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刚从党委开会回来,心里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和巨大的鼓舞力量,只觉得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生命的活力,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党委的指示,像一把精镌的钥匙,把他几天来有点迷离的心窍启开了。
这几天,出现了多少令人头疼的事!为了说服李守才,他开动了思想机器中的每一个零件,好容易使他同意立即着手铸造大型机架。谁知,在党委要作出正式决定的前一天,技术副主任忽然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来,并且拒绝在铸造方案上签字。就在车间生产技术会上,他说:
“我负不了这个责任,责任太大了!我昨天又和老梁研究了一下,这里边还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他危言耸听地看着王永刚,“王书记,这几百吨钢水,浇在地坑里,要是与地下水发生接触,整个厂房都会炸崩的!”说着,便从抽屉里拿出他在美国留学时用的计算尺,计算着一立方厘米水与钢水接触、变成水蒸气后,比原来体积会膨胀多少倍。“爆炸力大得惊人!”他向在座的人说。
“足足抵得上一颗小的原子弹!”梁君说得更加严重了,好像他曾经看见过原子弹爆炸似的。
不少人面面相觑。
杨坚在与戴继宏交换了一下眼色后,平静地站了起来,他说:“这种顾虑是不必要的。根据理论和实际经验证明,在地坑中造型时,地下水最高水平面和砂型底部的距离,要保持在一点五公尺以上,低于这个数字,钢水才有可能与地下水接触,引起爆炸的危险。但我们现在的情况可不是这样,”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本,“老戴和我到厂的基建处,查问了几次,根据我们厂的水文资料,这个距离高于三公尺,因此,根本不会产生爆炸的危险。”
“基建处的水文资料可靠吗?”梁君以权威者的口吻向杨坚问,在他的眼睛里,比他低两班的同学,永远在业务上也得低两年。他问这话时,右腿跷在左腿上,露出悠然自得的样子。
“可靠的。”杨坚肯定地回答,“中央勘探队经过无数次勘探和校验,才得出这个数字;我们厂,就是根据这个资料建造起来的。”
不言自明,如果这个数字不可靠,整个工厂就等于建造在不可靠的基础上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李守才没有话说了,人家用充分的科学论据堵住自己的嘴了,自己不是口口声声相信科学吗?现在科学摆在眼前了,只能相信它。
“李工程师,咱们是杞人忧天了!”梁君冷冷地说,接着很识时务地来了个大转弯,“您还是签字吧!”
李守才也只得顺水推舟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不可大意。”
字最后是签了,不过他还作了不少保留:这方面他不负责,那方面不属他的业务范围……同时,还提出了希望:“还是两条腿走路的好:一方面咱们摸索着干,一方面不妨仍申请向外国订货,万一自己干不出来,也不致影响‘新钢’的建设。两条腿走路比一条腿稳当。”
李守才的三心二意,给车间一些技术人员带来不良的影响,在编制工艺时,认识不统一,常常争执不下,从而把平常思想上的矛盾也暴露出来。技术人员对问题认识的不一致,常常又导致工人们面对工艺文件无所适从,他们说:“二十四只乌鸦乱张口,不知听谁的是。”因此,工人之间一些思想疙瘩也牵涉进去了。而在这些矛盾的漩涡中,李守才居于中心位置,梁君的内心活动,往往是通过李守才有意无意中表达出来。
铸型粘砂问题得不到解决,试验失败,把车间的一些思想问题都充分暴露出来了。
面对这些棘手的问题怎么办?怎样通过思想问题的解决,来促进铸造中出现的实际问题的解决?或通过这些具体问题的解决,促进思想疙瘩的融解?值得很好地研究。当然,王永刚知道它们之中的内在联系:这些问题有着深远的阶级根源与社会根源。解决它们,对王永刚来说,不能说不是一个新课题。
多少年来的戎马生活,战争中血与火的洗礼,早给王永刚炼就一种快刀斩乱麻的性格;但现在,他的快刀,却无法斩断面前这一筐杂乱的韧丝。回忆过去,那真是一种水晶般透明的生活啊!从他作为“红小鬼”投入革命的怀抱中时,他就在党的雨露和阳光中成长,那时,在战友之间,好像也曾产生过一些小疙瘩,但是一想到彼此都是穷哥儿们,出生入死,都是为穷人打天下的,一个生活会,三五句话,啥问题都说通了。以后,他当了班长,除了自己,还带领十几个战士,开头,他也捏了一把汗,心想,要是彼此间有了矛盾,他这个当班长的该怎么办?后来,真的产生矛盾了,他为此发了多少愁啊,但是,一个战斗过去了,战后总结总结,开展一下批评与自我批评,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了。后来,随着革命事业的发展,他又当了排长、连长、营长,最后当了团的政委,带领的人马越来越多,事情也越来越多,思想状况也越来越复杂,但现在回头看看过去,好像也没发生过多少没法解决的思想问题。
矛盾也产生过,有时也甚至很尖锐,但开了个党小组会或个别交换一下意见,天大的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打起仗来,大伙还是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那杆常胜大旗,一直牢牢地插在他所在的那个集体里。虽然以后转业了,转到一个建筑工程局当了处长,但是,那个公司还是原来那个师的全部人马,局长就是师长,处里的职工,都是随同自己南征北战、出入枪林弹雨的干部和战士,他们还叫他王政委。一个任务下来了,他们还像当年冲锋陷阵那样,奋勇向前,无往不胜。
