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圣体时,前来祈祷的人们排着队,依次来到圣坛前面的栏杆前。我的任务就是站在神父的旁边,手里端着盛放着圣体的金盘子。当神父开始用圣体招待前来祈祷的人们的时候,我就把金盘子放在祈祷者的下巴下面。除此之外,还有一项任务是临时而又不确定的。万一神父笨手笨脚地把圣体弄掉了(这种情况几乎在每场弥撒都会发生),我得努力去接住。如果我能成功地用盘子接住圣体,神父就能按部就班继续弥撒。但失手的时候更多,它掉到了地上,神父就得亲自弯腰捡起来,塞到自己嘴里吃掉。
有些神父非常有技巧,他们能够准确地把圣体丢进祈祷者张开的嘴里,避免身体接触的同时,还能够不掉到地上。但是大多数的神父谨慎小心,避免把天主的圣体掉到地上亵渎神灵。结果是他们在分发圣体的时候接触到受领者的舌头或者嘴唇,一个接着一个。站在旁边的我,亲眼看着神父的拇指和指尖沾满了唾液。大量的细菌在成排祈祷的人群中散播,这足以拉响大规模的公共卫生警报,但是在场的人似乎毫不在意。与一群将升往天堂的信徒们共享一滴小小的唾沫星子又有何妨?况且,很难想象天主的圣体已经进入你的身体,而你却因为神父分发圣体技术的欠缺而得病。如果耶稣能够用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人①,又能够起死回生,那么他也能够保证祈祷者的喉咙不会感染病菌。
我一边给神父端着金盘子,一边瞄向圣坛的栏杆处。映入我
① “五饼二鱼”是《圣经》所记载主耶稣在世时所行的一件神迹,是唯一一个在四卷福音书中都有记载的神迹。耶稣用孩童贡献出的五饼二鱼不仅喂饱了五千人,还剩下了十二篮子的饼。这个神迹说明了耶稣是神的儿子,是人类的救主,他的救恩会降临到每一个愿意跟随他的人。
眼帘的是胸部像花蕾那样微微隆起的可爱的芭比·巴洛。她穿着一条颜色柔和的裙子,头发上绑着和裙子颜色搭调的发带。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没穿蓝色格子校服,那些校服让人看起来像是在女子教养所。我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地喘气。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美丽,飘逸脱俗,仿佛她就是在这个春日要升到天堂的人儿。她似乎在整个祈祷人群中向我飘浮而来,马上就轮到她在我面前跪下受领圣体了。我吸了一口气,挺胸收腹,让自己看起来更高一些。
就算我的法衣在腰部的位置那么紧,在脚部那么累赘,那又怎么样?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无比骄傲地穿着这套行头站在圣坛之上。终于轮到她了。芭比在神父面前跪下,垂下她的眼帘。我把金盘子送到她的下巴后仔细地看着她。她轻启那迷人的嘴唇,伸出她的舌头受领圣体。她咽下圣体并做了祷告。就在她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微笑了。那只是一个微微的露齿而笑,是同班同学相互认出来的一种笑,但她眼中闪耀着光彩,让我的心顿时变得无所适从。属于天堂之人的芭比·巴洛向我展示了福音般的笑容。我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她的身影,看着她回到队伍,再次下跪。她又再次向我报以微笑,这让我差点把手里的金盘滑落掉。
弥撒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和其他祭童像往常一样站成一排。我小心地举起一根巨大的及地蜡烛,跟在一个手里拿着《圣经》的男孩后面。神父宣布弥撒结束,祝福每个祈祷的人,并告诉他们平静地享受爱并永远虔诚地信仰主。这个信号发出后,风琴演奏者就开始弹奏结束赞歌,紧接着整个集会的人群都随着音乐而唱起赞歌。这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祈祷活动的完美结局,活动后,神父会加入到我们的声势浩大的行列中,走下圣坛,走过中间的走道。我的眼睛扫过人群,刚好看到芭比手拿赞美诗,而她那扑闪扑闪的眼睛也正在看着我。我偷偷地回笑了一下,紧紧地握住手中那根巨大蜡烛的铜制手柄。那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武士手里举着长矛一样。这时,神父给了我们一个提示,我们迈步向前走下台阶。当我们的行列走向教堂的后墙时,我用非常具有男子汉气概的眼神盯向前方。她怎能不为此所动?我又偷偷地快速向芭比扫了一眼。而她也正在盯着我看,同样用她那扑闪扑闪的眼睛。
