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全罗北道的华侨校长
对于韩晟昊来说,一九五九年秋天又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一次痛苦而寒心的转折。
他毅然地脱去了“光环笼罩”的政治外衣,结束了十年的特务生涯,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十年来,他过着一种风风火火、紧张而神秘的特殊生活,对那种妻儿绕膝的平常日子,似乎已经陌生了。
十年前,在他圣诞节的婚礼上,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台湾调查局的旨意,当上了一名台湾的特工人员。当时,他是何等兴奋,何等激动啊?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觉得自己所干的一切都是党国千秋大业的一部分!然而今天,当他看透了一切,当他毅然地退出政界之后,他的心却充满了难以描述的痛苦……
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十年?那是他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十年啊!
没有了。人生只有一个这样的十年!而这十年,他却是在风风火火认认真真中虚度的。
不,不是虚度!而是作废了!是完完全全地为他人作废了!
但是,他的聪明就在于能醒悟自己。
此刻,坐在南去的列车上,他心情抑郁地望着窗外的秋景,心里默默地过滤着自己三十一岁的人生历程……
在国内受迫害出逃……
为国民党卖了十年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一幕幕由自己亲手导演出来的活剧,到头来却是一场悲剧。他不由得想起摸骨瞎子说过的那句话,“波澜壮阔之悲剧英雄”……
悲剧英雄?我算什么英雄?只不过是被人利用的炮灰罢了!
他感到心寒,感到人生的险恶。但也感到一丝宽慰,自己毕竟醒悟了,没有再继续虚度下去。如果一直执迷不悟到人生终了,那该是多么大的悲剧啊?
此刻,他就像一只疲于奔命的拉磨毛驴,终于挣脱了主人的笼套,摘掉了蒙眼,看清了磨道里的黑暗,很想找一处安静的墙根躺一躺,静静地养养伤,调养调养心态,安安稳稳地过过日月,再不想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了。他已经从惊天动地的举动中领略了种种厌烦与失落。可是,命运这鬼东西,常常跟他像捉迷藏似的开着玩笑。他想出风头时,它却偏偏不让他出。他想沉默时,它却又偏偏不让他沉默。
当韩晟昊带着满腔惆怅与失落,走下火车,在几位华侨教师的掌声中,来到西海岸边的群山华侨小学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却使这颗渴求平静的心,又骤然掀起了大波……
此时的校园惨不忍睹。
整个学校已被瘟疫般的战争后遗症完全吞没了,丝毫没留下可供孩子们学习的空间!
教室里挤满了衣着褴褛的难民。走廊里到处都奔跑着肮脏不堪的难童。呜哩哇啦的叫骂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整个操场都变成了小贩商品的集散地。一堆堆白菜、萝卜坟丘般地堆满了院子。被掏了两个大窟窿的院墙,像城门似的,给出出进进搬运东西的商贩大开方便之门。大门口更是热闹非凡,各色摊床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商贩们冲着熙来攘往的人群高声叫卖着……为了争占地盘,两个商贩像公鸡斗架似的,正抻着脖子吵架呢!
这哪还是什么学校?简直是一所难民营!
“这成了什么样子?”韩晟昊问原来的老校长,“暑假马上结束了,学生就要开学,为什么还不撵走他们?”
“唉,没法子,撵不走哇!”老校长一脸无奈。
“不撵走他们,学生怎么上课?”
“我们也多次撵过,就是撵不走有啥法子?”
“那学生就在这难民营里上课吗?”韩晟昊有些动气了。
“韩校长,你不了解这里的情况,韩国人对咱们华侨……”性情文弱的老校长一脸难色,欲说又止,长叹一声,“唉,一言难尽哪!”
确实一言难尽。全罗北道的韩国人,凶悍坚强是全韩都出名的,他们动不动就想冲谁练练拳脚。外籍华侨自然就成了他们大练拳脚的对象。上学的孩子们,常常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哭咧咧地跑回家去。可是地位低下的父母,并非是能给孩子遮风挡雨的大树,他们也只不过是根浅叶单的小草,只能用委曲求全来包扎孩子们的伤口,“孩子,忍着点吧,离人家远点儿,咱得罪不起人家呀!”
人在矮檐下,焉敢不低头?
