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十足的背叛者。”蒂姆边说边咧嘴笑。他曾让我发誓对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保密。如果被妈妈知道,回到家屁股肯定遭殃,等待他的将会是满屁股的乔治·苏茜牌止疼膏。蒂姆那漂亮的鞋子已经面目全非,罪加一等;没有得到母亲大人的允许偷溜到湖边罪加二等;拉着他的弟弟一起去,简直是罪不可恕。蒂姆的计划是把那湿透的鞋子藏在床底下直到晾干,妈妈再明察秋毫也奈何不了他。但是当我们按照原计划,蹑手蹑脚地穿过厨房的时候,我无法承受手中握着哥哥生死大权的喜悦之情,立刻高声尖叫道:“妈妈!妈妈!蒂姆他掉进湖里了。他脚上还穿着那双祷告穿的新鞋。”
“因为这件事情,你打得我屁滚尿流,让我吃尽了苦头。”我抱怨道。
“这可是你罪有应得的。”蒂姆还嘴说道。我顿时无话可说。
我是个真正的超级麻烦鬼。有一年的复活节,我才六岁。当我正在找自己的糖果篮子时,打开干衣机的门,看到哥哥迈克尔的篮子藏在干衣机里面。篮子里五颜六色的草堆里有一张卡片,上面用大号印刷体字母印着他的名字。我迅速地关好了门,四下打量了一下,接着开动了干衣机。干衣机立刻发出了轰隆隆的异常吵闹的声音。篮子里面的鸡蛋、巧克力、果冻一起随着干洗机的螺旋桨翻滚起来。那时的我自认为创造了人生历史上最为搞笑的恶作剧。可是妈妈却让迈克尔把写有我的名字的卡片从篮子里拿出来,取而代之放上他的名字卡片。妈妈打开干衣机,把我的名字卡片丢进满是破碎的鸡蛋、一片糨糊的果冻还有融化的巧克力的干衣机里面,平静地说:“强尼,从现在开始,这是你的篮子了。”我的笑声才戛然而止,闹剧变成了一场悲剧。
说到这里,蒂姆说:“你不得不承认,妈妈具有对公平正义的良好的判断力。”
接着,我们又回忆起家人一起去密歇根半岛野营的那次旅行。苏必利尔湖上凛冽的风让我们在七月的热天里就穿上了冬季的大衣。
蒂姆问道:“你还记得妈妈在野营火炉上烤制的那些猪肉和大豆的味道吗?” “天主作证,我记得一清二楚,”我对蒂姆说,“那绝对是世间少有的绝妙美味。”
故事会继续进行。我们对当年制订的详细而周密的躲避周日弥撒计划而津津乐道,同时为我们捉弄修女们的那些恶作剧而捧腹大笑。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之一就是上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最最德高望重、年事已高的玛丽·克莱曼迪亚修女对着我们这群四处乱叫的野孩子们高喊了一声,这声音甚至盖过了我们的声音,原因是她想让我们安静,安静到她能够听到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她从她的头巾上取下一根别针,高举在空中,大喊道: “你们给我安静点!我要数三声,三声后你们这群小鬼最好让我听到这个别针掉到地上的声音。”在她数数的时候,我把手中的牛奶盒折叠,放在脚后跟的地板上,摆好姿势。“一、二、三。”就在她松开别针的那一瞬间,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重重地用脚后跟踩在空盒子上。盒子发出了爆炸一样的响声,这声音差点把那可怜
的修女送上天花板。事情的结果是,我要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每天放学后都留校写检查。检查的内容无非是:“我不能在学校胡作非为”,等等。但这些都是值得的。因为玛丽修女脸上那希区柯克式惊悚的表情百年难得一见。
蒂姆不服气,说他的这个故事肯定能打败我。在赖斯修士学院,同样有一个老古董名叫奥哈冉修士。他每个早晨都准时进入教室,并且喜欢在垃圾桶上狠狠地踩上几脚从而压紧垃圾。一天,蒂姆和他的伙伴们在垃圾桶里装满水,在表面扔了一些揉烂的纸。当奥哈冉修士像以往一样走进教室,并狠狠地踩垃圾桶的时候,他的整个腿都陷入漫到膝盖的冰水中。
我和蒂姆又回忆起全家人度假去过的那些令人神往的地方。感恩节的早晨,微波炉里的火鸡发出阵阵香味,全家人徒步穿过灌木丛的情景。还有我们家人的爱狗肖恩是怎么在雪堆里打滚的。还有妈妈那令人难忘的拿手料理——茴香子饼干,以及在圣诞节自酿的蛋酒和爸爸那巧夺天工的圣诞美景。他会在二楼浴室的玻璃上悬挂上巨大的、闪闪发光的星星,然后在星星下面连接很多根串着小白灯的绳子,一直垂到地面上。
“对了,蒂姆,你还记得爸爸因为心脏病而住进医院的那个圣诞节吗?”我问道,“我们两个人还试图自己把圣诞树竖起来。”
