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招待所出来,我心里更迷茫。邹凡这家伙让我讨厌,可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确有点可惜。他被新中国学校培养出来,刚走出校门不久,知识、能力还没用上,人还很年轻,真的必须这样处理?我对这样的想法感到奇怪。我这是怎么了?被春如搅糊涂了吗?这场运动关乎到……关乎到……在大是大非面前……我的头蒙了一下。”
“大会结束后,我收到了曾超写给工作组的报告。她申请到白果树去。那儿是邹凡的老家,有一所村小。——说是小学,其实只有一个班。
“看着熟悉的笔迹,我心里很难过。这是她的性格。她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那个人一起到他的家乡去。我真的要永远失去她了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果树这个村名,成为父亲心中一个神秘的地方。当他在灯下读那些白皮小册子的时候;当他拿着蘸笔,在文件上圈写意见的时候;当他下了班,走过昏暗的大街;当他看着那位刘英阿姨的背影在屋里走动,看着我的卓娅妹妹在他腿边牙牙学步……他脑子里会突然冒出这个地名。他会想象着它的偏远,荒凉,想象着她和那个人生活的院落和茅屋,想象着那所乡村小学。……隐痛从心底泛起,他的胸口涌上说不清的滋味。
直到两年后,他亲身来到这个魂牵梦绕的小村,想象中的影子才真实地呈现眼前。
“我给自己找了很多不去的理由,我知道这会让刘英猜忌,可最终我还是决定去一趟。”
过了青沙河,土路绕上丘陵,路两边闪出一片稻田。在一湾明亮的水里,嫩嫩的秧苗像绣出的绿叶,在风中飘动。牧童骑着水牛在田埂上晃悠。随着大路向高处走,一棵银杏树高大威武地兀立在山坡上,一片零落的房屋从树影中透出。随着脚步走近,银杏树变得愈来愈高大,两股枝干直插天空,仰起脖子也看不到树梢。银杏叶在苍老的树枝上飘动,青葱苍绿,亮闪闪的像涂了蜡。树阴下几个老人在聊天。一条狗在山坡上跑着吠叫。看见一个生人走近,有人从椅子里探起身。
“我出现在她的教室门口,她很意外。那是一座石头砌的房子,没有门框、门板,窗户是石片支起的方洞。里面坐着十几个孩子,大的大,小的小,高低不齐。
“她吃惊地看着我,把手里的书放下,叫着一个孩子的名字说,你带三年级同学读课文。二年级,写小楷,一年级,出去做游戏。
“几个小孩子跑出来,在教室前的空地上踢毽子。石头屋里传出琅琅的读书声。
“她从屋里走出来。
“我扭头看着石屋说,三个年级混合上课?
“本来只有两个年级,该读三年级的学生不想走十几里路到中心小学去。反正学生不多,费不了多少事。
“在这儿过得惯吗?
“生活很简单。不费啥心思。
“我端详着她的脸,你的气色不错。
“她翘起手指,掠一下额前的剪发。你呢?你咋样?
“我把一份盖着大红印章的文件从口袋里掏出来,把文件头上的字指给她看,‘关于对邹凡同志所受处分重新甄别的处理意见’。
“我到马武镇检查夏收、夏种,顺便把小邹恢复工作的通知送过来。你们一定在等着消息吧?小邹跑了两年,申诉信也写了不少,现在总算有了结果……
“她的嘴唇向腮边绽了一下。只要把事情弄清楚,工作恢复不恢复无所谓。
“文件给了她,好像还了一笔债,卸去一个沉重包袱,心里轻松多了。
“到家里去坐会儿吧。邹凡到卧虎山修水库了,得个把月才能回来。
“本来没打算到她家去,见了那家伙,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听她这么说,我决定到她家去看看。”
像山间很多住户那样,邹家的宅院是石头院墙,石砌门楼,木头大门,院里铺着碎石甬路。古旧的房屋挑出廊檐,屋门和窗户宽大、厚实,透出祖辈安居的沧桑感。
“堂屋的格局让我想起兴隆铺老家的旧宅。八仙桌边摆放着高背木椅,靠墙是神案条几。所不同的是,条几上方的天爷和祖宗牌位被毛主席画像代替了。
“她把那份文件举起来晃了晃,郑重其事地放在神案上。明天给他送过去。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份文件,往后他可以不做义务工了。”
父亲站在堂屋中央打量屋子,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那一刻他更明白了刘英的话是对的,看着她当真跟别人结了婚,过起了日子,他心里真的很难受。
“邹凡的父亲从地里回来了。看起来他年纪不算大,身板挺结实,腿脚硬朗,说话底气很足。满面笑容地望着我说,抽烟了吗?喝茶没?小曾,给马同志打鸡蛋。……
“老人把文件拿起来,眯起眼睛,凑在屋门口光亮处看。多亏马同志辛苦,亲自把通知送到家里来,小凡这孩子,从小被惯坏了,领导要多管教。
“条几上的座钟响了,在安静的屋里瓮声瓮气地敲点。我起身告辞。老人伸手拦住说,天都快黑了,马武镇还有十几里路,咋能说走就走啊?
