四壁斑驳。白谨嘉躺在床上,那少女浪笑连连,迫不及待地脱他的衣服。

“小娘子真是性急啊。”白谨嘉笑道。

借着昏黄的灯光,芸奴看见那少女的脸,竟然是木头雕刻而成。

“白公子,小心!”芸奴推开窗户大喊,正好少女将白谨嘉的上衣扯开了,露出他的胸膛,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白谨嘉的胸膛上缠着白布条,一圈一圈,将他胸前两团浑圆的肉勒住。

女,女的!

白谨嘉竟是女人!

芸奴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间,一只木头做的手已经从背后伸过来,搭在她的肩上。

车上的叶景印醒了过来,他醉醺醺地挑开车帘,看到眼前空寂的街道,酒立刻醒了一半儿。这是哪儿?他记得芸奴扶自己上了白谨嘉的车,芸奴和姓白的到哪里去了?

他侧过头,看见一扇洞开的大门,门内黑漆漆的,门楣上挂了一块牌匾,上书“张府”。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底冒了出来,他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一柄一尺长的鱼肠剑。大宋重文轻武,他出身商人世家,为免麻烦,很少佩带长剑,但这把鱼肠剑,却是他多方寻觅得来,据传是上古传下的宝物,锋利无比,不仅能吹毛断发,还能降妖伏魔。

他握紧剑柄,难不成他入了鬼域?

芸奴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穿着官服的木头人,脸色大变,从头上拔下银钗,刺向木头人的额头,木头人惨呼一声,连连后退,缩成一个小人,跌落在地。

与此同时,窗户被撞开了,一个人飞了出来,正是那个木头美人。白谨嘉随即跃出,衣衫已经理好,依然是位俊美公子。

芸奴侧脸看她,有些不敢相信她是个女子。虽然她的五官十分精致,的确像女人,可是,可是哪有女人如她这般风流好色?

“别愣着。”白谨嘉说,“他们来了。”

芸奴抬头,看见数个木头人将她们围住了,那个木头美女双眼泛着红光,嘶吼着扑了过来,芸奴眼神一冷,低喝:“孽畜!竟敢在我面前撒野!”手一挥,木头美女连连惨呼,飞了出去,在空中缩为小人,跌落地上,不再动弹。

这下轮到白谨嘉吃惊了,这少女不过十五岁,修为却不低,真是令人费解。

此时,一道寒光闪过,身侧响起跺地般的一声闷响,白谨嘉回头,见一柄利剑刺在一个木头人脸上,血从伤口中流出,那木头人迅速缩小,骨碌碌滚到一双皂靴边。皂靴的主人俯身将它拾起,惊诧的目光在白谨嘉和芸奴脸上扫过。

“二公子!”芸奴惊呼。完了,她刚才的所作所为都被二公子看见了,这可怎生是好?二公子会不会把她当成妖怪杀了?

剩余的木头人惊慌退却,退到长廊的角落里,消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叶景印捡起自己的鱼肠剑,“芸奴,你究竟是谁?为何潜入我叶家?你有何目的?”

芸奴咬着下唇,低下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五岁那年,在尼姑庵,我发现自己有奇怪的力量,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我,我,二公子,请您相信我,我不是妖怪。”

“她的确不是妖怪。”白谨嘉说。

“你又是什么人?”叶景印用鱼肠剑指着她。

白谨嘉说:“在下是修道之人,懂些术法,以替人驱邪避凶为生。”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公子若不信,可前往御史中丞秦大人、司马太尉处询问,这两位大人曾请过我除魔。”白谨嘉从怀里取出一块木牌,举到他面前,正色道,“这是太尉大人赐给我的令牌,凭着这块令牌,我可以自由进出太尉府。”

叶景印将木牌接过来,上面刻着“司马”二字,他曾见父亲有司马太尉送的这样的令牌,看来此人所言非虚。

“前几日听闻有位方士为太尉夫人祛除了病魔,原来就是白公子。”叶景印收回剑说,“失敬,失敬。”

“不敢。”白谨嘉看了看身边的芸奴,“这位娘子乃人身,确实不是妖怪,只是她的来历,我也看不出,或许是年幼时有什么机缘,吃了哪位仙人的仙丹也未可知。若二公子信不过她,在下愿将她买下。”

芸奴吃惊地抬起头,她要买下她?

