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妈妈也过来了,用她的双手抱住爸爸和我,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我想她是实在受不住看到自己丈夫在哭泣。我低头看到她的脸是那么痛苦,犹如米开朗琪罗的圣母怜子像里面圣女玛利亚抱着耶稣那样。我已经欲哭无泪了,笨拙地站在爸爸妈妈中间,微微颤抖,嘴里嘟囔着“对不起”,声音小得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到了。但是真的对不起,不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不是因为我爱珍妮而且想跟她在一起,不是因为没有接纳父母所忠守的信仰,而是因为我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痛苦,因为多年的欺骗现在却突然全部揭露在他们面前,给他们的打击犹如刀剑穿心,他们一直以来让自己相信的一切都毁了。我抱歉还因为我跟他们宗教信仰的矛盾使得本应该幸福的一个家变得割裂开来。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声音大了些。最终,爸爸抬起头擦掉脸上的泪水,完全恢复了镇静,用非常有力度的嗓音说:“你快来不及了。”回到我的房间,珍妮还在收拾行李。“跟父母谈得怎么样?”
她问。 “很好,”我说,“我们就随便聊了聊。” “好的,没有谈不拢的事吧?” “没有,一点都没有。”
第二个周末,电话响起,是爸爸。听上去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听我说,”他说,“我想让你忘掉在芝加哥旅馆里我说的所有话。我们当时做得太过了。那是你们的婚礼,约翰。如果你们想要弥撒圣礼,你们就应该举行。”
“谢谢,爸爸,”我说,“很感谢你这么说。珍妮和我已经谈过了,我们不举行弥撒了。”
虽然妈妈不是有意为之,但她几乎毁了我的婚礼。我并不是想埋怨她,可是,婚礼前一个半小时的那个三明治实在像是个蓄意破坏婚礼的计谋。
1989年9月2日。天还没亮我就醒了,那天我睡在爸妈房子地下室的折叠沙发上。珍妮住在小镇上的一个朋友家。依照传统,直到婚礼开始我们不能见面也不能通话。醒来后,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五脏六腑说不出的难受。紧绷的神经让我的身体也跟着难受起来。前一天晚上的婚礼彩排时,一切都像是假装的。不过,在这个日出前的片刻,蒙蒙亮的天色下,我再也不能否认什么了。我的内心非常明白,这一切都将要真实上演了,三十二岁这一年,我要和我的单身生活说再见了。再过七个小时,我就会成为一个已婚男人。不得不承认,婚姻让我感到有些恐惧。我从沙发床上起来,穿上球鞋,到港丘和圣玛丽学院附近开始慢跑,想以此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回来的路上我取回礼服,修了修头发,顺便把胡子剃了。回家后,我到后院摆好了婚礼和迎宾会之间会用到的搭香槟塔和接待来宾的桌子。
正当我打算去洗澡换衣服的时候,妈妈说:“你该吃点东西。你要应付一整天,没点体力可不行。我给你做个三明治吧。”说实话,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不过妈妈说得对,如果现在不吃点,接下来一整天都可能没时间吃东西。
过了一小会儿,妈妈就给我拿来了一个吐司面包做的三明治。我咬了一口,觉得有点不对,就问她:“里面是什么啊?” “泥肠和洋葱。”
泥肠和洋葱?再过一个多小时我就要亲吻我的新娘了,我们成为夫妻后的第一个吻。让这个吻带着泥肠和洋葱味,我实在觉得不是什么好主意。
“您觉得吃这个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你一向都很喜欢泥肠和洋葱啊!”
