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几十年过去了,从这所宽敞幽静的学校里,不知走出了多少富豪与学者?他们有的迁居美国,有的定居加拿大,有的投奔台湾,有的返回内地。但没有多少人会记得这一幕:有人为了他们今天的灿烂人生,曾毫不犹豫地撒出自己的血汗钱。有人为了他们今天的前程,曾费过好多口舌,动了好多智谋……
后来,群山华侨小学办得非常出色,四面八方的华侨子女都来此就读。华侨们对此感激不尽,有人提出要为韩晟昊立功德碑,被韩晟昊婉言谢绝了。
他说:“其实我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不过让孩子们有个安静的读书环境而已!”
他不仅为孩子们留下一个宽敞的读书空间,而且也为华侨留下一份不可多得的不动产(现在这所学校非常值钱)。
但是,二年后,这位深受师生爱戴的校长却背负着众多惋惜的目光,毅然地辞去了校长职务,又踏上了南去的列车……
一举成名的“蒙古大夫”
事情似乎是从一次聚餐引起的。
尽管这位校长在人们心目中德高望重,但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精神上的富翁、经济上的乞丐。因此在金钱万能的社会里,自然会受到经济“杠杆”的制约。
在一次朋友的聚餐中,他被尴尬地冷落在一旁,而且有人不屑一顾地嘀咕他:“啊,他呀,最大的财富就是一帮学生,穷光蛋一个!能请他来就不错了,还想坐上席呀?嘘……”
从没受到过这种窝囊气的韩晟昊,当时就站了起来,准备拂袖而去,却被一位朋友按到椅子上,悄声挽留他,说:“别跟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坐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静观着他人的海吃神喝,整个宴席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过后他想:我韩晟昊凭什么受这种窝囊气?不就是因为没钱吗?当今是“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无钱的绅士受鳖气”的时代!难道我韩晟昊要受一辈子穷气?不,我不相信我韩某人赚不到钱,更不相信我永远是个穷光蛋!
这次,囊中羞涩给他带来的难堪,使这位从来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之士,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自己的价值观来,也促使他重新考虑起今后的人生道路……
当校长是永远富不了的。做生意吧?没本钱,又没有那种无奸不商的狡猾劲。开饭馆吧?又没有那种八面玲珑、见啥人说啥话的本事。干点什么实体呢?又没有专长……
想来想去,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悲,活到三十几岁,除了会点舞文弄墨之外,别无所长,连个养家糊口的本事都没有!转而又感到一种时间流逝的悲哀,十几年的大好时光,都“杀杀砍砍”中白白地空耗掉了,想起来实在太可惜了。
可是时间不再。他只能紧紧抓住今后的生命。
他看到学校旁边一家中药药房里,一个鼻梁上卡着老花镜的老头,整天拎着一只小秤盘,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小秤杆一翘,币子就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紫黑色的抽屉里,钱来得很容易。而且,这种文雅的行当很适合自己,既不需要狡猾,又不需要八面玲珑……
一天,他来到药房,恭恭敬敬地请教老先生:“老先生,我请教您一下,您说怎样才能当个汉医生呢?”
听到这话,这位铁匠出身的药房先生,从老花镜上方露出一双小而浑浊的眼睛,轻蔑地打量他一眼,摇摇头,这才操着嘶哑的嗓音开口道:“你?想坐堂?没那么容易!必须三年切药,三年撮药,三年站班,三年拜师访友,然后才能坐堂(看病)!”说完,就用那只抡过多年大铁锤的手,像推磨盘似的,一下一下推起算盘珠来,再不理睬他。
这番话也太刺激人了。韩晟昊那颗敏感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了伤害。他不相信这套谬论,更不相信自己不如眼前这个药房先生!于是去请教另一位王肇昔医生……
王肇昔先生倒是满热情,远不像那位药房先生那么牛气。
他说:“别相信他那套鬼话!他是干啥的?不就是打铁出身吗?抓了几天药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学问了!这样吧,我来教你号脉看病。不过来这之前,你要先把《本草纲目》、《伤寒论》、《黄帝内经》等汉医书学完!”