叶景印看了看芸奴,沉思片刻,笑道:“既然白公子说她不是妖怪,我哪里还有信不过的道理?只是她乃我大哥的丫鬟,我不敢轻易出卖,还请白公子海涵。”

白谨嘉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敢夺爱。”

叶景印饶有兴味地看着芸奴道:“你这蠢婢,还不快随本公子回府。”

芸奴回到清泠轩的时候已是四更天了,清泠轩的门已经关了,她不敢敲门,只得在门外坐下打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浑身一凉,她蓦然醒转,看见一个小丫头手中拿着一个木盆,浇了她一身冷水。

“哟,芸奴娘子还知道回来呀。”霜落倚门而立,俏脸带笑,“昨晚到哪里去了?那么晚了,不会是偷汉子去了吧?”

芸奴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二公子给我派了差事,我办差去了。”

“二公子?”霜落微微有些吃惊,“哼,我还以为哪里去了,原来是攀高枝去了。才半日不见,居然勾搭上二公子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模样,二公子会看得上?别做梦了,还不快给花浇水去!”

芸奴也不争辩,答应了一声,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道:“你今日不必去浇花了。”

“二公子?”霜落和小丫头都吃了一惊,朝一身蓝袍的叶景印行礼。叶景印冷冷地瞥了二人一眼道:“你们替我转告大哥,就说我借芸奴一天。芸奴,跟我来。”

芸奴道:“去哪里?”

“叫你来你就来,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芸奴不敢多言,只得跟着去了,小丫头看了看二人的背影,压低声音说:“霜落姐姐,那个丑丫头还真攀上高枝了。”

“哼,攀上了一时算不得什么,要永永远远攀上那才是本事呢。”霜落气呼呼地呵斥身旁的小丫头,“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浇花去!”

“二公子,您要带我去哪儿啊?”

青布马车辘辘前行,叶景印端着银质台盏,这是一种酒器,成水仙花状,造型优美,做工精致,盛着琥珀色的酒液。他喝了一口酒,抬头看了看一脸忧虑的芸奴:“你怎么苦着一张脸?不愿意跟我出来?”

“二公子,我还有很多活儿没做完呢。”

“你明明是大哥屋里的大丫头,怎么还做那些粗活儿?”

芸奴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银酒壶说:“那些都是我该做的。”

“就是因为你这个脾气,跟温吞水似的,难怪她们欺负你。”叶景印将台盏递过去,“你也喝一杯吧。”

“我,我不会喝酒。”芸奴慌忙摇头,叶景印斜了她一眼:“真是个不懂风月的女人,怪不得大哥不喜欢你。”

芸奴将头垂得更低,叶景印一挥手:“算了,不逗你了。你看,到了。”他掀开青布,下了车,芸奴看见一块熟悉的牌匾:张府。

“这不是……”

“对,这就是昨晚的张府。我叫人打听过了,朝廷南迁的时候,的确有一位张县丞带着家人来到临安,买了这座庭院居住。后来张县丞犯了事,被朝廷投入狱中,没多久就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家道更为艰难。后来不知道是哪里的匪盗,听说张家还有些名贵字画,于是入室行凶,将一门孤寡全都杀死,洗劫一空。从那之后就有闹鬼的传闻不断传出,无人敢来居住,一直荒废下来。”叶景印侧耳听了听,“里面似乎有什么声音,走,进去看看。”

二人走进内院,见白谨嘉站在廊下,几个力夫正在走廊尽头的那堵墙下挖掘。

“叶二公子。”白谨嘉朝他微一拱手,“昨夜可曾睡好?”

“不过几个木头怪,怎么能吓得住我?”叶景印笑道,“白公子这又是在做什么?”

“待挖出东西来,叶二公子一看便知。”

芸奴偷偷打量着白谨嘉,看来二公子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究竟要不要告诉他呢?

“公子,挖出一个盒子。”力夫从墙下捧出一个木盒子来,打开一看,竟是数枚木偶,雕工粗糙。白谨嘉拿起一枚,用小刀划开它的脖子,有猩红的血流出:“看来,作怪的无疑就是这盒木偶了。也不知是谁埋在这里的,天长日久,竟成了精怪。”

她抬头对力夫们说,“继续挖。”

力夫们又挖了一阵,忽然炸了锅一般都跳开了,原来那泥土之下,竟然还有几具骸骨。白谨嘉叹息:“这应该就是那几个失踪的人了,可惜啊可惜,贪恋美色,遭此大祸。”说罢,令力夫们报官,请临安府尹来看过后,在院中生了一堆火,将骸骨和木偶尽数焚毁。

忙完了这一切,已是下午。叶景印道:“白公子,我在临安最有名的春风楼设下了酒宴,不知可否赏脸?”