我把面包掀开,看到里面粗粗的洋葱圈。洋葱切得很厚,看起来个头比旁边的泥肠还大。生洋葱辛辣的味道迎面而来,只是看着它我都被呛得流泪。这样的三明治应该被叫做“一闻毙命”才对。当时为什么没有随手放下不吃,或者至少是把里面的洋葱去掉再吃,我想不明白。当时我就这么一口一口地把它吃了个精光,然后还喝了杯牛奶顺了顺。
看着面前的空盘子,我慢慢觉着舌头和嘴唇上火辣辣的。洗澡的时候,觉得舌头和嘴唇简直就要冒火了。我赶紧去刷牙,一次、两次、三次,还用漱口水大口大口地漱口。但这些一点都不起作用。我跑到厨房,用白面包泡上牛奶,塞到舌头和上颚之间。又拿来李施德林漱口水拼命地漱口。眼睛被气味刺激得眨个不停。我不单单是散发着异味,简直就是中毒了。
我的两个兄弟给我当伴郎。当我们在教堂的后面聚在一起的时候,我清楚地明白,妈妈也不是凡事都对的。我想两百名宾客也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蒂姆和迈克尔站在离我一米多远的地方,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吸鼻子,闻到了我身上传出的气味。蒂姆开口了:“别告诉我说你吃了妈妈给你做的泥肠洋葱三明治!”
“怎么这么说?”说着我又把一块薄荷口糖放进嘴里。
如果说我向来还算是个挺有自信的人,那么这一天真是让我的自信消失殆尽。后来珍妮告诉我说,她爸爸牵着她走向我时,她在离我还有好几米远的地方就闻到了我嘴里泥肠和洋葱的浓重气味。她爸爸,也就是后来我的岳父对我说,珍妮丝毫没有夸张,因为他也闻到了。如果那天珍妮掉头跑出教堂,奔向停车场开车逃走,我想我都不会怪她的。
尽管我浑身都散发着奇怪的气味,珍妮还是没有在所有关键的问题上犹豫,“我愿意”,她这一句话就像是给我吃了颗定心丸。轮到我重复新婚誓言的时候,我屏住呼吸,极力不让自己呼出一丝那令人尴尬的气味。那可真是件不简单的事情,当时我听起来估计和达斯·维德①差不多了。“珍妮……我……愿……成为……你的……丈夫。”我终于完成了这一神圣的时刻。
随后婚礼就结束了。完整的天主教婚礼仪式持续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而我们的婚礼仅用了十五分钟。我在心中默默地感谢父母。在我和珍妮交换誓言之前,温神父进行了简短的布道,他提醒我们说,我们并不是直接与彼此结合,而是一起许身于耶稣,他省去了关于新婚之夜的部分没说。
当婚礼乐队打点行装离开现场,所有的宾客也都散去之后,我和珍妮来到了离港丘不远的一个假日酒店,一整天的忙碌后,
① 达斯·维德:电影《星际大战》里的重要角色,表情冷酷,有着不自然的机械呼吸声。
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这一天中,除了我那带着浓重洋葱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的气息外(在口香糖和薄荷口糖的帮助下,这股气味在迎宾中途就消散了),应该算是完美无缺的。这会儿我终于可以轻松并且带着笑意地回想那个“小拿破仑”给我吃的三明治了。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那个三明治就像是妈妈对我这桩不符合传统的婚事的最后警告,好像是要告诉我们这样的婚姻注定不能美满,结婚当天发生的事情就是个不好的征兆。不过,她和爸爸两人当天的表现却好极了。极尽地主之谊,热情地接待来宾,欢迎珍妮的家人,而且还提供他们的房子为我们举行婚礼预演晚宴和香槟酒会。从他们的表现根本看不出这桩婚事在我家曾经引起的风暴。
酒店的房间并不怎么样,不过我们终于可以静静地待一会儿了。只有我们,珍妮和我,还有耶稣。
“终于办完婚礼了。”珍妮边说边把礼服脱下来扔在地上。
“你现在是我的了。”我一把将她搂到怀里,一起倒向床铺。我们都累坏了,但是,相拥在一起的瞬间,那份激动与喜悦让我们疲惫的神经再次兴奋起来。那晚,是我们成为夫妻后的第一次云雨之欢。
第二天早上,我和珍妮乘坐快速列车前往多伦多,在那里度过了虽然只有短短一周却非常快乐的蜜月。我们计划蜜月结束后回到爸妈家,住一晚上然后第二天一早开车回南佛罗里达。这应该是我们结婚后第一次去爸妈家住。我们故意炫耀了一下手上的戒指,我想这回爸妈不会再坚持让我们分房睡了。我以为我们会睡地下室的沙发床,结果到了家才知道妈妈另有打算。
“你俩去睡我和你们爸爸的房间。”妈妈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
“啊,不用了,妈妈。”珍妮有些吃惊,“我们睡沙发床就行了。”“乱讲,那怎么行。睡我们的房间会舒服得多。”妈妈坚持自己
的决定。 “真的谢谢啦,不过沙发床就挺好的了。”珍妮还是想拒绝。 “好了,别说了。”妈妈不让珍妮接着说下去,“睡我们的房间
