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方至,暑气将盛,丰王后怀孕二月,久国使者随驻军首领入城觐见,先帝驾崩,皇后体恙,着召南郡主陪伴左右,承欢膝下。
丰毕岑自王座上箭步走到使者面前,亲手接过明黄圣旨,面无表情将绢上字句逐字审之,确定无误后闲闲开口:“恐怕得劳烦使者回去禀报,本王这王后有孕在身,实不宜远行。”
丰王爷拒绝得干脆,使者却也没有料到,他回头看向久国驻军箫将军,稍加思索便回到:“王爷尽管放心。我等自贵国北州水路而上,抵扬州后换运河往北,王后会受到妥善照顾。”
待得王爷还要开口,百官下跪,丰毕岑便不再说话,只命令好好招呼使者。
王爷手拽着圣旨,步履慌张直奔庆广宫。王后原也只是封赐的郡主,与久国皇后何来“膝下承欢”之说?新帝即位也许想试试丰国实力与态度。
尽管有了身孕,王后倒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待得王爷入殿,却一个酿跄差点摔倒,她便忍不住微笑,丰毕岑这般模样倒是可爱。然,丰王爷却笑不起来,他顿了顿,缓步走至王后所坐软榻前,挥退众人,而后一个翻身躺到软榻之上,头枕于王后腿上,轻声道:“头疼。”
王后接过他手里的圣旨,仔仔细细看了看,脸色煞白几分。
二人沉默许久之后,王爷自行爬了起来,揽过王后道:“不用去,有我呢。”
和风没有接话,她摩挲着丈夫的手背,才看向他的眼睛,她说:“毕岑,我去去就回,无碍的。”言罢她亲亲王爷的额头,再点点头,又趴他肩窝安静不动。
百官的反应来看,王后非去不可了,若真要被久国因此拿到由头开始削藩,必是一场血雨腥风。诚然,两国都不适宜此时开战,新帝无非要吃颗定心丸,丰国近年来大刀阔斧的改革,已让久国心生不安了,命丰王后北上无非要丰国表态效忠。
“这才叫撒娇知道不?”王爷揉揉怀中人的长发,悠悠开口。
“什么?”和风含糊问他,而后自己偷偷微笑。她当然知道,丰毕岑指的是二人刚成婚时,和风在书房将他推到地上那一回。
“没什么,”王爷摇摇头。
第二日清晨,邺城夏季集贸,丰王爷带着王后便衣出行。
两人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和城大街上,街边有很多玩意。许久,和风走慢了一步,跟丰毕岑拉开了一个距离,却见他在一个摊前,手里拿着一支紫色玉簪在看,彼时人流太大,他们仅一步之遥,两人之间多出了很多人。在人海茫茫中,和风凝视着他,觉得陌生又熟悉。这么多年,他的身上,多了些洒脱,少了些郁结,而自己也已不复当年。他们究竟如何就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样想着,和风有些慌,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背。街上人来人往,她却像浮在滔滔江水中,一时被水淹没,一时又得以探出头度一口气,沉沉浮浮间,生命渐渐失去力量,只有无声地挣扎。多年前的初冬邺城,她买了只东州海螺,珍重放在南宫穆的掌心。木一和丰毕岑也收到了,却只有南宫穆立刻放在耳边,认真听着。她不明白为何此刻在拥挤的人流中,灼烈的日光下,会想起那么一幕?大概人生就是这么一个交替起伏的过程,上一刻忘记,下一刻记起,中间充斥遗憾与造物弄人。
彼时,丰毕岑正仔细掂量着手里的紫色簪子,心里思绪翻滚。如今跟在他身后的女子,是他多年前自久国迎娶而来的人,如今久国却要将她召回,会不会永远不让她回来了?
来不及扔下簪子,他感觉手有些微发抖,呼吸不上来的感觉,像极了那日在泡在水中的感觉。转过身,脚步不听使唤,有些发软,他在人群中急急找着那个白衣红襟的身影,转了一圈,发现她在自己身边不远的地方,低着头,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一把扔下簪子,几乎是蛮横地拨开人群,他一个箭步跨上去,将低头沉思的女子一把揽在怀里,空气终于一点一点吸入胸腔,窒息的感觉开始一点点淡下去。初夏暖阳下,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微微湿了一层,如今放松下来,有种虚脱的感觉。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他紧紧地将和风箍在自己怀里,任由人群惊呼,众人皆侧目。
突然被丰毕岑这般抱着,和风脑海一片空白,也不推开他,只闭上眼睛,呼吸他身上特有的墨香。她所了解的丰毕岑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那么,他爱着她。
许久,丰毕岑觉得不好意思,他松开手,低头看她,轻声道:“咱们先回去吧。”
她“嗯”了一声,然后他便牵着她的手挤过人群,她的手小巧温暖。突然,又想起什么,丰毕岑回头柔身问:“身上有帕子么?”
