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这个圈子,我兜得可真不小。”
“外面刮着风,飘着雪花。这样的天气让我想起丹东的除夕。那时我们俩坐在走廊里,现在,我和她隔着一张办公桌,说话的气氛很别扭。
“你是真爱他,还是在赌气?
“怎么?没你的批准,我不能结婚?
“每到这时候,我和她说话就很困难,脑子迟钝,嘴也笨拙,没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交叉的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宝原县那座简陋的车马店里。看她斗气、任性的样子,我心里充满怜爱,想把她拉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小如,你知道吗?每当看着你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仍然爱着你,爱你的眼睛和目光,爱你的肩膀和身影,爱你的神态和表情。
“你……冷静点好不好?这样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你以为我还是师范学校那个小女生吗?如果你代表组织,我可以正式给你打报告。如果是出于好心,那就免了,你只管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那个人——他对你合适吗?
“我已经说过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别替我操心。
“……我是说他的脾气、性格……你对他究竟了解多少?
“你呢?你对我了解多少?
“我停下来,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鼻子和眼窝。这张脸还是那样生动、鲜亮,鼻子和眼窝搭配得那样动人,只要看着她,我心里就涌满感动。我把目光收回来,不敢看她的眼睛。
“春如,他的问题应该由他自己负责,你不需要这样。我不希望……我希望你……
“她抬起眼睛盯着我,我的勇气一下子消失了。我结结巴巴说,如果……你真想和他结婚,就好好劝劝他,让他认真写份检查。本来我想说,只有写份像样的检查,我才能帮他,可我没法对她这样说。
“她笑了一下。叫他怎么写?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你忘了我大哥是怎样害我的?他替我写了一份声明叫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你想让我把邹凡毁掉?叫他承认是反革命,写份检查装进档案,背一辈子黑锅?
“……我咂了一下嘴。她是个很执拗的人,只要她打定了主意,无论跟她说什么都没用。
“在她转身走出去的瞬间,我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呢?我知道没理由阻拦她结婚,可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打击我?
“我走到窗口,站在窗下,心里向自己发问:她真爱那个人吗?那家伙真值得她这样做?要说丹东的分手是痛苦,这次的分手简直是毁灭。那个人激愤的样子在我眼前晃动,湿湿黏黏的感觉仿佛还留在我脸上。难道真的是他的诗让我吃醋?他啐在我脸上的唾沫让我嫉恨?真可笑,他竟说我不配谈爱情,好像他比我更爱她!
“一刹那间,我对自己走过的路感到惶惑,从陕北到解放区,从广西到东北,从朝鲜战场到县城,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失去了意义。在此之前我从没怀疑过自己的人生,这一刻,我为什么会这么空虚、迷茫?
“窗外雪下得更大,小柏树披上一层白白的铠甲,梧桐树挂上了雪绒。树下站着一个人,她肩头和衣褶勾出白色线条,那身影很熟悉。待她转身走近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是刘英。我的心脏收缩了一下,她怎么来了?她来了多久?
“刘英走进来。我坐在办公桌后没抬头。
“你那么忙,一星期都不回家?
“你不是知道我在参加肃反学习班吗?
“我可不知道你在办公室关着门跟谁说话。
“我在工作。以后你最好别到办公室来。
“是老情人挂着心了吧?孩子有病也不回家。
“曾超要和一个肃反对象结婚,影响到运动的开展。
“怪不得你这么气闷,她要结婚,你心里不是味儿,是吧?
“我抬起头严厉地看着她,刘英!不要这样无聊好不好?
“难道你不知道她在县上的名声?和这样有名的女人拉拉扯扯,你不考虑影响?
“你怎能这样说话呢?曾超是什么人你不了解?难道你也相信那些胡说八道?
“她抓起桌上的墨水瓶摔在地上。墨水迸起,在墙上溅出一片蓝点。我说到你心尖上了,动着你的心肝了,是吗?曾超是什么人?她父母、兄弟是什么人?现在要跟什么人结婚?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蒙住了你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吧?马政委,你还是肃反领导小组的组长呢,在一个女人面前,立场跑哪儿去了?
