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家里就都起来开始忙活了。伊丽莎白在煎鸡蛋;迈克尔在预热汽车发动机,并擦拭挡风玻璃上的霜冻。我马上就要坐飞机回去了,该回我自己的家了。连妈妈都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穿着睡衣下楼来送我。她坐在餐桌旁捧着一杯咖啡,我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说:“我尽量明年春天回来,好吗?”
“好啊,孩子。”她说。
爸爸也穿着睡衣裤,但是他坚持送我到车上。我把行李装进后备箱,然后扭转头看爸爸,他站在车库里,显得苍老而虚弱。我走过去,伸手打算跟他来一个格罗根家族的礼貌握手。就在这时他把拐杖挂在手腕上向我伸出双手。我迟疑片刻,抱住了他。他的双臂围绕着我,我的围绕着他。
“嗯,爸爸,”我说,“这次回家太好了。”
“谢谢你能来,约翰,”他说,“我知道你离开家不容易。”
我们站在那里拥抱着,这时我想起三天前珍妮送我到机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话在我脑海里回旋:“如果有什么话你一直想对他说,最好这次去了就说出来。”现在我就要走了,我知道有句早该说的话我还没有说。我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勇气。
“我爱你,爸爸。”我说。
他立即回应了我,那么快,如同条件反射,如同我自己的回声。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水从高压的水管里迸发出来。好像那些话在他身体里等待了好多年,就徘徊在他的嘴里等待释放的机会。
“我也爱你,强尼。”他说。
强尼。他只在我小时候那么叫过我。强尼。
我又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会儿,然后跟迈克尔上了车。“继续好起来!”我们在车道上倒车时我从车窗冲爸爸喊。他再次挥手,我们离开了。
回家后,珍妮问我:“大家情绪怎样,很难过吗?”
“有点儿,还好吧。时间确实不多了。即使爸爸完全康复,他现在还是很虚弱。我都不知道他平时是怎么照顾妈妈的,还有家里那一堆事。不过从好的一面看,妈妈看起来还撑得住。爸爸虽然体力不是很好,精气神倒是不错,和病魔斗争的那股子劲还蛮足的。”我告诉珍妮化疗引起的一些副作用,还有爸爸拿出那个盒子和我聊起过去的情景。我细细地回忆陪在父母身边的这几天,说给珍妮听:我在社区里散步,而且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我用摄像机录下了爸爸说的一些话,他的那些回忆。“真的觉得很高兴,这次能回去陪陪他们。我想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感到太遗憾了。”像是对珍妮说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这次回去真的做的很对,他们这个年纪,谁都料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珍妮说。
两个礼拜后的一天,电话响了,传来的消息印证了珍妮的话。爸爸再次住进了医院。12月12日,当护士到家里给他做常规检查的时候,她发现爸爸的脚踝处有裂痕,而且还流着脓水,她担心伤口感染,立刻让爸爸到医院的急诊室去就诊。不过这回住院并不是因为脚踝的问题。到了急诊室后,大夫拿听诊器放在他的胸部,虽然并不明显,可还是听到了阻塞的声音。对于正在接受化疗的爸爸来说,感染是最为危险的情况。他服用的药,药性非常强,不仅会杀死血液系统中的癌细胞,那些对身体有益的白细胞也会一起被杀死,这让爸爸的免疫系统变得异常脆弱。
X光的检查结果证实了医生的推断,爸爸的一个肺里出现了轻微的炎症。爸爸在医院的病床上和我通着电话:“你基本看不见那东西,不过他们觉得要以防万一,所以我又住进医院了。现在他们给我使用抗生素I.V,希望把炎症消除在萌芽阶段。”
爸爸脚踝处的问题并没有像护士认为的那么严重。不过,如果护士没有因为这个把他送进医院,或许肺部的问题就会变得严重了。如果拖上几个礼拜而没有察觉、没有用药,那肺部的积液就会造成缺氧、呼吸困难。虽然护士的反应有些过度,但是我们都觉得很幸运,让爸爸的肺炎得到了及时的治疗,避免了病情恶化。爸爸在电话那头开玩笑地说:“我的守护神时刻保佑着我呢!”
