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王爷离开庆广宫上朝,千伶立即领命取药却空手而回,复曰:“王爷有令,此药不得入后宫。”千伶满脸绯红捏着刀柄,惴惴不安。
王后未及穿戴整齐,只着单薄里衣,棕发披散胸前,她习惯性抚摸着碧玉镯子,抬眼看千伶,顷刻羞涩一笑,安慰道:“无碍的,你先下去。”
铺好笔墨,王后思量良久方致信木一,上书:春秋五载悼往生,生死相随;年华几十寄余情,相与偕老。又及,愿母子平安,来年出城相迎。
下得早朝,王爷突然才意识到,王后若真心不想为他生子,不会在宫里取药,自会派人出去购买。她这是信不过自己,想明明白白要一个确切的承诺。他哑然一笑,心下无奈,遇上这般玲珑剔透的女子,平添此生绚烂风景。而他庆幸自己昨日收敛了脾气,没有与王后当面对峙,而是直接下命封了此药。原本只是又一重置气,此时,却也可以被理解为自己的回答。
王后的信一般由太监总管亲自呈递王爷启封检查以后方递出,说王爷小气也好,孩子气也好,他确实害怕和风与木一的书信中提及南宫穆。展信阅读,王爷愣了半宿,王后字如其人,整洁的小纂,字字叩打丰毕岑心房。这封信,一半写给他,一半写给木一。书笺中,她道,五载的风雨,当成我的往生,此后仍与他生死相随;来岁绵长,将我生命中所剩的感情,交予他相与偕老。丰王爷手抚心房,信纸手中,泪落两行。
模仿和风的笔迹,王爷另书信笺一封,着令速递北州。而王后的那封,被他郑重放入卧寝沉香木锦盒中,内有竹笛两支,一支缀流苏,另一支缀紫色玉坠;淡紫玉簪一支;南州归来时她遗落中殿的绣花鞋一只。
晚上,沐浴过后,和风像往日一样遣退了宫人,一个人坐在殿前台阶上,空气中暗香浮动,隐隐有花香,心中是年少时初见丰毕岑时的忐忑与甜蜜。坐了没多久,身后悉悉索索坐下一个人,她吃了一惊,偏头看见一袭滚着黑边的紫衣,丰毕岑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她便也一笑,往后一靠,稳稳倚靠在他怀里。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上,轻轻磨蹭着,过了许久才开口:“和风把南宫穆忘了,此后只,心里只装着我可好?”
和风没有作声,任凭王爷的掌心在她的手背渗出汗水。丰毕岑没有催她,二人静静坐着,她等了他五年,他也能等。
最后,王后扭过身勾住王爷的脖子,撒娇道:“困了,抱我回去。”
丰毕岑依言将她抱起,走了两步,他停下来,闲闲问:“今天喝了乱七八糟的药没?”
“没喝,”和风头靠着他的肩,抬起头,重重亲了他的脸颊。
王爷一个酿跄,轻声抱怨:“别捣乱,”顷刻又道:“以后也别乱喝了。”
和风蹭着他的肩窝,闷声回道:“你说不喝便再也不喝了。”
然而,王后心中毕竟有种种忌讳,待得夜半梦中惊坐起,才意识到,心中原是这般不踏实。冷汗湿了背,她反复做同一个梦,被当庭斩杀的老臣突然睁开眼睛骂她妖妇,两年来,断断续续,总是这同一个梦。那场政变,她从未全身而退。
王后复又躺下,往王爷怀里钻,抱着他的胳膊方觉安心些。自小无数次被暗杀,丰毕岑向来睡眠轻浅。和风坐起时他便醒了,待得她往自己怀里钻时,便稍微用力,将她完完全全揽在怀里,他的手掌温暖,轻轻抚摸她的后背,顷刻,她便依偎在自己的怀里低低饮泣。
他鼻子一酸,却不知道该如何哄女人,只好静静等她哭着,庆幸自己还能让她依靠。泪打湿他的胸膛,他只紧紧抱着和风。
待得她终于平静了,才开口:“毕岑,我不能要孩子。”
丰毕岑叹口气,幽幽问:“为何?”
