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夫人怀孕后,世子再没去竹苑过夜。
七月酷暑,南州大旱,他亲自监督赈灾并视察那片广袤复杂的多民族多部落混居之地。
启程前晚,他第一次踏入定落园,院内九里香灼灼其华。院中宫人分外激动,齐刷刷跪下,不及她们问安,世子甩甩衣袖,她们便悄然退下了。
房中,木一在缝着香囊,和风在练字。她写得很认真,纸上是《都人士》。木一被汶泰示意带出去,世子妃抬头,发现世子,他穿了她做的蓝色长衫,长身玉立。
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她放下笔。世子手快,拿起纸,看到最后一行:我不见兮,云何盱矣。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一眼一身薄衫夏裙的世子妃,声音微冷:“你还惦记他?”
和风比他更愣,“谁?”她问。
世子捏了捏手上的纸,仰起头,思量了半会,放下纸,不再说话。到了这时候,他不想做无谓的计较了。
见他安静至此,和风倒了杯水,递给他,问他:“毕岑,找我有事吗?”
丰世子接过水,在她对面坐下,他再次瞥一眼书案上的纸,望着那纸,他说:“我明日去南州,你,照顾好自己。”
和风本来低头看着杯子,闻言突然抬头,看着他,不知道如何接话。这般温柔的丰毕岑,她并未见过。
丰毕岑避开她的眼光,幽幽叹口气:“世子妃,嫁给我不是你的错,我明白。”
和风愣愣地看着她,如此体贴的丰世子,让她纳闷之余有些紧张,这一时刻,会被记住,却不一定因为幸福。成婚半年,她已不再是那个拉着他的袖子细语燕燕说:“呐,嫁给你我很幸福”的女子,她日复一日,只是更加沉默,懂得开始收敛情绪。有些话,说出去了,徒增烦恼。他们之间,也从未真正剑拔弩张。大多数时候,他不闻,她不问,便是距离。
相对无言坐了很久,和风将白脂玉递给他,道:“南州多荒蛮,切记要安全回来。”停了一会,她又说:“等你回来,莫夫人的肚子就要大了呢。”
丰毕岑始终没有接话,只失神看着她的手,苍白无血色的一只手,伸向他,停在桌子上空许久,是执着的姿态,他接过玉,突然起身离开。
跨出房门前,他回头,面容惨淡多有隐忍,他说:“你不要恨我。”
和风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摇头。也许,她想,也许有一天,不再爱他,但是不会恨他。
第二日,丰世子启程南下。
第三日,宫人自王宫送来一碗高丽参汤,恭敬呈上,称王爷与王后希望世子妃好好调养身子,尽快为世子府添丁。参汤由王后身边官阶最高的女官送来,世子妃接过玉碗,女官并未有离开之意,道:“小王爷府上也送去了。”
和风有些纳闷,这话似没有必要向她禀报。垂手而立的女官说话不卑不亢,她说:“世子妃趁热喝了,下官好回宫复命。”
和风终于明白她的意思,温温一笑,将参汤喝尽。
如是七日,每天辰时,女官先到世子府,再去小王爷府,为两位王妃送参汤。
木一每次忍不住叨叨,说:“哎,王后真是周到!”
第八日,女官没有再来。
第十日,世子妃卧床不起,木一领着御医哆哆嗦嗦地照看她,整日,她面色潮红,嘴唇发乌,忽冷忽热。冷的时候浑身打颤,几床蚕丝被都不够用;热的时候全身发烫,多少冷毛巾都不够敷。御医确诊为风寒。
世子不在,木一找不到人拿主意,只好严格按照御医的处方,自己亲自煎药,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才能压制心中的巨大恐慌。宫人们乱成一团,均被她屏退了。
她记得,在久国时,陪郡主听课,讲的是封国历史和风土人情,授课的礼部参政曾幽幽说道:“召南郡主之前,有三位郡主南嫁丰国,南隅潮湿,不适宜北人居住,几位郡主到了南边不到两年,皆染风寒西驾。”
入夜,和风纤弱的身体盖在厚厚的丝被下,不停哆嗦。木一钻进被子,抱着她。此时是丰国最热的7月,她的身体像寒冬冰块,木一满头大汗,却无法捂热她一丁点。终于止不住胡思乱想的木一开始大哭,一边哭一边反复推醒和风。
深夜,和风终于清醒了些,她吃力地伸手摸着身边的木一,轻声问:“给我看病的是常大人么?”
