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世子妃变得繁忙了,她想亲自为木一准备嫁妆。中旬,世子府迎来蓝衣翩跹裙裾一圈五颜六色的冬措真,他依言亲自为世子妃煮茶来了。清晨接到官萜时,世子刚下朝,犹豫片刻,命专门负责国宾礼仪的朝外司送上冬主详细材料,详细查看过后,他带着徐庭正出城迎接。
城门外,6匹鲜红骏马呈扇形排开,面无表情坐着六位容貌阴柔的少年,各个佩刀,脚蹬鲜红长筒靴。红枣马的中间是一匹毛色棕黑曾亮的西域马,座上一人鲜蓝华服,裙裾一圈五颜六色金色线镶就荻花几丛。冬措真虽桀骜,一国世子相迎,他仍是下马表示礼貌。
前院,门人们惴惴不安立于世子身后,这竟国霸主来到南夷,不知是敌是友。
“久仰丰世子大名!”他狭长的眸子稍显失望,丰世子并不如他所想象那般霸气,斯文得有些弱气,于是桀骜现于脸上。
“冬主光临,蓬荜生辉,”丰世子颇有被冒犯之感,语气生硬。
“召南郡主呢?”他突兀问。
丰毕岑愣了一瞬,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以封号称呼世子妃,他反应过来,抬起手:“冬主中院叙话。”
明了冬主不为国事而来,丰世子便于中院书房招待他,而此人,连礼节性的应付都不愿意,端着茶不情不愿。
池夫人如今住在中院,听得书房一阵脚步声,她明白来了几位武功远在世子之上的人,一阵紧张,匆匆跑到书房。彼时她已经习惯了宫廷锦服,神色间褪去了习武人特有的英气,增添了几份雍容。见到与世子并排而坐的蓝衣男子,她愣了一下。这种如雕如琢浑然天成的美貌生在男儿身上,不但没有半丝脂粉气,反而格外阳刚,令她诧异不已。
冬措真抬眼看了闯进的女子。实际上,他对女子的容貌怎样才算好看,不大有概念。不过,眼前的女子,鹅蛋脸上双目含星,降色宫服曳地生姿,当是美人没错。短暂的一眼,他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指腹摩挲紫砂茶杯。如果这是久国郡主,那南宫穆也多少有些不值。如此女子,无论久国还是丰国,选个美也就有了,不值当南宫穆如此惦念。
他皱皱眉,便听见丰世子问:“冬主与世子妃相识?”
冬措真摇头,丰世子以手扶额,忍耐三分,问:“那,找我的世子妃有何事?”
冬措真暮然看向他,轻笑生辉,迷乱众生,他道:“我不找世子妃,只受人所托,为召南郡主煮一碗酥油茶而已。”
他将世子妃与召南郡主这两重身份刻意拆开,却又显得自然。
汶泰找到世子妃的时候,她正拖着腮看着木一试吉服。汶泰匆匆将情况禀明,和风一愣,进而激动。她的母亲是竟国人,今日居然有竟国冬主前来找她,雀跃难以言表。顾不得仪态,她拎起裙角就往中院跑。
待她跑进书房,已有些气喘。没有顾得上对世子行礼,和风径直走到蓝衣男子跟前,她抬抬手,成堂凛搬来椅子,和风拉过,正对着冬措真坐下。这是一种奇特的举动,丰世子和冬措真皆自哑然却不做声。
她轻轻喘两口气,好奇却带着些微激动地盯着冬措真,这是来自母亲国家的人,与她自己一样,有着稍微深陷的眼眶,褐色眼眸,鼻梁挺直,甚至他的头发都与自己的一样,稍微有些自然弯曲。不过冬措真的头发有些褐色,自然卷起,更漂亮动人些。在她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她。今天和风穿的是一件修身白色长裙,衣襟和腰带则是绿色,不是她平素喜欢的颜色,腰间挂着一支长笛。
“吹《千世隐》的人是你么?”冬主问。
“是我,阁下如何称呼?”和风问,目光落在他的裙裾上,她的母亲也曾这般装束,他们的裙裾像转经筒一样。
“冬措真,”他答。
“傅和风,”她接话,心中仍然雀跃,莫名对这个一脸冷漠的男子有些亲近。
“本主春巡茶道,过来为郡主煮杯茶,”冬措真看着她,就要起身了。
和风以为他就要走了,一着急拉过他的衣袖,道:“后院叙话。”
在她伸手的刹那,丰世子端着茶站了起来,汶泰和成堂凛皆自紧张,世子妃不是不懂礼节之人,这般行径有违常伦。