华侨不仅饱尝了地痞流氓的欺负,还吃尽了一些兵痞的蛮横。那些在战争中丢掉了胳膊腿的兵痞们,常常到饭馆里大吃海喝一顿,吃完起身就走,要钱?没有!要急了,就从空荡荡的袖筒里伸出一只铁钩子,照着老板的脑袋就狠狠地刨过去!不少老板都吃过这种伤兵痞的苦头。
这年夏天,不知从哪儿忽然涌来一批难民,他们像蝗虫一般涌进这所假期中的华侨小学,砸开了只挡君子不挡小人的锁头,拖儿带女占据了所有的教室。
教师们几次试图想撵走他们,可是,几位教师还没等走近他们,这帮无家可归的难民就操起了炉钩子火铲子,齐刷刷地筑起了一道人墙,瞪着一双双被战争打磨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亮出一副谁来犯我、我就砸碎谁脑壳的架式!吓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师们,赶紧夺路而逃,再也不敢去造次了。
面对这帮红了眼睛的难民,韩晟昊一时也束手无策。
他一连几个小时在难民营里转来转去,惹得难民们几次冲他大吼:“你干什么你?总在这转游啥?想夺地盘呀?休想!”
到学校的第一天晚间,韩晟昊就失眠了。本来是想来寻一份心静的。可是严酷的现状摆在面前,他想图清静,能清静得了吗?
怎么办?不撵走这些难民学生就没法上课,撵吧,靠谁去撵?老校长告诉他,学校多次找过当地的警察,可人家连自己民族的事都管不过来,哪还顾得过来几个外国人呢?
不过,韩晟昊毕竟不是无能之辈。他那聪明过人的头脑,总是在绝路中给自己辟出一条蹊径……
一夜无眠。第二天他返回了汉城。
他找到王东原,说:“王大使,我遇到了麻烦,请你帮我一把!”
“什么麻烦?”
“学校变成了难民营,根本就无法上课!”
“你让我怎么帮你?”
“我只要求你在开学典礼那天,以大使的名义到群山华侨小学去视察一下!其他的事情我来运作!”
“这没问题,还有什么要求?”
“你要把你视察的时间,通知给韩国外务部!”
“这好办。”
“好,这就行了!”
韩晟昊带着王东原的许诺返回群山,当天就来到群山市的首脑机关,把大使要来视察华侨小学的消息禀报给市长。并且,敬请各位官员先光临校园视察一下,以防到时候哪里准备不周,影响了群山市的形象!
不仅如此,他还请来两个吹喇叭的摄影记者,大张着相机镜头,准备为首脑们大采风光……
第二天,当群山市的几位官员乘车来到华侨小学门口,慢腾腾地走下车来,领略着乱轰轰的校外景观,又从鳞次栉比的“丘陵”中,小心翼翼地走进呜哇乱叫的“难民营”时,他们顿时明白了这位新来校长的精明……
“你们看见了吧?我们大使马上要来视察开学典礼了。你们看他怎么进来?学生又怎么上课?这里是我们中国人的学校,还是你们韩国的难民营?”
几句话说得够咬骨头的啦。
“对不起韩校长,请韩校长息怒。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一定!”市长连连向这位个子不高、却精明过人的校长鞠躬致歉。
“怎么解决?临开学还有半个月了?”
“我们马上想办法!”
“市长先生,我们大使来视察华侨学校的事,已经向你们韩国外务部报告了!”
“是是是,韩校长,我们一定尽力办好!请校长放心!”
“那我以华侨小学全体师生的名义,拜托您了!”韩晟昊也不失时机地向对方致谢。
这招果然奏效。
没出一周,一排胶合板简易房在郊外雨后春笋般地立了起来。难民们虽然很不情愿,但毕竟有了栖身之地。
一连两天,师生们从学校里运出去几十车垃圾。
可是,还有五天就要开学了,校门口的商贩却赖着不走,门口仍然是一片臭鱼烂虾的菜市场。
无奈,韩晟昊只好去搬来二三百名警察,把商贩的摊床掀得人仰马翻!一帮商贩像红了眼睛的猴子似的,跟警察对打起来,砖头瓦块横飞,却专门向校长的办公室飞来……转眼间,校长办公室的门窗全部变成了光秃秃的“眼镜眶”,连一片玻璃碴儿都没剩下!