就在那一秒钟,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起先不知道是什么拽了一下我的法衣,紧接着这股拉力变成了更有力的拖力。鞋头被拖在地上的衣服皱褶缠住。烛焰就离我的脸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赶紧稳定住手里的长蜡烛,并努力让自己的鞋从那些褶皱里解放出来。我想,只需要稍微抖动一下就行。接着用脚把绊脚的衣服踢开就可以了。我有信心能够挽回困境,绝不失误。但是我的脚刚一接触地面,我就感觉整个法衣都紧紧地箍在我的肩膀上。感觉就像是地板上有个人凿了一个洞,从洞里拽着我的衣服。“哇!”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声音甚至盖过了风琴的声音。我做了最后的挣扎和努力,快速跨出另一条没有被缠着的脚,来让自己保持平衡。就在那危急时刻,我的思路还在惊叹自己的能力:在整个危险过程中我能够让那个超大个儿蜡烛保持平衡,保住了大部分蜡油没有被洒出去。但不幸的是,我还是被那可恶的衣服给绊倒了。我没被缠住的脚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它划出了一个巨大而优美的弧线,就像是人们在踢足球时候的动作。腿是踢出去了,但踢中了蜡烛的铜制手柄。我的手紧握着手柄的中部,结果变成了一个蜡烛往后倒的支点。蜡烛底部向前,头部自然往后。多么简单的物理现象啊!
滚烫的蜡油浇在我身上,我的头发和前额满是蜡油,皮肤也被灼烧了。蜡油顺着眉毛流到我的眼皮上,火辣辣的疼,就像是某个人用烧红的铁烫在我的脸上一样。我听到“呀!呀!呀!”
的惨叫声,好像这声音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一样。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最糟糕的事情,比蜡油灼烧我的皮肤更严重的是,我的眼镜。没有它,我跟瞎子没什么区别,而它现在全部盖满了蜡油,透过它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脚边的衣服被扯裂了,双脚真正得以解放,我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平衡。但现在,我看不到任何东西。我开始在走道上摇摇晃晃,像瞎子一样弄不清方向。我撞到后面的男孩,撞向长椅。我听到神父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愿主保佑!”我拼命地盯着被盖住的镜片查看,从中找到了一个没被蜡油遮住的小孔,透过它我才看清外面一点儿。这感觉就像是透过满是蜘蛛网的洞口看东西一样。第一件事情,我就是确定一下自己的位置。我走过走廊,回到队伍中。接着,我在人群中找到芭比。或许她的头因为正在祈祷而低下去了,或许她正在看她的赞美诗集,或许她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当我的目光终于找到她,她正站在她爸爸妈妈旁边。她的目光正直直地盯着我。几秒钟前的那个甜美的、扑闪着眼睛的微笑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张着大嘴的大笑。芭比正在狂笑中,笑得前仰后合。整个集会的人群都像是在大笑。其他祭童也在大笑。我想,神父也肯定在笑。谁能责怪他们呢?我看上去就像一个从蜡像馆跑出来的瞎子。
我从蜡油镜片中盯着看那些站在我面前的男孩们,我拨开他们,朝前走去。走过芭比身旁,走过我那面部已经扭曲的爸爸妈妈身边,走过每个人,走出了教堂的后门。稍后,在教堂的圣器储藏室里,我把眼镜泡在热水里,努力剥落沾在头发和眉毛上的蜡油。其他的祭童们,起初因为我在公共场合的丢人行为而偷着咯咯笑,后来逐渐开始同情我。他们让我享用所有的祭祀美酒,而我也欣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底特律的暴乱让每个人都变得提心吊胆,许多城市家庭都不敢在市区继续住下去,纷纷以低价卖掉房子搬到郊区。1968年6月6日,也就是罗伯特·肯尼迪议员在洛杉矶国宾大酒店遇刺的第二天,原本住在市区的一家子搬到我们斜对面的一个新的承包商兴建的房子里。那天,我们一家人一直黏在电视机旁,但是我的目光却时不时地透过起居室的窗户注视着对面后院的卡车,打量着我们的新邻居。虽然离得很远,但我能看到他们家有五个孩子,最大的跟我年纪差不多。
他的名字叫罗纳尔多,是世界头号强队底特律老虎队的球迷。他走到哪儿都穿着印着老虎队标志的夹克,并且总是在后口袋里揣着一本老虎队的场刊。他到这的第一天,当其他人都为五年内肯尼迪家族连遭两次暗杀①而惶恐不安时,我和汤米正策划着
