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她起身,有些不稳,却也将将站住,背对着徐庭正,面对着日渐逼近的夜色,她道:“你和莫夫人因了我的建议来到了邺城,她去了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她又转身,加重口气:“你要平平安安。”
“莫夫人早产,与您没有关系,世子妃不该自责,”徐庭正温温看着她,她摇摇头,转身要回府去。
徐庭正哪敢让她一人回去,她又不肯让轿夫相送,只好亲自跟着她,看她进了世子府,才回去,心中隐隐不安。
当晚,世子妃早早屏退宫人。她在自己的书房地上,均匀码了一地的草纸,而后细细研墨,最后,自己跪着地上,将满地草纸一一写满。
日暮苍山映空茫,斜晖长河吞薄凉;
天涯相忘祭薄缘;此去经年慰远伤。
五更时,她写完一地纸卷,心中终于痛得麻木了,手脚冰凉了,终于困了。
此后的日子,只要不是重大节日和王宫盛宴,世子妃不再去中院,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安心带着怀纤,一日日看她长大。
刚开始,她会忍不住在宫人谈起中院事宜时悄悄驻足;每日傍晚,也会一个人闲闲走到中院门口又折回。很多次,她幻想与正抬脚进门的世子不期而遇,但是,又害怕遇上。年底小王妃产子,她担心丰毕岑的反应,鼓起勇气去了中院,汶泰立于门口,却没有放行的意思,显然世子早已下令了。和风倒也无甚反应,她问:“世子可好?”汶泰点头,他明白世子妃因何而来。世子妃放心了,笑着点点头,转身回定落院。汶泰犹豫着,问:“需要禀报吗?”和风没有回头,抬起手,摆摆,离去。
那之后,她明白了,丰毕岑或许心中仍有悲伤,不管他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不需要她在身边了。此后,她慢慢淡了想见他的欲望,晚上渐渐能睡着。
开春,和风瞥见成堂凛穿了木一绣的鞋子,忍不住轻轻一笑,问他:“成堂凛,你何时提亲?”
成堂凛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出身,闻言稍有脸红,也顾不上看一眼旁边早已害羞垂下头的女子,恭敬施礼,道:“谢世子妃成全,在下这就禀报双亲,择一黄道吉日提亲。”
和风歪着头看向木一。瞬间,世子妃的内心充满幸福,她有多久没感觉到幸福的存在了?木一羞红的脸让她无比感动,和风觉得,原来幸福一直都在,她过于偏执了,一头扎进无谓的挣扎里,无端为难自己。此刻她才想起来,从前的傅和风,不是这般一个人。
第二日,世子妃闲闲走进中院,汶泰见到她很是意外,下一刻有些紧张,和风冲他温温点头,止住脚步:“劳烦通报一声。”
屋内世子正批阅公文,池夫人在一旁学着北方女子绣花,她似是扎到了自己,世子宠溺笑笑,摇摇头。汶泰不好意思立于门外,鼓起勇气敲敲门,道:“世子妃求见。”
池夫人闻言拉下脸,小嘴一嘟,冷然看着世子。
心下奇异地一阵紧张,世子站起来,绕过书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理了理自己的束发,回头看一眼池夫人,终于快步走出书房。他的这种少年般拘束的态度,令池夫人大为恼火,她低哼了一声,跟着出去。
丰毕岑想起,似乎已有4月有余没有单独见到世子妃,多少有些紧张。当然,这也不是单独见。她依然一袭白衣长裙,大红的衣襟,头发依然散着,少女的摸样,闲散中透着一股子疏离和冷漠。微微施礼,她没有坐下,而后朝世子身后池夫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世子妃有事?”盛气凌人首先开口的是池夫人。
和风心下冷笑,温温点头,看向世子,道:“成堂凛不日将向我这边提亲,木一嫁给他我很是放心。但是她没有身份,世子能否给成堂家下个旨意?”
松了口气,世子明白她不是过来纠缠什么,她不是那般的人。同时,他心有不甘,淡淡的失落,似乎,这个女人,也没有多在乎他。
“我今天就把这事办了,”带着失落,他的口吻冷漠。
“谢过世子,”她微微施礼,转身离开,步履悠闲。
是了,如汶泰所言,他开心些了,脸色红润些了,和风想着,很是放心了。刚才看池夫人紧贴着站在世子身后,她居然走神了,她想起自己躲在巷口看他的日子,那时候的她,想着他便会眉眼含笑。如今想来依然开心,原来,原来,那种快乐,别人拿不走,爱过一个人的心情,那般明亮。转身这一刻,傅和风终于释怀,见到丰毕岑,再无酸涩,反而想起曾经一个人的欢喜。从此,他是他,记忆中的甜蜜归甜蜜,两者终于分开,无需因为他的反应而去否认当时的快乐。
丰国行馆前下马的少年,容颜终于模糊了。跨出房门,傅和风突然转身,对着发愣的世子说:“毕岑,谢谢你!”