医生说要把最后一个疗程留到肺炎得到控制后,所以他们暂停了对爸爸的化疗。化疗的效果比预想的要好,爸爸的血小板数量恢复到接近正常水平。不过化疗的副作用也非常明显,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让爸爸变得越来越虚弱。这次住院的前两天,也就是12月10日,爸爸在床上庆祝了他的八十九岁生日。那天迈克尔给他准备了鲑鱼大餐,我们都知道这是爸爸最爱吃的东西。不过因为太虚弱,爸爸没能下楼,只能躺在二楼的卧室里。化疗的药物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免疫系统。我实在是想不通,原本为了挽救生命的药物,怎么将生命变得更加脆弱呢?
上回爸爸住院,住的是独立的房间,屋内条件很好,感觉就像是度假。这回则不同,他被安排在一个简陋的病房,同屋的那个病人整天大吼大叫,喋喋不休地抱怨这抱怨那,护士也不是工作得很细致。他住院的第二天,我给他打去电话,他听起来有气无力,声音颤巍巍的。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连坐起来都觉得困难,也不能自己吃饭了。但是护士只是把食物送到病床旁边的托盘里,并没有关照病人吃饭。“我吃饭的劲儿都没了,”他孱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连一口水都喝不了。”
“爸爸,耐心等等。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我马上就给医院打去电话,告诫他们小心照顾爸爸,而且让他们赶紧把爸爸安排住进独立病房。迈克尔的口气比我更凶。就像生活早就教会我们的,医院的经历只不过再次证实了一个道理:会叫的孩子有奶吃。你不强硬点,人家压根不拿你当回事。我尽量通过电话了解爸爸病情的每一个细节。然而,情况却是越来越糟。医生尝试了多种抗生素,但还是没能控制住肺炎的恶化。爸爸已经需要依靠氧气罩来呼吸了。一天,迈克尔去医院看望爸爸,在走廊里无意间听到两个医生在谈论爸爸的病情:“这东西恶化得太快了,咱们用的药根本起不到作用。”
爸爸的免疫系统几近崩溃了,由着肺炎肆意伤害。这不禁让我联想到入侵者进入到一座没有任何防御的城市,没有正规军,也没有游击队,甚至老百姓想找个铁锹、木棒都找不到。鲍勃医生当父母的家庭医生已经很久了,她负责我们和医院之间的联络。她会把消息告诉迈克尔,然后由迈克尔告诉我们大家。她说爸爸的病情成了一个医学难题的佐证。如果希望控制住肺炎恶化的潜在危险,那么医生们需要停用化疗的药物,可是,一旦停药,爸爸体内的血小板就会骤然减少,之前化疗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白血病会更加恶化。爸爸的身体依然是座空城,不仅如此,还有两个恶魔同时入侵,都想要了爸爸的命。不论我们尝试抵抗哪一个,都只会让另一个更加的嚣张。
爸爸住院第三天,我照旧给他打电话:“爸爸,坚持住。医生说他们有了一种新的抗生素,明天就要给你用了。一旦这个发挥作用,肺炎的症状消除,我们就能专心对付白血病了。”
“除了坚持,我别无选择了。”爸爸的声音依旧孱弱。
第四天,我又给爸爸打电话,那时我正在买圣诞礼物。电话响了好几声之后爸爸才接。
“嘿,爸爸,现在说话方便吗?”