“马政委在镇里检查工作,他要走,就让他走吧。
“老人把脸沉下来,那怎么行?人家走那么远路来给小凡送通知,难道咱们连顿饭也管不起?茶饭不好,房子窄狭,马同志他不会嫌弃吧?
“老人的态度让我感动,春如也很高兴。”
在白果树住了一晚,他的心情变得更复杂。看得出,她在这儿过得很自在,这段日子也许是她这些年最幸福的时光。她好像已经把自己变成了山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就着一盏麻油灯吃过晚饭,邻居的姑娘、小媳妇夹着草辫凑进堂屋,手里编着帽辫,和她说说笑笑。邹凡的老父亲陪他坐在廊下,看着远远近近的山影,抽烟,聊天,说天气和收成,说他的儿子。我们家小凡十几岁就入了共青团,在学校一直是积极分子,怎么会弄出这种事儿呢?这孩子脾气执拗,像他这样的人最好还是少读书。少读书,少写文章,脑子里不想那么多,人就少惹事。……
“老人说话的神态让我想起爷爷,想起从前在老家的日子。”
女人们走后,她俯在桌上,用心用意整理采集到的民歌。手掌一起一落打着拍子,反反复复哼唱,一句一句订正记在纸上的谱子。来来索咪来索咪来多拉——绣花枕上绣鸳鸯啊……
“难道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真能这样一直过下去?
“离开白果树的时候,我发现我对她的牵挂一点也没减少。”
父亲再一次到白果树去,是又一年的早春时节,麦子刚返青,青沙河刚刚解冻。
“前两天和刘英生了一场气,心里很烦,不想回家。恰好听汇报说,马武镇大办钢铁搞得好,我向县委要求,到这儿来蹲点调查,看能不能树个典型,开现场会。
“说不清是不是夹杂了私心,提起马武镇,总会有种特殊的牵挂。往马武镇走,心里很不平静。
“我骑着自行车,带着背包。起个大早,赶到镇上刚过晌午,地里老乡还没收工。
“乡政府的人都下去了,只有小郭在电话机旁坐着。
“乡政府的厕所是个半边露天的小院,地上垫了黄沙。我走进去的时候,有个戴草帽的人担着一担柴灰走进来。他把便池刮干净,再把柴灰撒进去,然后撒上六六粉。他干得很认真,弯腰低头,一丝不苟的样子像描图画画。就在他把装得满满登登的粪桶挑起来往外走的时候,他的脸从草帽下露出来。我惊奇地向前追了一步,张开嘴没喊出声,心里觉得很诧异。
“回到办公室,我问小郭,打扫厕所那人是谁?
“白果树的。
“看我脸上满是疑问,他补充说,是个辩论对象。
“他是不是叫邹凡?
“你认识?
“从前不是中心中学的老师吗?
“现在在白果树,和他女人一起教村小。
“他的事——不是已经重新甄别过了吗?