于是,按着王医生的指教,韩晟昊从此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而又枯燥的世界。张仲景、李时珍等先人那博大精深的中医原理及药理,对这个多年驰骋于政界沙场的人来说,简直就像顽童走进莫测高深的庙宇一样,懵懂而神秘。那些生僻晦涩的字句,更是坚硬如铁,每啃一段就像啃石头似的。但是,韩晟昊是一个从不肯服输的人。他坚信,一些笨蛋都能干的事情,为什么我这个聪明人就干不了?半年下来,他生吞活剥,把一本《本草纲目》全“吃”光了。二百多个方子烂熟于心,重要章节能倒背如流。而且,他还报考了一所汉医科大学……
当他再次出现在王医生那里,像小学生背诵课本一般背诵《本草纲目》时,不禁使王医生大吃一惊:“哎呀呀,我说校长,你也太厉害了!连我这个当了一辈子汉医师的人,也背不下来呀?韩校长,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名好医生!”
是的,韩晟昊自己也相信自己能成为一名好医生。他相信自己干什么都会成功!这似乎有点狂,但聪明和自信确是他一生成功的真正秘诀。
这期间,他边当校长边读医科大学,还到另一位华侨刘竹三医生那里学习中医的望、闻、问、切,阅读了大量的行医笔记……
后来,他决心开一家中医院,也就是韩国人所说的汉医院。但他知道,群山绝非是他的行医之地。因为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一位受人尊重的校长,而不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
于是,他在众多惋惜留恋的目光下,毅然地辞去了校长职务,到光州去开辟新的人生道路了。
到光州不久,恰好刚刚发生了朴正熙和金锺泌发动的“5·16”革命,推翻了尹普善执政的第二共和国,获取了政权。这次接收政权的大多是军界人士,很多是韩晟昊干情报工作时结识的同行。因为金锺泌就是当时的情报部长。
很多政界人士得知“反共第一高手”当上了药房先生,都来取笑他,“哎,你是不是光会卖狗皮膏药哇?”
“哪能呢?我学会看汉医了!不信有病人你领来给我看看,我保证让他……”
“让他见阎王啊?”
“不,让他好病啊!”
“得了,我才不相信你那两下子呢,没病也让你给治出病来了!”
一些当年很熟的军界人物,一见面就打趣他。
难怪大家取笑他,他确实是个二百五的大夫,连药房购进多少中草药都弄不明白。本来常用的药,他进了一点点,不常用的药却买进来一大堆,一二十年都用不完。草药商背后取笑他:“这哪是来买草药?分明是来买柴草!”
但,人生就好像一场梦,常常伴随着戏剧性的失败与成功。在韩晟昊身上,尤其体现了这点。他这一生,好多事情都出自一种偶然性。好事坏事都如此。
那是一个雨后的上午。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空气清新而凉爽,窗外飘来一阵阵泛着雨丝的土腥味,间或夹杂着无穷花的清香。
可是,韩晟昊却心绪不佳,坐在窗前翻看着已经翻烂了的《本草纲目》。他租了一个韩国人的行医执照(韩国法律允许),开诊已经好多天了,却没有一个病人。医生没病人看病,能不着急吗?
这时,只听院子里突然传来喊声,“喂!韩大夫,我给你带来病人了!”
韩晟昊忙抬头望去,只见光州市副市长鲁仁焕笑眯眯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帮人抬着一个人,仔细一看,那是一个蒙张纸能哭得过的“死人”!他心里顿时惊呼:天老爷,你领来这么个“死人”干啥?这不是明明要我这个“蒙古大夫”的好瞧吗?
而且,来者是光州市有名的崔大财主。家里开了好几家电影院,还有多处房地产。可是家产再多,也堵不住他肺叶上的十几个窟窿,更止不住他大量的咳血了!已经到了肺结核晚期,四处求医都宣告无效。在美国教会济众医院住了四、五年院。最后,教会医院给他一张肺上有十四个洞的X光片子,把他撵回家来。生命对于这位腰缠万贯的财主来说,只是多一天少一天的事了。当时,肺结核还属于不治之症。
现在,这位被肺结核熬剩一把骨头的崔大财主,却抬到了韩晟昊面前……
此刻,这位财主面色死黄,两眼紧闭,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只剩一丝似有似无的气息,支撑着他残烛般的生命。
想想看,面对这样一个死到临头的病人,韩晟昊只不过是个刚刚租到行医执照,连一个病人都没看过的“蒙古大夫”,这不明明要看他的好戏吗?看吧,实在没那两下子!不看吧,众多双眼睛都盯着这张小名叫“大夫”的脸!如果打退堂鼓,那从此就别想在光州混了,就得赶紧夹起行李卷乖乖地走人吧!