“不方便,非常不方便。我得挂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心不在焉的。说完他就挂了,电话里传来的“嘟——嘟——”让我莫名的紧张起来。后来我得知,那个时候一位神父正在爸爸身边做临终祈祷,一种天主教在教徒临终前举行的仪式。那时爸爸不能说话,所以才急匆匆地把电话挂了。这并不表示爸爸放弃了和病魔的斗争,只不过他觉得自己年事已高,而且身体也不好,想要有所准备。我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他的身体健康,而他还想着他的精神世界。
开车回家时,我做了一件已经很多年不曾做的事情:祈祷。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天晚上都祈祷。那天,我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开始祈祷:“亲爱的耶稣、亲爱的主、尊敬的圣灵,天堂里所有的神灵和天使们。请保佑新的抗生素能控制住爸爸的肺炎吧!我请求你们,保佑化疗进展顺利,保佑爸爸早日恢复健康。请保佑爸爸渡过这个难关,再享受几年快乐的时光,或者,就一年。我并不奢求太多,就一年。妈妈需要他,我们都需要他。阿门。”
我非常规范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就像是四十年前修女们教我们的那样:右手的手指尖,触碰额头、前胸和左右肩膀。现在,即便是一个人坐在车里,我也觉得不好意思。我已经很多年不相信祈祷能有什么作用了,我把它看做严格的冥想行为,价值只在于虔诚的自我反省与启示。有多少犹太人曾在集中营里虔诚地祈祷?有多少杀人犯在扣动扳机前的一秒在胸前划过十字?有多少孱弱和正在被死神召唤的生灵虔诚地祈祷,希望主能帮帮他们?但如今我又开始祈祷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相信祈祷能带来奇迹。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为了爸爸的生命,我相信,带着满心的虔诚,我祈祷主能庇佑爸爸。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终于等来了好消息。有个私人病房空出来了,下午4点的时候爸爸被转进了那个房间,而且精神立马好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平静了许多。我心里充满了信心和希望。爸爸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了,恢复元气,再和病魔战斗。新的抗生素疗效不错,化疗的效果也已经得到验证了,问题在于爸爸的身体能不能恢复到足以抵抗化疗的副作用。爸爸并没能在私人病房住多久。医生时刻监测他的呼吸频率——一分钟呼吸的次数,还有血氧含量,将它们作为判断肺功能是否正常的指标。尽管医生已经增加了输氧的成分帮助提高血氧浓度,这两个指标一周以来还是持续恶化。一个健康的成年人平均每分钟呼吸12次,而爸爸的呼吸次数达到30次。就算是他用力喘气,血氧含量也上不去。监测到的数据已经表明:爸爸需要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了。
“我不想去重症监护室,”爸爸对迈克尔说,他的申请更像是在恳求,“进了重症监护室就等于是等死了,那里是只进不出的。”迈克尔向他保证说,去那里只是因为他可以在那里得到最好、最先进的治疗。无论怎样,爸爸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了。晚上10点,医护人员将爸爸转移进了位于住院部另一层的重症监护室。
爸爸转去重症监护室的第二天,我给蒂姆在纽约的办公室去了个电话:“我们得回家一趟了。”他和我想的完全一样。因为伊丽莎白一直在爸妈家,他也打算开车回家过圣诞节。他说在离开纽约之前,需要集中精力写好两篇稿子给杂志社,另外还有手头上的一些工作需要处理。之后,他就可以出发了,最早下周三可以到达密歇根,那样的话正好赶上平安夜。看来这回轮到蒂姆否认现实了。
“下周?”我打断他的话,“蒂姆,你还不明白吗?爸爸的病情已经不允许我们等到下周了,我们要马上出发。”蒂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明天早上8点到你家,我们一起开车去,应该能在天黑的时候赶到。” “行,我等你。”
第二天一大早,珍妮开车载我到78号州际公路的出口处,在那里等待着和从纽约市十万火急往西赶来的蒂姆会合。此时此刻,我和蒂姆都有一种火烧眉毛的感觉,巴不得把路上的时间缩短一半,火速赶往爸爸的身边。蒂姆的车一到,我就快速滑进他的车中,刚刚在后座上坐稳,珍妮就递给我一包三明治。她说: “有了这个,你们这一路都不用停下来花时间吃饭了。”我和她吻别后说:“有什么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的。”
蒂姆和我刚刚行进了几公里,旅途故事会就开始了。我不太确定我们俩谁开的头,但一旦开始,接下来的数小时里我们都没完没了地讲个不停。让人捧腹的故事、让人难堪的故事、让人难过的故事。妈妈在厨房的灶台上讲给我们听的故事,纵使经过时光的打磨依然如宝石般闪闪发亮;还有那些无从考证的传奇故事,依然让人记忆犹新。家庭的点滴故事,就像是编织成毛毯的一针一线那样,穿梭在我们人生的历程中。这些故事在我们顺利的时候,使我们愉悦;在我们不顺的时候,使我们平静。当事情陷入僵局的时候,这些故事填补了让人棘手的死寂;同时让那些温暖的时光倍加温暖。这些家庭故事,使我们不仅仅是六个血脉相连的亲人,而且让我们组成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家庭,有时候乱糟糟,有时候脏兮兮,有时候闹哄哄。但我们却组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整体——家庭。
“老哥,你还记得那个星期天吗?我们身着盛装,参加完教堂的祈祷。沿着湖边往家走,你却失足掉了进去,成了一只落汤鸡。”我问蒂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