木一惊喜有余镇定不足,拼命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常大人呢?”和风问。世子府与小王爷府中,都有宫廷派来的常驻御医,世子府由常医使主管,他的手下,有三名驻府御医。
木一突然呆了,她努力思索了一阵,有点紧张,说:“常大人和三名医使陪同世子南下了,宫里另派了两位御医,照顾你和莫夫人。”
和风努力呼吸了一会,几乎是突然之间,她感觉到嘴唇发麻,她突然明白了,一丝恐慌笼上心头,她急急地看向木一,艰难地说:“快,快去前院找成堂凛,快,快去。”
木一一愣,旋即钻出被窝跳下去。成堂凛她知道,是世子的门人当中唯一一个懂武的先生,确切一点说,是少年。那人相貌一般却总是寡言少语,不多的几次接触当中,有一次却是记忆深刻的。
那时,丰毕寒策马而去,她立在世子府门口,不知过了多久,台阶上立了一位青衣少年,眼神颇为鄙视地看着她。她吓了一跳,皱皱眉,却未搭话,便进了中院。后来,世子迎娶莫夫人时,她去前院帮忙,才知道他的名字。
徐庭正来邺州时,汶泰带着她住在府外,一同在外面的人,就是成堂凛。他看了一眼徐庭正的字,便让木一研墨,自己以徐庭正的名义写奏章,那字,居然与徐庭正一模一样,当时看得木一就发呆了。在他们入住的院中,第四日,来了左辅门人,帘子后,成堂凛咳嗽了几声,说:“徐某小染风寒,多谢左辅大人挂心。”那声音,与徐庭正一模一样。
木一酿跄着正要出门,和风咳嗽了几声,嘱咐她:“不能让别人知道,悄悄把他叫来。”
成堂凛与世子同岁,前年世子巡视国考考场,瞥见奋笔疾书的成堂凛,那是一篇论官员德才的文章,启文他写道:德者,未有才,是为国之羁绊;才者,未有德,是为国之隐乱;是以为官者,先有德,不成患;次有才,不成绊。
文章并不是一篇上好的策论,却甚合世子之意。考场上,世子摁住他的笔,问:“何人?”
“北州成堂凛,”他起身作揖,不卑不亢。
世子凝视他,片刻,问:“继续写下去?”
成堂凛看向世子,如他一般年纪的少年,却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国主,他摇摇头,一搁笔,道:“若,世子不嫌弃。”
世子颔首,道:“走。”
两人离开考场,成堂凛虽未能入朝堂,却入了世子府,成为世子左膀右臂。这次迎接徐庭正的过程中,和风第一次接触到他。世子府内小规模招待宴会上,那表情总是淡然的年轻人,既未向其他人那样带着惊艳瞥一眼莫夫人或者,好奇地望一眼没有身份却得以同坐的木一,从头到尾,那年轻人,看着徐庭正。而后,她听木一说,他能模仿徐庭正,心里升起浓浓的钦佩。
徐庭正通音律,宴会上,珠帘后,世子妃亲自为他抚琴,一曲万马奔腾黄沙千里枯骨十万的悲怆,则是久国军队流行的《煞秋风》,曲罢,徐庭正朝世子妃深深鞠躬。那时,和风瞥见成堂凛隔着帘子,定定地把她望去。那一晚,和风明白,他日,她若需要,这两位会助她一臂之力。人与人之间,能否成为朋友,从来不需要语言。
木一闯入的时候,成堂凛未睡下,正在看书。仆人认得木一,不敢相拦。成堂凛抬头间,正是翠衫纱裙的木一,她语不成句,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拉。
成堂凛何等聪明,他挥挥手,让仆从下去,自己由着木一一路拖到了后院。到了世子妃的房门口,他就像钉了桩子,木一再拉不动了,她只好轻轻唤一声:“郡主。”
和风彼时陷入下一轮冷热交替,闻言来不及做声,木一便哭着跑进来了,成堂凛吓了一跳,咬咬牙抬脚进了世子妃卧寝。
正如他所看到的,世子妃的情形不容乐观,他立在床头看了一眼面容惨白毫无生气的世子妃,轻声问木一:“御医来了么?”
年轻男子的声音里,虽有惊慌,却为木一凭添了三份安定,她俯身抱住和风,咬住唇,轻轻点头。和风被她温柔地摇醒,睁开眼看见成堂凛,她挣扎着开口:“拜托先生带着人,去,去竹苑,守住莫夫人,护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