“这一次是破坏大办钢铁,在乡政府挨批判。
“在乡政府看见这一幕,我心里很不安。我把背包放下,决定到白果树去看看。恰好全乡钢铁大会战的战场就设在白果树。”
“村里没有人。学校那间石头房子空空荡荡。邹家的堂屋大门敞开,屋里的家具不见了。厨房里冷锅冷灶,好像很久没做过饭。在村里走了一遭,各家各户都敞开屋门,屋里空空落落,只看到一个瞎眼老太太坐在草墩上捻草绳。我走过去凑近她的脸大声问:老奶奶,村里人呢?老太太嘟嘟囔囔回答,都去炼钢铁放卫星了。她说了两遍,我才听明白。
“我回头四下张望,看见村外山坡上冒着黑烟。冲着黑烟走,找到了大炼钢铁的工地。
“山坡上插着很多红旗,树上扯的红布横幅在风里嘭嘭抖动,断断续续透出‘多快好省’‘大办钢铁’这些大字,土高炉像坟冢一样一座挨一座,布满半个山坡。干活的人全都光着膀子,在2月的寒风里,一边干活一边喊口号。地上堆满木柴、树棍、各种各样家具,几个人拿铁锤把家具砸烂,填进炉子。炉子里的火焰轰轰燃烧,黑烟从高炉顶上冒出来。
“县委蹲点的小姚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兴致勃勃地带我在小高炉前察看,向我介绍会战成果。
“你来得正好,明天就能出钢了。
“听说他们已经干了五天五夜,我很感动,虽然心里很惦记春如,还是决定守在工地上,和大家一起干。
“在一座高炉边我看见了邹凡的父亲。他像其他人一样脱了上衣,露出干巴的胸脯和精瘦的胳膊,一边起劲拉风箱,一边大声喊口号。
“我走过去问,大伯,脱掉棉袄冷不冷?天黑了,山上的风很凛哪。
“老人左右观望了一下,抽抽鼻子说,没事儿。我穿着棉裤呢。
“村小停课了?
“你没见小曾吧?她领着学生在河里捞铁砂。妇女、学生们都在那儿。
“夜里不停工?
“放卫星哩,哪能停工啊?”
风顺着河谷刮过来,还没走到河边就听见呼口号的声音。远远望去,几堆火在河滩里摇曳,火堆边人影杂乱。篝火边的人没有发现他。他沿着河坡走下去,看见妇女们挽着裤腿,光着脚,坐在火边,一边说笑,一边喊口号。待他走到近前,几个妇女激灵地跳起来,抄起各自的东西往河里走。
青沙河在夜色里闪光。妇女们走进水里,有的拿铁锨捞沙子,有的拿筛子在水里晃,有的抱着簸箕顺水淘洗。几个学生举着火把在河里、岸上跑动。
“看见春如的一刹那我愣住了。大概因为腰身变粗的缘故,她的体形让我差点认不出她了。凑着火光,她认出是我,转身从河边走回来。我趁势向河里的人挥手喊,大伙上来歇会儿吧。
“我拿眼睛在她身上打量,她也拿眼睛在我脸上打转。
“看你这小腿……裂的口子都在往外沁血……
“大会战嘛,裂几个小口子,流点血,算啥?
“我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羞涩地笑着说,我这个样子,你没见过吧?
“你这个样子,还来干活?
“放卫星嘛,怀孕的妇女也不止我一个。
“我和她坐在沙滩上。芭茅丛在风里抖动,发出沙沙的响声。河水在这儿分成几股,漫过黑乎乎的沙洲。妇女和孩子们又像刚才那样围聚到火边,说一阵话,喊一阵口号。
“听说我来蹲点,筹备开现场会,她斜眼瞪着我说,来这儿开现场会?……你脑子正常吗?
“我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
“我看人们都疯了。砍树,烧家具,砸锅,连锄头、门搭吊、牛转环都投进了小高炉,脑子正常的人会这么干?
“我转头四下看了看,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偏激?我把声音放柔和,婉转地说,小如……你不能老这样片面。运动嘛……他们大冬天光着膀子,赤着脚,几天几夜守在小高炉边,这精神……
“她脸上的神色让我没信心把要说的话说完。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你在下面读书学习机会太少,这是中央推荐大家学习的书,你抽空读读吧。
“凑着月光,她把小册子封面看了看,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把书塞回到我手里。还是你自己好好学吧,我学它也没用。我现在只想着怎样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健康、活泼,把他养好。
“我干笑了一下……多长时间了?
“恐怕要到7月了,比长安的生月晚。
“……我在乡政府看见小邹了。
“她扭过头在我脸上看了一阵,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活该!谁叫他多管闲事!人家在村头砍白果树,他在教室上课。白果树不是邹家的,村里那么多人,有村长跟着,别人不管,你凭啥要管?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进村时好像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是银杏树没了。她激动的样子,让我看到了从前那个小如,还是这样幼稚、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