此刻,进退两难的韩晟昊心里叫苦不迭,暗暗责骂那个好心的副市长:该死的老鲁,你把这么个棺材瓤子领来干啥?这不明明是要我的好瞧吗?
但已别无选择,只能硬拿鸭子上架了!与其让别人瞧不起,莫不如装模作样铤而走险,闯过这道鬼门关!
于是,他煞有介事地挽了挽袖子,故作慢条斯理地把手搭在病人麻秆似的腕子上……
可是,他摸不着病人的脉搏,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擂鼓似的!可想而知,这样一个“蒙古大夫”能诊出什么子午卯酉来?
尽管没有摸到病人的脉搏,诊完脉他得开方子,不然没法向病人家属交待。可是一拿起笔就更糟糕了!虽然把李时珍的二百多个方子背得滚瓜烂熟,可那纯属是纸上谈兵!一到用它,二百多个方子全都变成了过河小卒,一齐向他的笔下拱来,根本不知道该动用哪一个才对?这才叫懵门呢!而且在病人面前又不能翻书,只好硬着头皮凭着点滴的记忆,开下如此一个方子:
金银花十六两、天花粉八两、人参四两、白茯苓四两、苦杏仁四两、瓜娄仁三两、唐甘草一两……
一副药二斤八两多重(十六两一斤),大概是世界上剂量最大的药方了。一共开了十副。
不一会儿,药剂师拎着满满一秤盘金银花,疑惑地来问他:“韩大夫,这药量咋这么大呀?一副药用半版纸都包不了?”
“那就用整版纸!”他只好乍着胆子如此回答。
他看到十副药堆起来像小山似的,心里越发忐忑不安,头上直冒虚汗。
崔先生的儿子指着小山似的药包问他:“韩大夫,我父亲从没吃过这么大包的药,这要吃死可咋办?”
一句话,越发说得韩晟昊大汗淋漓,心魂不安了。
真的,这要吃死可咋办?
正在这时,当地的华侨协会张会长来了,一见有人来看病,就说:“这不是有病人来了吗?哎哟,这药剂子咋这么大呀?”他一眼看到小山似的药包,忙问道。
“啊,方子就这么大!”韩晟昊只好如此作答。
“你好好看看方子,是不是把一钱写成一两了?”张会长好心提醒他。
这时,周围一双双怀疑的目光都盯着这个“蒙古大夫”……
“没看错,哪能看错方子呢?”韩晟昊只好硬着头皮说。不过,他偷偷暗示稍稍通点医道的张会长,让他看看方子上有没有能致人死命的毒药?
张会长示意他没有毒药。
于是,韩晟昊就乍着胆子叮嘱病人家属:“一天吃一包,当水喝,要不断地喝!”
豁出去了,逼上梁山!是死是活只能这么造了!他宁可冒险也不会在危险面前退却。这就是他韩晟昊的性格。
可是,当一帮人背着两大背篓草药,抬着崔先生走出了院门,他那灵魂深处的虚弱才从毛细孔里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像泉涌似的,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他担心吃人命官司!
十几天后的一天清晨,正在刮胡子的韩晟昊从镜子里看见院外走来一帮人。他一眼认出是崔家的,三男六女,顿时心凉半截:坏了!肯定是人死了来找我算账来了!忙对妻子说了一句,“不好,崔家来找我算账了!我得马上出去躲一躲!”起身就从后窗子跳了出去。
他慌慌张张跑到张会长家,一来告别,二来请会长在自己走后对家属给些关照。
可是,张会长却笑眯眯地问他:“我说蒙古大夫,你给谁治好了病?人家全家来感谢你了?”
“没……没有啊?”
“不对吧?快回家吧。人家正等着向你谢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