“不瞒二位,在下还得往中书舍人秦大人家去一趟。”

叶景印立刻来了兴趣:“莫非是去驱邪的?”

“秦大人的爱妾额头上长了一个肉疮,请遍了名医也没有治好。他怀疑是邪魔作祟,遂请了我上门查看。”白谨嘉看了看双眼放光的叶景印,又看了看满脸好奇的芸奴,“不如一起来?”

叶景印自然满口答应,令芸奴在街边的店铺里买了些可口的饭菜,在马车上匆匆用过午餐,车已到秦府门外。

通禀之后,一位穿圆领襕衫的中年男人迎出门外,白谨嘉恭敬行礼:“秦大人。”

“白先生不必多礼了。”秦大人道,“快,快,里面有请。”

叶景印低声对芸奴道:“中书舍人亲自出大门迎接,看来这是位要紧的姬妾啊。”芸奴心想,做姬妾能做到让主子这么宠爱,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中书舍人的府第中满是奇花异草,秦大人领着三人绕过九曲回廊,来到一间厢房,侍女将门打开,秦大人关切地问:“香儿还好吗?”

“姨奶奶躲在纱橱里,不肯出来。”

秦大人连忙进去,隔着绣缠枝纹的浅蓝色纱幔说:“香儿啊,你没事吧?”

“走开!”香儿在里面喊道,“我不想看见你!走开!”

秦大人赔着小心道:“香儿,我请白先生来给你看病了。”

“我不看了,都看了这么多大夫了,都说我治不好了,你还是让我死了吧。”香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秦大人心疼得紧:“小姑奶奶,这位先生是位方士,术法高超,一定能治好你。”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秦大人朝门外的白谨嘉招了招手,“白先生,请!”

白谨嘉朝纱幔之内拱了拱手:“请夫人掀起纱幔,让在下看看您的病情。”

香儿朝身边的侍女点了点头,侍女挑起纱幔,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年轻女子缓缓抬起头,叶景印和芸奴都吃了一惊,女子的额头上长了一颗婴儿拳头般大的瘤子,瘤上青筋暴起,奇丑无比。女子的容貌本来很美,只是这瘤子让她看起来面目十分狰狞。

“怎么样?”秦大人殷切地问,“香儿的病还有救吗?”

白谨嘉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那肉瘤,用扇子轻轻碰了一下,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她微微点了点头,似乎了然于胸:“夫人勿忧,在下能将您治好。”

“真的吗?”香儿高兴地说,白谨嘉从怀里抽出小刀,秦大人吓得不轻:“白先生,你,你这是干什么?”

“香夫人,您得忍着疼。”

香儿咬着下唇说:“你动手吧,与其丑陋地活着,我宁愿死,这点儿痛怕什么?”

白谨嘉用小刀刺进瘤内,香儿痛得全身发抖,死死抓着床单,不发一言。白谨嘉用小刀缓缓割开肉瘤,口中念念有词。香儿忽然大叫一声,瘤内钻出一颗蛇头来,秦大人吓得双腿发软,叶景印连忙将他扶住:“大人莫惊。”

白谨嘉张开手,那蛇缓缓爬到她的掌心中,盘成一团,她用力一捏,蛇立刻成了碎片,四散无踪。香儿捂着自己的额头,在床上痛得边尖叫边翻滚,秦大人想要过去,被叶景印拦住:“秦大人,请您相信白公子。”

白谨嘉用扇子在她身上一拍,她仰起头,大叫一声,然后委顿在床,不再动弹。

“香儿。”秦大人扑过去,焦急地将她扶起,“你没事吧,香儿?”

