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将尽,三月将至,简采萧回了幽州。
南宫家派了人马出城20里相迎,南宫穆的两个弟弟,南宫赋和南宫业,大清早便牵马候着,却没有见到哥哥。
十二三岁的俊俏少年,对长兄有着本能的崇拜,却无法经常见到。相对于南宫穆来说,他们更熟悉简采萧。
简采萧下马,看到南宫家两位小少爷都来了,深感无奈与愧疚,将马交给家丁,她看着欲言又止的两位少年,他们早就将一行人挨个看了遍,却没有看到大哥。南宫赋剑眉一拧,冷“哼”了一声,转身策马而去。简采萧没有叫住他。
“简姐姐,我大哥呢?”南宫业也没管二哥,其实他明白,二哥比自己更想见到大哥。
“他有些事,明年就回来了,”简采萧歉意笑了笑,拍拍南宫业的肩膀,想要与他走一段。
南宫业看她一眼,没动身,他直直地看着她,说:“明年?简姐姐,母亲说,大哥定会跟你回来的。难不成你又欺负我大哥了?”
简采萧哑然失笑,她说:“这次,你大哥欺负我了。”
南宫业犹犹豫豫看着她,打小,他和南宫赋,将简采萧当做自家未过门的嫂子。十二岁少年的眼中,竟然升腾出了一丝怜悯。
简采萧摸摸他的头,说:“陪姐姐走一段。”
没有等到常年漂泊在外的儿子,南宫家主没有说话,他幽幽叹口气,转身一个人回后院。南宫霖一生走南闯北,也算人生顺意。20岁时往南疆贩玉,遇上了乔装出行的乌孙国公主。彼时,他两抢着一个青白玉龙纹手镯。要说谁是南宫家呆子,父亲南宫霖更堪此称呼。当时两人都伸手要拿那玉镯,他居然仗着武功好,给抢了那镯子,任由那西域公主急红了脸。在他正要出门的一刹那,他回了个头。
这一回头,便是万水千山。
那女子居然是碧色眼眸,略带金黄的长发,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而又美得不可方物。
南宫霖呆了,未作任何思考,他走回去,拉出她的手,将镯子放入她的手中,说:“这个让给你。”
后来他真的跑去乌孙王室提亲,国主亲随问他:“一介商贾,凭什么娶王族公主?公主有倾城之姿,你南宫家可有倾国财富?”
他抱拳,朗声道:“没有!然,公主已收到我的定情物,按照规矩,她得跟我回中原。”
帐内哗然,国主问女儿:“你可收了这中原人的信物?”
原本坐在旁边看笑话的公主,闻言茫然地想了想,低头无意识抚着手腕上的镯子。那一瞬间,她明白自己被这青年下了圈套了,于是,心动了。
所以说,南宫家三兄弟,长得再怎么如雕如琢,都是合情合理的。他们是西域乌孙国王族的后代,父亲这边还有鲜卑人的血统,他们从来都算不上正宗的中原人。
多年来,南宫家母对简采萧的态度,多少是有些敌视的。不是她,好端端的儿子,怎么就不着家了呢!
坐在厅堂上座,她看着多少有些局促的简采萧,碧色的眸中,是隐忍的愤怒,她不像丈夫那么好脾气,便冷笑了一声,道:“看来,穆儿无福啊,简大小姐又把他拒了?”
简采萧无奈一笑,道:“是采萧无福。”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莹莹发亮的青白玉龙纹手镯,南宫家母沉思了一刻,问道:“采萧,可是穆儿负你了?”