她的第一声,当然是谢木一之事;这第二声感谢,除了自己,屋内三人皆纳闷。
她谢他能够如此绝然,成全她的解脱。自此,丰毕岑不再是她心中惦记的人,他只是丰世子。
自始,世子妃恢复了郡主府时的洒脱。清晨,她爬到假山上看日出;中午,她加入宫人踢毽子的行列;午后她爬上树采桃花,花汁染红白裙,她带着宫人酿酒;有时候兴起,她找徐庭正下棋;偶尔无聊,她一个人换上男子长衫,混到勾栏瓦斯听人讲小话本,回来召集宫人,关上院门,惟妙惟肖为姑娘们模仿那说书人,一个院的人笑得东倒西歪。连向来严肃的千伶都忍不住偷笑。
久国流行桃花酿。其实,也不是真正的用桃花酿酒,而是在米酒中,撒入现摘的桃花瓣和白芷,封闭一个月便可。
四月底,桃花谢,酒酿成。世子妃进宫拜会王爷。
第二日,10大缸桃花酿自世子府抬出,浩浩荡荡送往城外20里处久国驻军军营。四代以来,第一次,封王室主动与久国驻军打交道。送酒之人召来西州采茶戏班子,常年驻外远离故土的北人一阵骚乱。送酒之人手举淡紫书卷,恭敬递给驻军将领,道:“奉召南郡主之名,犒劳久国将士。”
春雨咋寒,梅雨忽降,风寒肆掠,驻军中时有将士倒下。徐庭正从西州调来一批御寒草药,大雨滂沱中,召南郡主亲自带着这批药,领着宫人抵达军营煎药。
与徐庭正凉亭中下棋,世子妃轻声问:“世子那边可有反应?”
他抬头,心中轻叹,如此玲珑的女子,本应该深宫中赏赏花抚抚琴过日子,如今为国事奔波却恐丈夫多心。黑子轻轻放下,挡了白子的车,他轻轻摇头,道:“我尽量让他理解。”
“有劳庭正。”她颔首,犹豫很久方问:“幽州可有消息?”
徐庭正惊愕抬头,原来世子没有告诉世子妃,他皱皱眉,手指蘸茶,于石桌上写:北方盟友固且金。
他写一字,世子妃默念一字,而后字迹干去,她感激点头。
“再麻烦庭正一件事,”犹豫许久,她脸上现出红霞,轻轻搓着手,徐庭正愣了愣,内心柔软。
“世子妃但讲无妨,”他饶有兴趣看着眼前人。
“我记得南州府尹曾送来一批珍宝,当中有一柄通身钝黑却看着无比轻薄的剑,放进了世子府的库房呢,”和风说。
“世子妃喜欢?”徐庭正抱着臂,脸上现出把玩的意味。
“你能不能求了来?我想赠人?”她突然伸出手,拽拽他的衣袖,居然撒起了娇。
徐庭正无可奈何轻笑,他长了世子妃5岁,极为偶尔的时候,世子妃也为他抚琴一曲,大多数时候两人下棋,渐渐地,对她礼节性的尊敬少了些,生出些长兄般的宠溺。不过,他从未有过妹妹,不是很明白这种情绪应不应该。
“行不行啊?”她歪着头问。
“不许卖萌。”徐庭正推开她的手。
“徐卿,倒是行与不行?”和风收回手,坐正,轻皱眉头,复又低头看棋盘。
徐庭正再无话说,让她收敛,她便立时摆出世子妃的摸样。
“当然行,拿你没办法,”徐庭正无奈摇头,要去拿棋。
“就知道你一定答应我的,”和风扔下棋,瞬间伸出手,隔着衣袖,摇着徐庭正的胳膊。
徐庭正叹口气,道:“你根本就没好好下!这,被你扔乱了!”
“那就不下了呗,头疼,不下了,”和风甩甩衣袖,伸伸懒腰,转身对着雨帘。
“剑要送谁?”一边收着棋盘,徐庭正一边问,语气随意。
“干嘛告诉你?”和风抬眼天际,细雨中升起雾气,她突然回头,问:“庭正,你抚琴,我为你跳支舞。”
徐庭正愣了一下,他从不是拘束之人,这一愣只是因为他从不知道和风会跳舞。
下一刻,和风不理他了,命小丫头抬出琴。徐庭正犹犹豫豫抚起一支《落雨吟》,和风爬上凉亭横椅上,就着雨势,甩出宫袖,轻盈跳起一支女儿节祈福的舞蹈。细雨为景,白衣翻飞,乌发甩起又垂下,徐庭正心中阵阵惊叹,而后听见她轻盈的声音:“要送给南宫少主。”
他心中略有不快,但瞬间调整状态,边抚琴边道:“练武之人可不喜欢换兵器。”
跳舞的女子脚尖落地,宫袖甩起浪花,卷裹着身体,如花开正浓,她收住,轻微喘气,道:“不怕,他手里那支剑也是我挑的。”
人在偏执过后,会生出对生命的感激,庆幸自己能存活下来,没有在剧痛中立时死去。这是一种奇特的心情,在这种心情里,会开始格外珍惜生命里善待自己的人,爱过自己的人,因为对比之后才明白,要一个人爱自己是多么艰难,而他爱过自己。
不管是对木一,千伶,成堂凛还是徐庭正,和风只是感激,生命本凉薄,没有人有理由就该如此厚待自己,他们厚待了自己,自己便不能视为理所应当,至少应当以同样的良善,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