冬措真没有低头,只睨着她的手,便冲世子礼貌点点头,二人就要走向后院。
“冬主,后院为世子府家眷住所,外人不宜进入,”声音响起,胳膊伸出,堪堪挡了二人的道,却是汶泰。
和风皱皱眉,回头看向丰世子,道:“世子,我母亲是竟人,冬主应是我的娘家人。”
丰世子不想得罪冬主,世子妃的话说到这份上了,再相阻拦就显得小气了。
走向后院的路上,和风松开冬措真,一会走到他前面倒着走,一会跑到他后面,一会并排走着不时侧过头看他,她有很多很多问题,但她没有开口。没有人千里迢迢无故而来,她回到了8岁以前的安全感中,身边走着一个莫名亲近的人。他们也许有血缘关系,他们也许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丰世子妃不急于知道,她只是热切看着冬措真,满心欢喜毫不隐瞒。
冬措真是个很实干的人,进到后院便命人搬来铜盆,当庭升起炭火,上架熟钢吊环,而后他撸起袖子,将银盆端上,身后的少年将虎皮坐垫置于地上,他盘腿坐下。和风也命人搬来垫子,学着他的样子席地而坐。来得丰国,气温偏高,饶是阴天,酥油也开始化。茶烧好,冬措真亲自为世子妃斟满,和风有些紧张,突然起身跑到门口玉盆中洗了洗手,擦干,而后又坐下,恭敬接过他的碗。
她喝一口,腥味正浓,闭上眼睛,浓茶滑过吼间,顷刻韵味化开,竟是茶香馥郁,淡淡的咸味提醒味蕾,刚才有一道茶入口了。和风睁开眼睛,惊喜地看着冬措真,招招手,木一端来一只血玉瓷碗,和风拎起茶壶,半跪着,为冬措真倒满一碗,而后递给他。
“你知道我是谁吗?”冬措真一直静默,接过碗,他问。
“不知。”和风道。
“那堂堂世子妃对我如此恭敬却是为何?”冬措真玩味意味看向对面的女子。她的发披散着,垂于腰际,发梢自然卷起,懒散逸致。未施粉黛的脸上,五官分明如刻。作为女子,这样的容貌稍有些刚毅,可是对于向来只爱男子的冬措真来讲,这是恰到好处的美。美女不难找,眼前人却不会多见。若不是她在右眉骨处刻意点了血红一点朱砂,咋看很容易将她认作一位美少年。
“无论你是何人,千里迢迢而来,为我煮一碗茶,不值得我以礼相待么?”和风浅笑,复又低头喝一口茶,心中充满神奇的激动,她忍了又忍,方压抑住心中想问的所有问题,比如,你可是我娘的故人?当一个人,失去根基如浮萍飘荡于世,便会迫切想寻根。在这个问题上,南宫穆在她之前,为她想到了,只是她不知。
“慧极必伤,”冬措真饮一口茶,他向来与人疏离,不擅长与人交谈,仅仅一句话,他看尽眼前的召南郡主。
和风轻轻挥手,宫人各自退下,二人当庭对坐。
“阁下受何人所托不远千里而来?”等到各人退去,和风问。
“也许可以猜一猜?”冬措真放下茶碗,负手走到房门口,院中,细雨开始飘落,和风抬头看他,背影淸孤,遗世独立。
这世间,仔细想来,还能惦记她的只能是南宫穆和郡主府的家奴,而有能力托付这样的人为自己煮茶,则非南宫穆不可了。当然,她不明白南宫穆一年半以前便回了幽州,怎么会与这西方霸主有联系。
脚步轻盈,苏和香近,和风站到冬措真身边,她看着细如发丝的雨,闲闲问:“可是穆哥哥?”
冬措真侧身,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顷刻,冬主飞身出去,立于假山之上,他掏出腰间鹰笛,崭新的笛子握于手中,他看一眼廊下的女子,于细雨中吹起《隐千世》。
千世隐中隐千世,万叠云中叠万云,远心寸心远,情字怎书?
起势音节尚未停顿,和风走入院中,拔下腰间竹笛,自第二音节开始与他相合,一时间,世子府后院,响起苍劲寂寥刻骨伤痛的冬族曲调。冬,谐音党,200年前为西北西夏古国王族,国破家亡,党项族人南迁入竟国高原,此音来源于党项王族,冬族也只有王室能习此曲。
冬措真内功深厚,其曲浮于空中,传诵方圆十里;和风曲调深沉,其曲穿越院门,低行铺垫,助了冬措真的底蕴,两道乐声于可辨不可辨间,相互扶持附和,吹笛之人生出伯牙子期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