“大人放心,香夫人已经好了,不信您看。”

秦大人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已经完好如初,依然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

“好了,香儿,你好了!”秦大人喜不自禁,朝白谨嘉深深一拜,“多谢白先生。”

“不必客气。”白谨嘉回礼,“不耽误大人了,在下告辞。”

“看来你除一次魔,能赚不少啊。”叶景印拿起酒壶,往白谨嘉的酒盏中倒了一杯,“来,这是从西域送来的美酒,尝尝看。”

“果然是好酒。”白谨嘉赞道,“我除魔,不过是赚点儿血汗钱,哪比得上叶公子你一趟生意便是千万?”

“做生意哪有驱邪除魔有趣?”叶景印挑起窗帘,“正好,春风楼就在前面,今晚我做东,请你尝尝临安最有名的菜肴,怎么样?”

“恭敬不如从命。”

春风楼不愧为临安最有名的酒楼,芸奴抬头看着房梁上所绘的花鸟虫鱼,以及雕工精巧的窗棂,连窗纱都用的是上好的玲珑绡,黄铜镂花香炉中点的是瑞龙脑,墙壁上挂着一把牡丹琵琶,屏风上绘的是鼎鼎有名的《韩熙载夜宴图》。

“此图虽为赝品,但画师画工了得,竟与原画相差无几。”白谨嘉道。

“难道白公子对画也有研究吗?”

“略知一二而已。”白谨嘉抬头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少女,“芸娘子,来一起坐吧。”

“奴婢只是婢子,怎能跟主人坐在一起?”

叶景印侧过头去说:“既然白公子让你坐,你就坐吧。去为白公子倒酒。”

芸奴没有办法,只得在白谨嘉身旁坐定,为她斟酒,白谨嘉笑道:“芸娘子为我斟的酒,我可得多饮几杯。”

酒过三巡,白谨嘉喝得兴致正浓,取下墙上的琵琶,抱在怀中,五指轻弹,铮然一声,曲调气势如虹,她高声唱道:

旌旗蔽天光

曾是宝马邀金鞍

弦歌按

鼓声壮

重楼皓雪掩云关

谁家少年郎

铁骑八百裂胡狂

弯弓满

定穹苍

长歌万里锁河山

这首词唱的是赫赫有名的大将霍去病,她唱得劲健雄浑,若不是曾无意中看到她的身子,芸奴怎么都不敢相信她是女子。

女子,怎会有这般霸绝天下的气势?

“好,好,好,好一个‘长歌万里锁河山’!”雅间门外忽然响起掌声,芸奴和叶景印都吃了一惊,芸奴还不慎打翻了一只瓷杯,碎成一地青翠。

水晶门帘响起珠翠撞击之声,一道洁白的身影缓缓步入,那是一位身穿白袍的年轻公子,袍上以泥金色丝线绣流云野鹤,头上并未戴巾冠,而是束着一只碧玉箍子,以一枚玉簪穿过,面容俊美,温润如玉。

“大公子。”芸奴连忙起身行礼,叶景淮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笑道:“原来二弟也在这里。只是我房里这位大丫头,怎么也在这里?”

“奴婢……”

叶景印打断她:“大哥,是我带她来的。”

“哦?二弟你屋里的丫鬟无数,怎么偏偏带我屋里的人出来?也不知会一声。”

“我已告诉霜落,让她转告。”叶景印跷着二郎腿,以筷子敲着瓷碗:“无论你的丫鬟、我的丫鬟,不都是叶府的丫鬟?我们是兄弟,何分彼此?”

“说得好,兄弟自然不必分彼此。”叶景淮的目光落在白谨嘉的脸上,白谨嘉却看也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弹着轻柔的小调,与刚才的雄曲完全不同。

“白先生别来无恙!今日我本是来与白先生叙旧,谁知竟有意外收获。”叶景淮在桌边坐下,“白先生竟然与我二弟相谈甚欢,真是让我惊讶万分啊。”

叶景印愣了一下:“大哥与白公子认识?”

“认识也说不上,前些日子为兄在城东的得月楼招待几位方士,被白先生搅了局。我倒没什么,只是那几位方士很不服气,请了师父来,要向白先生请教请教。”叶景淮轻轻击掌,一位长须老者在一群方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白谨嘉!”其中一人喝道,“上次你羞辱我等,这次我师父在此,你还不快快跪下求饶?”