你们才有自己的隐私嘛。”妈妈说着还冲我们挑了挑眉毛,加上她说话的语气,不用猜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想着抱孙子呢。我看了珍妮一眼,发现她有些尴尬,估计正起鸡皮疙瘩呢。
“妈妈,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真的不用了。我还是想睡沙
发床。”珍妮这回也很坚持,口气听起来不像是在和妈妈客套。 “绝对不行。房间都给你们布置好了。”妈妈提高了嗓门。 “真的不用。您就让我们自己决定吧。”珍妮也不让步。 “不行。”从妈妈的口气听起来这事儿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听我的。”
我和爸爸两人对视了一下,两人心里都明白得很: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事情,傻子才会插手呢。婆媳之间的战斗才刚刚打响,以后的交锋还多得是呢。
“妈妈,我不想睡您的房间。”珍妮的声音绷紧了,她有意放慢语速。 “我都给你布置好了。来来来,我带你看看去。”妈妈还是不放弃。
我们被带到楼上,妈妈打开了房门,眼前的一切让我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坚持让我们睡在她的房间了。她肯定是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思把自己的房间布置成一个蜜月用的浪漫卧室。床头柜的花瓶里插着鲜花,床上铺着两套她最喜爱的毛巾。床罩被叠起来了,露出熨烫平整的印花床单。枕头上还有两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这些正如小圆眼神父描述的那样。如今我们已经结了婚,妈妈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对于性爱的大肆反对,现在反而是要给我们创造条件让珍妮早些怀孕。珍妮的脸慢慢褪去了血色,她那或战或逃的个性显露无遗,要是地上有条缝她肯定立马跳下去躲起来。
“这房间可是……”妈妈说,我想象着自己立马冲过去把她撞倒在地板上,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别说啦,妈妈,请别说下去了——“可是我和你们爸爸的幸运之地哦!”
老天,她还是说了出来。珍妮的脸色难看极了,看起来快要精神分裂了。她一定在心里不停地说:我不会如你们所愿的,一定不会。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好了,妈妈,非常感谢。”我想打破这沉寂的尴尬,“非常好,太棒了。我们这就把行李箱打开,就住这间房了。”我开玩笑似的把她推出了房间,关上门。我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妈妈精心布置过的房间。她还是忘了考虑那些代表宗教的器物对于一个非天主教徒的影响,在男女之事上的影响。房间的一面墙上挂着罗马教皇的画像,他慈爱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床上;另一面墙上挂着十字架,正在受难的耶稣脸上身上还滴着鲜血。房间里还摆放着三尊圣母玛利亚的塑像,其中一尊接近真人大小。另外还有一尊圣弗朗西斯的塑像。一瓶邮购的圣水放在窗台。两个床头柜上分别放着妈妈的圣经和爸爸的祷告书。房间里最为醒目的要算挂在床头的那串巨大的念珠,大的叫人以为是给保罗·邦杨①准备的。这串念珠足有一米多长,每个木珠子有核桃大小,串在一根结实的链子上。我往床上一倒,木珠子和床头木板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还好吧。”我对珍妮说。她还是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就一个晚上而已,亲爱的,没问题的吧?妈妈是一片好意,她已经尽力
① 美国神话故事中的巨人
了。”我没敢告诉她温神父今晚也会在爸妈家住,就睡我过去睡过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床头对着我们的床头,也就隔了几十厘米的墙壁而已;还有,爸妈会睡沙发床,就在我们的楼下。
“咱们小声一点就行啦。”我走过去想抱住珍妮。
“别碰我!”她像是被针刺了一样,把我的手甩开。
“放松放松,亲爱的,只是个房间而已嘛。”对我而言,确实只是个房间。因为我从小就习惯了这些宗教性的装饰品,早就无视它们的存在了。
“我是认真的。别碰我。”珍妮根本没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