“真是一场灾难啊!”蒂姆回答道。那个时候,我们已经长大成人,处理这样的事情相对来说已经很简单了。我们只需要在树干的底端简单地钻个洞,然后穿到地上的长钉上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我和蒂姆两人弄坏了一个又一个钻头,都没有把事情办好,再到后来都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而更让这件事情显得可笑的是,那个时候我们的无能和爸爸的不费吹灰之力的完美所形成的对比。他做这件事情已经很多年,而且没有一次出过差错。
“爸爸总是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简单。”我说道。
这又让我想起另一个蒂姆不知道的故事。那是我刚刚领到驾照不久,迈克尔从一个派对打来电话请人接他回家。我自告奋勇,急于争取到这个难得的独自驾驶的机会。爸妈对青少年驾车这样的事情保持着戒心。尽管取得驾照,也让我们在有父母中的一人陪伴的情况下才能开车,且这种陪伴要持续一年之久。但他们这次竟然网开一面,同意我独自去接迈克尔。距离迈克尔所在的派对地点,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而且我的哥哥会陪我一起回家。爸爸给我指出了路线,我吹了声口哨,宝贝狗肖恩也加入到旅途中,一会儿我的车就消失在夜色中。很快,我就陷入绝望的迷路中。
我在没有路灯的路上来来回回颠簸着,不小心闯到位于庞蒂亚克工厂附近的居民区。恐惧立刻涌上心头。我把车开进一个黑灯瞎火的屋子的车道上,准备掉头。就在我要开出车道的时候,由于打轮太猛,我们家视如珍宝的蒙特卡洛车的后轮陷进了水沟中。我尝试着发动引擎,但引擎只是一次次地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车身依然纹丝不动。不得已,我只好下车去检查。蹲下来一看,才发现后车轮轴已经卡在人行道上。肖恩一定是感受到我的焦虑,因为它大声叫起来,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叫声一定是惊醒了房东,院子的前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宽大睡袍的女人出现在我的车灯前。我暗暗地想,这人一定是来帮忙的。
但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只听得这个女人冲我大声嚷嚷道:“把你那该死的车头灯给我关掉!从我的院子里滚出去!你弄得我们都无法入睡了!”
“可我……”我低声嘟囔着。
“也让那该死的狗闭嘴!”那女的依然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可以借你的手机用用吗?”
她装作没有听到我的请求声,继续恶狠狠地说:“从我的院子里滚出去,要不然我要叫警察了!”边说边把门恶狠狠地摔上了。我现在完全手足无措了。肖恩还在不停地狂叫,我把它拴到车里,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车道上,走到还亮着灯的屋前。我敲敲门,请求屋里的男主人能够借我电话,打给我的爸爸来帮忙。男主人透过门缝打量了我一下,吩咐我在屋外等消息。十五分钟后,爸爸终于来救场了。他的出现让我欢欣鼓舞,以前从来没有因为看到他而这么高兴过。他洞察到我的情绪非常的糟糕。他安慰我道:“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而我则提醒他,屋里的那个愤怒的女主人威胁我要打电话给警察。但爸爸并没有因为我的提醒而变得不知所措。相反,他非常镇静地说:“只需要几分钟,我们就能让这位女士平静下来。”
“万能老爸”开始处理这堆麻烦事情了。他从汽车的后备厢里拿出一个千斤顶和一个巨大的木桩。他用千斤顶把蒙特卡洛车顶起来,直到车轱辘脱离束缚。接着他把大木桩放在车胎下面,并且熟练地让车胎离开水沟。爸爸有足够的理由来责骂我,甚至有足够的本领来嘲笑我。就冲着半夜来营救我这件事,就算他会为此而唠叨我百句千句,也理所当然。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和蔼地搂紧我的肩膀,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开车也和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样,多加练习就能熟能生巧。现在让我们忘掉这一切,去把你哥哥接回来。不然他会以为我们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些年来,爸爸总是能够帮助我们走出困局。”故事聊到这里,我们的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穿过了宾夕法尼亚中部的群山。