白谨嘉笑道:“我不过喝了你们的酒,何必如此气愤,大不了我赔你们一坛好了。”

“酒是小事!”一个方士喊道。另一个方士说:“你在我们面前炫技,让我们在叶大公子面前难堪,这是大事。”

老者抬手止住众人,朝白谨嘉一拱手:“听闻白先生在临安甚为有名,在下侯橘,想向白先生讨教。”说罢,口中念了个“咄”字,手往前一指,白谨嘉手中的琵琶竟变成一条赤色的大蛇,缠在她的身上,还“嘶嘶”吐着芯子。

“白公子!”叶景印和芸奴同时大呼,白谨嘉神色未变,淡淡笑道:“侯先生太客气了,讨教实在不敢当。”她抓住大蛇七寸,往墙上一扔,蛇又变回了琵琶,好好地挂在墙上。

老者神色微变,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刀,将一枚西瓜子塞进肉中,片刻之间,肉中竟长出藤蔓,藤蔓上结了一颗西瓜。

芸奴大惊,冲口而出:“侯先生,这不过是同道之间切磋方术,您何必下此毒手呢?”

话一出口她就呆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了解这则方术,只是看见了,心里就想到了,一旦这位侯先生将瓜砍落,白谨嘉的头颅也会应声而落,是一种极为凶狠的方术。

叶景淮饶有兴致地看着芸奴,若有所思。

侯橘冷笑一声,举刀砍断瓜蔓,瓜应声而落,但白谨嘉的头颅却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众方士大惊,白谨嘉徐徐站起,端起酒盏,来到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前:“有酒无妓,实在是乏味啊!”喝了一口酒,往屏风上一喷,图中那五位吹笛的美女缓缓地走了下来,坐在角落开始弹唱。白谨嘉在桌旁坐下,和着笛声,用玉箸轻轻击打杯盏,怡然自得。

侯橘脸色惨白,四周的方士还想说些什么,他朝白谨嘉拱了拱手:“技不如人,在下服输。我们走!”

方士们鱼贯而出,雅间内只剩下他们四人,芸奴立在一旁,手足无措。

“大哥。”叶景印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方术?”

“临安方术盛行,我对它有兴趣很奇怪吗?”叶景淮道,“芸奴,过来倒酒!”

芸奴过来拿酒壶,叶景印伸手挡住:“且慢。大哥,你屋里那两位美艳绝伦的大丫头不是说她没有资格给你端茶递水吗?”

叶景淮抬起眼睑,冷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她配不配端茶递水,只有我说了才算。芸奴,倒酒!”

芸奴将他的台盏斟满,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后问道:“白先生,上次那坛酒还可入口吗?我的酒窖中还有更好的酒。”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景印问。

“那日我宴请方士,将窖中所藏的南海珍珠酒取来,拍开封泥,坛内却空空如也,我们正在诧异,白先生在雅间外说,多谢我的酒。”叶景淮笑道,“白先生的方术果然了得,在下佩服,佩服。”

“雕虫小技,让大公子见笑了。”白谨嘉朝歌姬们泼了一杯酒,歌姬们纷纷回到屏风上,宛如一场梦境。“酒足饭饱,在下也要告辞了。”白谨嘉说着起身要走。

“且慢。”叶景淮道,“在下十分钦佩白先生,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能请白公子到叶府住几天,请教方术。”

“大公子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明日还要去前开封府尹郭大人府上驱邪,不便打扰。”白谨嘉经过芸奴身边时,停下步子,笑吟吟道:“芸娘子,明日再见。”

年轻的方士走后,叶景印道:“哥,把芸奴让给我吧,我用我屋里的藤萝换。”

“藤萝可是爹亲自给你挑选的丫头,色艺双绝,你舍得?”

“换不换?”

叶景淮抬头看了看紧张无措的芸奴:“用个又蠢又丑的丫头换个色艺双绝的美人,看起来倒像是划算的生意。不过……”他顿了顿,笑道,“这丫头跟了我十年,我还真舍不得呢。”他站起身,“芸奴,走。”

“大哥,你并不喜欢这丫头,让给我又如何?”

叶景淮转过身,沉默了片刻,幽幽一笑:“二弟,我不是什么都能让给你的。”

叶景印神色一变,望着他的背影,思绪被拉回十年前,父亲南渡,因宠爱身为侧室的母亲,哪怕冒着天大的危险也要带着他们母子二人走,反而将正室和嫡子扔在汴京。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大哥的眼神,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里弥漫着绝望与愤怒,像刀刻一般留在他心中。

从那以后,大哥再不会把任何东西让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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