“我若生了儿子呢,毕岑,你有没有想过?这与当年你和毕寒的境况一模一样。北州和西州甚至久国,都会支持我的孩子,世子怎么办?”她抬起头,伸出手,摩挲他的胸膛,他的周身都是伤疤,那是他不过二十有二的年轻生命里,曾经苦难的证明,“即便你对我有信心,我不会生了私心,帮自己的孩子一把;你也要想想,万一将来你我百年,也许世子先出手,也许小王爷不满自己居于人下,不管何种情况,都是兄弟相残?你的孩子,不管是不是我所出,我都希望他们平安一生,不要经历你的劫难我不能要孩子。”
暗夜中,和风的声音平静遥远,丰毕岑伸手轻抚她的脸,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他道:“这种问题,安心交给我。”手探进里衣,抚上她的心房,他继续道:“以前,我有太多不服气。不服气臣服命运,不甘心久国的安排。我一直觉得,若我爱上你,我便是向命运低头了,而我,一生不喜低头。再多的痛落在身上,我也不曾向谁低头。”
细细的吻在她的肩头,他轻声说:“我没有向命运低头,我向你低头。”
说话中,他进入她的身体,他俯视着,对上她未曾闭上的眼睛,道:“傅和风,你是我的命运。”
她眨动眼睛,泪入鬓间,她攀上他的肩,迎合着他的动作,她回:“而毕岑你,是我的宿命。”
端午过后梅雨正浓,冬措真派来使者为丰王后送茶,冬族开始试行大规模牧地丈量定户,他不再有机会亲自春巡。
酥油茶依然腥热,王后喝一口却差点吐了,为了不让使者为难,她掐着掌心咽下。庆广宫近来颇为清冷,殿外纷纷梅雨中,王后突然嗜睡,怀纤哭闹了几次要母后陪伴,被千伶哄了几道,也便老老实实在殿内跟着师傅学字念书。
待得这种情形过了很多日,千伶有些不安,请示了几次,王后不甚在意,只道天气阴凉,有些贪睡罢了。待得王爷晚上回来歇息,千伶鼓足了勇气将情况禀报。王爷通常辰时不到便上朝办公,往往入夜才能回庆广宫歇息,自是不知道情况,他吃了一惊,入得帐内却见王后晚膳未用已睡下。当下,王爷召来御医,他心中有些担心,这宫中女人也不算少,而得了世子后,他便下令不再排侍寝表,难保有人会针对王后。
大雨滂沱中,微颤颤的医正主事急急赶来庆广宫,未及细说,便搭线诊脉。几份激动涌现,他哆嗦一番没有开口,又确定一遍方跪下回复:“恭喜王爷,王后这是喜脉。”
丰王爷并非初为人父,闻言只轻轻问:“不会有误?”
医正摇头,他轻轻一笑,清秀的脸上现出红晕,挥挥衣袖,道:“赏!”
送医正回去的一路,千伶格外高兴,平时拘束的人儿有些雀跃,一直问着应该注意哪些。当年莫夫人怀孕时,身边有老嬷嬷,她又年纪小,也未真正留意。
殿内王爷亲自吹灭烛火,站在窗边,外面是沙沙细雨,他想了一会,回头看看帐内,和风依然睡得安静。待到千伶返回,他便点点头出去了。
南慈王登基后,赐小王爷丰毕寒镇国公,原宅邸扩建六倍,家眷数量提高五成。因为凤止的缘故,他从未亲临府邸。今夜,王爷未带侍卫,一个人来到镇国公府。
丰毕寒对国君的到来颇感意外,却见对方脸上罕见喜色,便屏退下人,于书房摆上去岁菊酿清酒,兄弟二人对饮。
酒过三巡,王爷便挡了弟弟的酒壶,他轻声道:“毕寒御书院呆着可还自在?”
丰毕寒望着他,点点头,王爷便也微笑点头。
细雨清打纸窗,声音悠然清畅,王爷开口道:“以往王兄有不周到之处,还望你不予计较。”
丰毕寒起身作揖红了眼圈,他道:“王兄待我不薄。”
丰毕岑伸出手,搭上弟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毕寒,王后怀孕了。”
丰毕寒抬头看他,忆起入城接召南郡主的情景,那时他仍不懂事,直接便要掀帘看人,微笑爬上他的脸上,他问:“王兄可高兴?”
丰毕岑点头,拍拍弟弟的肩膀,起身便要离开,脚步匆忙,他回头突然回道:“王兄很高兴想让你知道。”
回得宫中,王爷细细沐浴焚香之后,确定自己身上没有酒味,才轻手轻脚钻进轻薄的被子,自和风身后将她抱住。自始,他想,再不怕她哪天使性子想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