简采萧确定自己在南宫穆母亲的眼中,看到了一闪即逝的喜悦,心下戚戚然,不免有些不耐,她答:“算吧。”
“那,我哥人呢?”问话的是站立一旁的南宫赋。
“去竟国朝圣去了,”简采萧回答,却看向12岁的南宫业,目前看来,这个家只有这少年,对她还是友好的。
堂中再无人说话,简采萧沉默了一会,却什么也不想说了,便要起身回简家庄。南宫家母却是突然改变态度,显出罕见的热情,她吩咐了南宫业送简采萧回去,自己便回了后堂找到了正郁闷的丈夫。
她说:“我终于舒服了。”
南宫霖常年四处奔走,光是西域便得每年去一趟,相对于保养良好的夫人,他已显出了稍微的老态。这厢见夫人没看到儿子,反而更开心了,便宠溺地看着她,问:“为什么呢?”
南宫家母悠悠坐到了软榻上,闲闲看着丈夫,道:“穆儿可给我争了口气。”
南宫霖负手走到她身边,给她揉着双肩,问:“怎么说?”
“他扔下简家那丫头,跑去竟国了,”南宫家母不无得意地说,留下丈夫宠溺却无语地看着她。
半月后,白万宁抵幽州,待到她领着仆从和媒婆,鼓足了万分勇气摸上了南宫家的门,南宫穆却不在。
多亏了白太守的官萜,白万宁才见到了南宫穆的父母。
媒婆将二人仓促的相识,夸大其词地说成了相遇、相亲、相许;将白府大小姐的温良贤淑,赞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这段姻缘的利好,吹得堪比国婚。
拿着官萜,生意人南宫霖很是有些高兴,和城是通过竟国与丰国的必经之地,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古城,也是久国直辖六镇之一;若能因了儿子的一段姻缘,打开那道通商大门,也是很不错的。
然,南宫家母不高兴了。诚然,在她的眼里,这世上当真无人能配自己的儿子了。作为母亲,这种稍显阴暗却普遍的心理,本无可挑剔;奈何这位乌孙公主显然比寻常母亲更为骄傲。简采萧不待见南宫穆的时候,她是一边心疼,一边不服,多少次在南宫家主耳边叨叨:“那丫头,凭什么啊?”于是,简采萧终于不受南宫穆待见了的时候,她像是打了个翻身仗,觉得终于出了口气了,前两天就一直很高兴,拉着南宫霖道:“看那丫头狂妄的。”
如今这送上门来的儿媳妇,在汉人堆里,着实算得上婉约佳人,比之皇室的公主们,不会差多少。但是,二十余年浸汉人文化,她万万没想到,在儿子没有在场的情况下,儿媳妇冒出来了,于是她不高兴了。
不管媒婆如何口吐莲花,南宫家母睨着眼,一直看着局促万分的白万宁,她的脸红里透着白,七分娇羞,三分紧张。待到两位媒婆轮番上阵,终于口干舌燥了,南宫家母淡淡说了声:“白姑娘先回吧,待穆儿回来,我自让他给你个交代。”
显然,她是听到了那段相遇相知相许,不大相信儿子这么快就变得如此奔放了。想他追着简采萧3年,八成连小手都没牵到,想到此又是一阵心疼;也因此念,她待白万宁的态度和缓了些。
“白姑娘千里赶来,也不容易,现在府上住上些日子吧,”她温温地说着,挥挥手便有下人安排住宿去了。
南宫霖倒是瞧得上这白家千金,入了后院,他悄悄跟夫人说:“这姑娘像不像我年轻的时候?”