正因为有他们全局职工的冲天干劲,才使得他们负责基建的北方机器厂,提前两年完成基建任务,安装工作进展也很快,并开始试生产,而他呢,也正由于这种迫在眉睫的生产工作的需要,一下子调到这个车间来。这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简直是在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发生的。当时,他本来可以和自己的老上级谈谈,说自己对制造机器一窍不通;说自己还愿留在基建部门,这方面已经比较熟悉了;说自己还愿和老上级老同志一块儿工作……但服从党的分配,早成了他那钢铁意志中的基本部分了,因此,还像过去调动工作那样,他什么也没说,把工作一交代完,就马上来到这个非常陌生的新单位。谁知刚来不久,就碰到这样一个重大任务,又碰到这么多不同类型的人物,而他们彼此之间又交错着这样多的矛盾。
是的,这么多的矛盾!工人与工人之间,工人和技术员之间,技术员与工程师之间,技术人员和行政人员之间,领导与被领导之间,先进与落后之间……尤其令人头疼的是那些技术人员。
嗨,这些知识分子,不知为什么想得那么多、那么远、那么复杂、那么荒诞离奇?比如那个梁君,谈到铸造问题,却要扯个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哥白尼发现地球是圆的,人造卫星上天,人类征服月球……绕了十万八千里,原来还是不赞成铸造大机架。但他就是不明说,你问到他时,他却说他服从领导。关于这个技术员,王永刚听了不少反映,曾和他个别谈了几次话,但一谈起来,真实思想一点儿也不愿暴露,满口大道理。李守才呢,当王永刚初来时,由于各方面情况不熟悉,虚心请教他的时候多,过问事情的时候少,于是,这位技术副主任却把他看成是个所谓“识时务”的人,容易“对付”的人,就在一次谈话中,他就向王永刚暴露了这种看法:
“人最要紧者,莫过于识时务。干什么,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别去装懂。对事情,能揽则揽,不能揽则不揽,别硬揽。可有些人,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却这也想揽,那也想揽,结果自己揽又揽不了,却把别人扔在一边,什么事也没做好……”
当时,在座的梁君接过来说:
“李工程师的这些话,对于技术更加适用。我最反对那些不学无术的人,由于自己的无知,却以为世界只不过像火柴盒那么大,自己的脑袋足可装得下。结果呢?嘿嘿,把自己的脑袋撑炸了,事情也搞糟了!”
王永刚了解这两个技术人员谈话的真正含义,这种思想很有代表性。现在,还有不少人持有这种看法,他们认为,把一些文化程度较低、但久经战火考验的老干部,放在技术业务部门的领导岗位上来,是很不恰当的。反右派斗争时,虽然对这种言论作过严肃的批判,但还有一些人,把这些东西隐藏在思想深处,一有机会,便会冒出头来,特别是当某个单位的某个同志,工作中产生缺点的时候,这种思想还会泛滥。现在,为什么梁君和李守才,居然在王永刚面前露出这种思想苗头?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铸钢车间的前任主任,由于工作作风上有些生硬,办法少了些,加上自己学习不够,对具体业务干涉宽了些,有些纯属业务范围的事,他也揽过来了,当然,就无法管得全、管得好,在工作中产生了一些缺点。对于那位主任,技术员杨坚在一次和王永刚谈话中,曾作过这样的评价:
“他呀,是个大好人!心地善良,性情耿直,待人厚道,对党忠诚,对工作总想抓得紧点,揽得宽点,恨不得把全部担子都担在他一个人身上。他的缺点,就是放松了思想工作,要是有人找他谈点思想问题,他就会对你说:‘你怎么会有这些想法呢?这大跃进的浪潮,还没把你那一点点个人问题冲掉?去,好好干活去!把自己融合在工作里,啥问题都没有了!’看,他说得多简单!大跃进是好,可不能把思想工作扔一边去了呀!有人说他这不好,那不好,可我认为他是好人、好心,没把事情办好……”
王永刚很同意这个年轻的党员对前任主任的这种批评。是的,我们的确有为数不少的这样的同志,他有一片赤心,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但由于思想方法不对头,常常事与愿违,收不到预期的效果。他王永刚会不会落一个这样的结果呢?从一开始到新岗位,他就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因此,他想先到下面把大家伙的思想状况摸清,使自己思想上有个底儿,这样,他就可以运筹帷幄了。但谁知有人却把他不像一般“新官上任三把火”那样,说成是“识时务”。他觉得必须扭转这种错觉,这会对工作不利。因此,就在梁君说完那番“高深的哲理”后,他就接着半开玩笑地说:
“老梁,如果我就是那种‘不学无术’的人呢?李主任,如果我也不那么‘识时务’呢?你们会赶走我吗?”
“王主任说得哪里话?”梁君讨好献媚地说,“您怎么会是那种人!”
“对!王书记是老革命,栋梁之材!怎么会呢?……”
“如果我真的不学无术,就请二位帮助我学而有术;如果我一时不‘识时务’,就请二位提醒我,咱们一块把工作搞好。”最后,王永刚用坚毅的语调说。
“那当然,那当然!”两位技术人员连声说。
当然,工作是棘手的,问题是复杂的,以致在他去东方机器厂参观还没回来,一个巨大的任务就落到他的身上。当戴继宏把自己的想法写成一个方案拿出来时,矛盾就全面暴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