提起爸爸和车,我不得不提起另外一件事情。有一次我从大学回家探亲。就在进门前的几分钟,我路上偶遇了一个美女。我兴奋地向我爸妈说道:“就在刚刚,我在红灯前停下,就在我身旁的小车里,坐着一个十足的‘狐狸精’。”
“狐狸?”我那老实巴交的爸爸大惑不解地问道。“一只狐狸?坐在车里?是活的吗?我的意思是,是一只真正的野生狐狸?”就这样,他把我的一场艳遇拍成了动物世界的奇遇记。就连我的妈妈也不至于这么一无所知。她摇摇头,用略带责怪的语气叹气道: “真是受不了你,理查德。”
太阳刚刚西沉,我们的车就到达了伊利大道。伊丽莎白和迈克尔在门口迎接了我们。我们四个和妈妈共进了晚餐。妈妈看起来无精打采。尽管我们尽力把谈话的氛围搞得特别的活跃,她还是看起来那么闷闷不乐,无法融入到我们的气氛中。她看起来只是隐约地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她的丈夫正在医院饱受折磨。她似乎不记得起因是什么。但是她一直心神不宁。我在想,妈妈是否在以一种更原始的水平来思念着爸爸。毕竟爸爸是在她身边日夜陪伴了五十七年的老伴儿。忽然之间在晚上发现,床上空落落的只剩下她一个人,早晨的餐桌上,也只剩下一副碗筷。那个在过去的岁月中一直关心她的另一半就这样忽然消失了。这对她来说,情何以堪。
晚饭过后,迈克尔主动承担起刷碗的责任。伊丽莎白、蒂姆和我则驱车前往圣约瑟夫慈爱医院,赶着在医院规定的晚8点30分~9点的探访时间去看爸爸。医院规定,一天中病人家属只有三个时间段能够去探望病人。当我们上楼到达重症监护室后,一个护士帮我们带上口罩。因为爸爸住的是呼吸道感染重症监护室,口罩可以保护爸爸免受我们所带来的细菌感染,同时也能保护我们免受爸爸的传染。等我们带好口罩,护士推开了门。爸爸躺在一堆医用机器、电线、塑料管、氧气泵和检测仪中。一个带有橡胶垫的沉重的塑料面罩固定在他的嘴和鼻子上。面罩通过一根塑料管子连接着氧气泵,后者有节奏地将筒内的氧气输送到爸爸的肺中。他略有发青和浮肿的胳膊上插着很多针管。看到这一切,我
喉咙里有一丝苦涩涌上来。
“爸爸,是我。”我隔着毯子轻轻地捏了下他的膝盖。
“爸爸,还有我。”蒂姆边说边轻轻地摸了摸爸爸的肩膀。
爸爸透过氧气罩,略显歉意地笑了笑。我能感觉到他对于身上的这么多设备感到不自然。我甚至能猜到这位永葆谦虚的男人在想:难道这些高档的机器、昂贵的药物和一流的医学专家不能用在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吗?
“旅途怎么样?”他微弱的声音从厚重的氧气罩下缓缓地传出来,再加上旁边机器发出的呼呼的声音,他的声音小得让人无法听清。“旅途,”他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样?”
听到这个问题,我和蒂姆立刻滔滔不绝起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氛。我们告诉他开车的情况、汽油的价钱、天气的变化和我们对俄亥俄州公路的鄙视之感。我还滔滔不绝地讲了孩子的成长、工作的得失,还有我家的新成员——小狗格瑞斯。我和蒂姆努力挑起各种话题来让我们和爸爸之间的谈话变得流畅。在谈话陷入可怕的寂静时,我们就使出浑身解数让谈话继续进行。我们对爸爸的病况做了一个含糊但是积极的展望,并对最新流行起来的抗生素鸡尾酒疗法给予了厚望。我还信誓旦旦地说: “一旦这个东西开始起效,我保证,爸爸的病情会大有改观。”
尽管我们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爸爸看上去却心不在焉。他似乎对我们的话题都不感兴趣。忽然他把郁结在心中很久的问题吐露出来。透过氧气罩,爸爸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口中微弱地吐出: “你们认为我们该怎么安置你们的妈妈呢?”
我和蒂姆交换了一下眼神。我故作惊讶地问道:“妈妈?”
爸爸接下来的话以一个词组一个词组的方式来说,每说一个词组都要深呼吸一口气。“如果我能离开这里……尽管要数月之久……能站起来……伊丽莎白待不了太久……有自己的家庭去照顾…….迈克尔一个人料理不了。”接着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补充说:“得要安排好你们的妈妈。用对她最好的方式。”
“路德斯。”我赶紧回答道。我知道爸爸心里一直认为,如果有一天他寿数已尽,再也不能继续陪伴妈妈,路德斯将是安置妈妈最好的地方。
“他们能给予妈妈最好的照顾和陪伴。您也是,等您痊愈后,恢复好精神。”
“路德斯,”爸爸继续说着,停顿了一下攒够足够的气息,用一种强调的语气说:“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