和风愣了一下,便掏出锦帕递给他。他松开手,将剑递给和风,然后抓起她的右手,与自己的左手放一起,继而用手帕在两只手的手腕处打了个死结,最后接过剑,孩子般开心了,说:“走吧。”
和风心里微微一震,旋即红了脸,嘴角上扬,便理了理宽大的衣袖,将手帕盖住,然后衣袖下那只绑着的手抓住他的大拇指,紧紧地拽着。
当下两人安静地穿越在人群里,谁也不急。
过了许久,和风突然回头看一眼刚才那个小摊子的方向,轻声说:“我喜欢刚才那个紫簪子。”
丰毕岑回头看她,温温一笑:“回头我差人去南州北海定做,等你自久国回来再给你。”
六月初六,大吉,宜出行。考虑到丰王后有孕在身,久国使者一行陪同她自水路北上。
北城门,护城河上,丰王爷抱了抱王后,他的手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俯在她耳边,他道:“我等你回来。”
护送王后北上的是千伶及邺州侯汶泰,另有随从十五,御医二名。
一行人浩浩荡荡十日便抵扬州,南宫少主亲自出城相迎。去年年末开始,塞北的林胡与近邻东胡开始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南宫穆下令撤出所有的生意,并决定已经下给游牧部落的定金统统不再收回,但是时值春寒时节,很多掌柜已经纵深到了草原深处,这样,花了近4个月的时间,才将人马陆陆续续撤回塞内。但是,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环节:仁布次松为了觅得意中良驹,一个人深入东胡,失去音讯。
南宫穆赶往扬州迎接丰国王后之前,派了深谙东胡地形并且与当地部落私交甚好的几个大掌柜进去打听仁布次松的下落,如今6个月过去了,终于有了消息,他便也放心亲自南下。
初见红袍青年额上一道伤疤,和风原想走近他,问一声:“穆哥哥可好?”,犹豫片刻,却只是淡淡点头,而对方也不过礼貌看她一眼随即别开脸,前方带路,待客周到有加。丰王后在后面的软轿中,轻轻拨开帘子,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悲伤却不知何故。一度深宫绝望的岁月,他是这世间唯一的念想,这些心思几度明灭,只属于她一个人,他以前不知,如今不知,以后,更不需要知道。只要他这一世过得幸福平安,便好。
受丰国主书信所托,南宫少主一路打过招呼,保证使者们一行北上不会遇上任何江湖人士,这些人不受朝廷俸禄,自也不受官府约束。待得终于见到丰王后,南宫穆有些微的失望,这失望夸张地生出几份难受,他思量着,这王后也略显平凡了些,原来折子戏真是夸大事实。
丰王后一行被安排在扬州知府府中,长途跋涉加之水土不服,王后吐了几番之后便回房休息。此时不及夜深,她的房中却赫然坐着已换上白衣长衫的南宫穆,丰王后不可置信看着他,门口站着王爷调配的一等一高手,却没人发现房中坐着个大男人。她转身出去,挥退那些人,只留千伶在外并吩咐不得打扰。
“少主这是?”丰王后走至他身边,为他倒了杯水递给他。
南宫少主也不见外,接过一饮而尽,又绕着王后走一圈,问:“王后与在下可是故友?”
王后被他绕得晕,又是一阵俯身狂吐。南宫穆吓了一跳,一步弹开,离得老远看着王后手抚胸口吐得要了半条命却只是干吐。他歪头想了一下,又走近了,手放她背上,一股暖流入得身体,和风才终于有力气捂着帕子跌坐椅子里。
南宫穆收回手,犹豫问:“王后这是因为怀孕么?”
和风点点头,旋即问道:“少主如何知道?”
“王爷告诉我的,”南宫穆想想,似乎应该做点什么,他便给王后倒了杯水。(天然呆!!)
“有劳少主了!”和风接过水轻轻啜饮,却不道丰毕岑会将自己托付给南宫穆。
摆摆手,南宫穆颇有兴趣坐下,将剑轻轻搁于桌上,食指轻磕茶几,而后道:“王后没有回答在下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王后挑起果盘中一颗话梅,自行吃了起来,而后扔了一颗桔子给他:“少主你剥一下。”
南宫穆两手接过桔子,颇有些意外,而后便剥了起来,回答:“王后与在下可是故交?”
和风低头拨弄盘中话梅,随意回答:“少主觉得是,便是;少主觉得不是,便不是。”
南宫穆停下手中活,皱皱眉看着丰王后:“王后这这般很不厚道。”
和风吐出话梅核,左拨右拨又挑了一颗扔进嘴里含着,道:“我一向如此。”
南宫穆不满“哼”一声,将桔子递给丰王后,对方不及伸手,又是弯腰蹲下一阵狂吐,待得她眼泪鼻涕狼狈不堪,南宫穆甚是后悔走这一趟,却又不好意思立刻闪人,只好掏出帕子,蹲下去轻轻拍着和风的背。强烈的妊娠反应及水土不服,逼得丰王后跪倒地上,南宫少主见状一慌,忙将她抱住。
刹那芳华间却是心颤如丝,南宫穆鼻尖冒汗,陡然松开手,他后退两步,转身越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