① 1963年11月22日,约翰·肯尼迪夫妇到达拉斯城为连任拉选票时,约翰 ·肯尼迪被刺身亡;1968年6月5日,时任纽约州参议员的罗伯特 ·肯尼迪在加利福尼亚州进行的民主党初选中遇刺身亡。
该如何以港丘特有的方式来“迎接”这个新成员。
这个男孩的个头刚刚到我肩膀,身材消瘦、脸色苍白,满脸雀斑,他的脚趾头像鸽子的爪子一样向里抠着,膝盖向内翻着,腿部呈X状。汤米径直走向他,二话没说,就用双手向他胸部打去,一下子就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我们嘲笑他的老虎队夹克,在他的老虎队的场刊上踩来踩去。我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太好,但是汤米却觉得让这个新成员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当我们看到罗纳尔多既没有哭也没有逃的时候,我们决定接纳他。
汤米这家伙很小就表现出讽刺观察家的潜力,很快就给罗纳尔多取好了新名字——石头。当然,石头的外形看上去更像是根不屈不挠的树枝,这使“石头”这个昵称显得更加具有讽刺意味。我们欢迎他加入我们的秘密组织——“烟鬼、暴怒者、偷酒贼”三人组。原先的忠诚二人组立刻发展为三人组了。
第二年夏天,名为萨克瑞利的一家搬到了卡伦一家后面。萨克瑞利先生和他太太从小在意大利长大,身上带有许多意大利这个古老国度的特质。萨克瑞利先生说着蹩脚的、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这让我想到我们这里卖意大利面酱的小贩。而他太太则一点英语也不会讲,她也不会开车并且很少走出她的厨房。她活着就是为了做饭: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番茄、蒜和小牛肉的香味充满了整个房间,飘出窗外,整条街都能闻到。萨克瑞利一家自己做意大利面,自己动手和面,自己做香肠,自己酿葡萄酒。跟社区里其他的孩子不同,他们家的六个孩子可用不着偷酒喝。饭前,他们其中的一个会被派到地下室拿酒,然后全家共饮。
在萨克瑞利家中那半打孩子中,年龄和我差不多大的的孩子叫安东尼。他拥有天使般红润的脸颊和一双大大的棕色的眼睛,这让社区的女孩子们都为他倾倒。汤米、石头和我很快做了一个方案。如果让他加入,我们就可以实际检验异性相吸到底是怎么回事。其次,他的妈妈可以给我们做很多美味的食物同时还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一箭双雕。最后,他还可以为我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免费的酒。方案通过,汤米宣布:“布袋,你入伙了。”于是,我们的三人组,就变成四人组了。
其实,如果算上我的小狗肖恩的话,我们这个组织一共五个成员。无论是去海滩还是篮球场,无论是去我们的吸烟树还是彼此的家,我们走到哪里肖恩都跟我们形影不离。它生性乖巧,全家人给它取了个昵称——圣肖恩。它不必用皮带拴着也会紧随着我。每当我吹一下口哨,它就会跑过来,高兴地领着骑着自行车的我穿过街区。上学的时候,它有时会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不请自来,加入我们的足球比赛。它陪我们在海滩玩,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它有时会潜到水里,出来的时候嘴里叼着大块儿的石头。它甚至在我们骑自行车去购物广场买糖果和炸薯条的路上跟我们赛跑,并且乖乖地在商店外面等着我们出来。
肖恩是邻居们院子里的常客,很受大家的欢迎。邻居们对狗都很宽容,不会在意肖恩没有被狗绳拴着,从他们的院子里穿过,也不会禁止狗在海滩上撒欢儿。只有一个人在抱怨,那就是彭伯顿老头。人们已经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退休了,他就像埃及金字塔一样是个老古董。彭伯顿老头的家挨着外区,对面是潟湖。这个老头每天花上大把的时间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他会趴在草地上把蒲公英亲手摘掉,雕刻院子里的篱笆,给花篮子浇水,爬到楼顶拔野草。这都不算什么。他甚至用肥皂水来清洗他的车道。如果他的邮箱盒旁边的白色鹅卵石中长出了野草嫩芽,他立刻用火焰机把野草种子一并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