五天后,当王东原带着武官少将汪子清,在当地一帮首脑的陪同下,迈着方步,从几百名师生夹道欢迎的人墙中,谈笑风生地走进校门时,一座清洁安静、粉刷一新的华侨校园,不能不惊诧着所有人的眼睛……
“非常感谢贵市对我们华侨学校的大力支持。”王东原以大使的身分,不失礼仪地向群山市市长道谢。
“不不,”市长连忙摆手,笑指着韩晟昊,说:“不是我们的功劳,是你们有一位精明过人的校长!这位韩校长太了不起啦!”
“哪里哪里?还得感谢市长对我们华侨的大力支持嘛!”韩晟昊把功劳又推了回去。
“啊哈哈哈……”一帮官员们,禁不住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看到这一切,深知内情的汪子清武官却调侃地拍拍韩晟昊的肩膀,戏谑道:“你小子鬼头蛤蟆眼的,什么招都使!”
韩晟昊笑曰:“不使这招,学生怎么上课啊?”
王东原冲韩晟昊笑笑,赞叹道:“你是真了不起啊,拿起枪来是将军,拿起笔来是文豪!干什么都会成功!只可惜……”他想说“只可惜没人赏识你,”但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出困境……”
是的,连韩晟昊自己也没想到,距离辞职的时间不过两个月,他却一扫离任时的失落,又重新在这方天地里闯出了一番光景。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
他冲王东原笑笑,说:“没法子,我也想沉默几天,可你看到学校这种形势,沉默得了吗?”
王东原笑道:“我看你还是不要沉默了吧,我们华侨太需要你这样的干将了!”
韩晟昊却摇头说道:“嗨,我哪是什么干将?纯属是一个傻狍子!”
这事之后,韩晟昊又在群山滨海园大酒店摆下了二十五桌酒席,来宴请当地的各方首脑。当时的场面很是壮观,四面八方的官员、贤士都云集于此,大家欢聚一堂,与华侨们推杯换盏。众多华侨一扫寄人篱下的卑微,第一次挺起胸脯来做人,与当地的官员们开怀畅饮,大为开心,也大长脸面。
这是百年华侨史上从未有过的宏大之举。酒菜不仅滋润着各方人士的胃肠,也大大壮大了华侨的威望。这番举动把全罗北道的人全给震住了。
从此以后,那些再想对华侨动拳脚的韩国人,不得不三思而行。他们知道这里来了一个韩小个子,这人个子虽小,却是满脑袋智慧,那是绝非靠拳脚所能征服了的。
一时,韩晟昊又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也成了华侨扬眉吐气的靠山。
后来,韩晟昊发现这所学校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敌产,很便宜,就动员大家捐款买下来。可是曲高和寡,华侨一听说要让自己掏腰包买什么校舍,顿时就退避三舍了,没一个人肯出钱。
于是,韩晟昊召开全体华侨开会,先将自己三个月的工薪二十四万韩币拍到桌子上,然后才对低眉俯首不敢正眼瞅他的华侨们开口说道:
“我现在不让你们马上捐款!我让你们回去考虑三天,然后再决定怎么办?但我要提醒你们,孩子是咱们中华民族的幼苗,咱们自己不培养谁来培养?没有文化的民族是没有出息的民族!没有文化的家庭也同样是没有出息的家庭!中国人为什么在这里只能卖烧饼,卖炸酱面?不就是因为没有文化,干不了其他事情,只能干这种出苦力的差事吗?难道你们让自己的子女,永远背着火烧锅,拎着擀面杖,卖一辈子火烧和炸酱面吗?就不想让他们去去美国,遛遛南洋,干点大事?赚点大钱吗?”
这番蕴含着深刻社会哲理的话语,无异于是一针清醒剂,瞬间催醒了那些只盯着火烧锅的眼睛。他们纷纷抬起被火烧锅熏红的脸膛,惊讶地凝望着这位校长……
没出三天,数目不等的币子,纷纷从沾满火烧香及炸酱面味的衣兜里掏出来,转眼就集资了七百万。连王东原也解开私囊,为华侨后代的读书空间捐出了十万韩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