这门亲事定不定下,南宫家态度有些不明朗,但是白万宁依然很开心。她想,先住着,再找机会去会会简采萧,然后想办法赖着,等待南宫穆回家。已经豁出去了,没什么好不好意思了,白万宁想。
5月,南宫穆随冬措真到了滇地。此时,南方进入梅雨季节,崇山峻岭间的官道,会有阵阵泥石流。冬措真的队伍,最前方是几匹次等马骡,用来探路;遇到被泥石流盖过的路面,铁绳套出,马队相互连结起来,一旦有一匹马滑入泥涧中,其他的马能拉一把。山谷中的泥泞路,多在山崖下,仅容一马通过的窄道上方,是低低伸出的泥岩,马背有时候被蹭破,人只能低头弯腰过去。
冬措真额间的疤已经全部好了,不留下半点踪影;南宫穆不肯敷药去疤,便在眉间留下一道深红印子,令向来爱美的冬措真惋惜不已。他说,要不是打不过,一定敲晕了给上药。
南宫穆自己倒是很不在乎,他说,堂堂男儿,不能为外貌所累。
一行人去往大理的路上,忽遇暴雨,马队被山洪冲下,赖着轻功,几个人立时飞身离开马,相携着去往高处山崖边。冬措真的鹰笛掉落,他一个纵身冲下山涧,南宫穆一把抓住他,想往上提,他却一掌击来,借力下沉,要去捞那鹰笛。他的掌力太过突然,南宫穆松手躲开,自己也翻入空中,跟着往下掉。
鲜蓝色的人影,眼见着就要被山洪淹没,不远处是阵阵长嘶的马队,在洪水中,一下子沉下去,一下子又冒出来。一根绳索快过人影,套住冬措真的胳膊,绳子最上方是仁布次松,中间是南宫穆,洪水夹着山风,将绳子上的两人吹得稳不住。此时,离鹰笛落水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谷主,抓住绳子,我们上去,”山洪夹着泥石流,黄色混沌,嘶吼着往下冲,靠了内力稳住绳子下端的南宫穆朝冬措真叫,言罢,他试探性往下放了放。
冬措真一把抓住绳子,跳往鹰笛落水的下方,单手掀起水浪,扎下去,伸手一摸,一把泥水。绳子不够长,入水后他便松了手,感觉绳子轻了的一刹那,南宫穆松手扎入水中,抽出腰间锦带,套住蓝色人影,使出十分内力,生生将冬措真提出水面。
腰中栓绳的两个少年于山洪中跳了下来,帮助南宫穆将冬措真提了回去。
丢了鹰笛的冬措真,失魂落魄,他并没有表示出劫后余生应有的半分兴奋,只呆呆地随着众人离开危险之地。
是夜,众人到了大理城外,生起了火堆,围坐着,无人说话。
南宫穆一人悄身立起,离开人群,望向东北方向,那是封国所在。
白日,山洪泥流间,他下沉了一会,心里叫了一声和风。
气息迫近,却是冬措真到了他的身后,声音嘶哑黯淡,他问:“白天为何那般舍命相救?”
南宫穆回头看他,问:“谷主为了那鹰笛可以不要命?”
冬措真点头,那是锡兰王子成亲前托人送给他的,他们之间,记忆日渐模糊,只剩下那杆鹰笛,是他为他亲手做的。
“也就是那么一刻会不要命,现在却不会了,”冬措真幽幽叹口气,继而看向南宫穆,道:“今日恩情,我要如何报答?”
南宫穆摆摆手,没有接话。
“这样吧,我每年春巡时,辛苦一点,去趟丰国,亲自为她煮一壶酥油茶,可好?”冬措真问,言语间,无戏谑之意。
南宫穆暮然看向他,心中是感激,他点点头:“有劳谷主。”
冬措真摆摆手,脸上现出顽劣的神情,问:“为何丰国世子府中,会有久国郡主?”
南宫穆皱皱眉,转身回到众人中去,身后传来冬措真挑衅的话:“入了世子府,便是世子妃,不再是郡主。”
第二日,众人入到大理,冬措真一行受到南诏王接待。和风曾教南宫穆绘制地图,他便将一路经过的商道险道统统画在牛皮卷上,冬措真凭图与南诏王协商修商道,这是后话。
待到6月,南宫家主来信,字一行:有女白氏,以雅以南,子所愿兮?
南宫穆回复:有女傅氏,以雅以南,适儿所愿,与子偕臧。
于是,白万宁被南宫家小心款待,奉为上宾,却只字不敢提同意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