“刘英,这儿是机关。有话咱们回家说,好吗?
“她和你关着门说,我和你开着门说!我这些话见不得人吗?
“我把心里的怒火压下去,放低声音,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是说卓娅病了吗?走吧,咱们回家。
“我不回家。你就在这儿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咂了一下嘴,你为什么这样无聊呢?我和她已经过去了,这样纠缠,有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和运动有关,我干吗把她叫到办公室来谈话?
“你心里怎么想,我清楚。当初不是心甘情愿和她分手,现在还放不下,对不对?要不,咱们离婚,我成全你。好吧?
“我把办公桌锁好,站起身走出去。”
“回家之后我们谁也不理谁。卓娅在发烧,她抱着她,不让我近前,也不抬眼看我。我拿起枕边的小册子,点起一支烟。‘……这好像是奇谈怪论,或者只是一种聪明的辩证把戏,那些没有花过一点功夫去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极其深刻的内容的人……’书本上的字从我眼前滑过,春如的话和刘英的话在我耳边交替回响,书上的字变得没有意义。我很烦。是因为她要结婚吗?我自己结了婚,有了孩子,有什么理由不让她结婚?……如果她选择了别人,我会怎样?也许刘英说得对,无论她选择谁,我心里都会很难受。……和春如谈过之后,我脑子里为什么这样乱?真的被一个女人扰乱了心,动摇了立场?……我把手里的小册子翻过来,看着蓝色线条围起的白色封面。
封面上五个庄重、威严的字闪射出真理的光芒。‘国家与革命’,在这样伟大词汇的照耀下,孤帆这样的家伙,他们那些酸溜溜的诗,难道不该被革命车轮碾碎,抛进历史的垃圾箱?爱情和文学,不都是让人迷失方向的毒药吗?可是,春如的脸和她执拗的脾气为什么比这书上的文字更有说服力?难道我真的不懂文学、不懂爱情了?当年在宝原的车马店里,我用雄辩的口才说服她,为了自由,为了爱情,到那边去!可今天,我的口才和理论为什么变得这样苍白无力?‘把无辜的人整成坏人,这不是运动的目的吧?’面对她的质问,我为什么觉得有口难辩,对自己的说服力没有信心?那家伙真无辜吗?为了革命的需要,为了人民政权的稳定,不搞这场运动行吗?我没法责备她。她让我在个人感情和国家与革命之间迷失了方向。
“孩子睡着了。刘英把她放在床上,然后扭头瞪着我说,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斜眼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未免有点不安。这女人是不是也把个人感情混进了国家与革命之中?自从知道了春如的消息,她心里一直被一个影子折磨着,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不该听老政委安排,和我结婚?她爱我吗?——她好像的确爱过我,崇拜过我。可我爱过她吗?恍惚间,我觉得她和兰姐没什么区别,如果顺从爷爷的意思和兰姐结了婚,我们不是一样生儿育女,像现在这样过日子?多少家庭不都是这样,结婚之后,说不清爱,还是不爱?”
“……现在我该怎么处理他?”临睡时,他脑子里跳出这个问题。
……那家伙的诗句在他眼前浮现,搅起一团烦乱和郁闷。
我无法揣想父亲的思路,不知道那天夜晚他放下《国家与革命》这本小册子后,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伟大导师列宁给了他怎样的启示?也许由于刘英阿姨不让他近身,他在孤独中产生了不合常规的想法吧?第二天,在领导小组的会议上,他的发言让所有在场的人感到意外。
他说,“孤帆的诗只是思想感情不健康,对一个新中国培养出来的年轻人,我看我们还是以帮助教育为主,不要一棒子打死。”
领导小组的人都愣住了。如果不把这家伙定成反革命,孤帆文学社怎么办?其他的人怎么办?这么多人不是白忙活一场?
父亲的命运跟他每到关键时刻脑子出问题有关。我不知道他小时候读没读过《农夫与蛇》的故事,这篇寓言选在我初中的课本里,给了我极其深刻的教育,它是我童年的经典,决定着我们这代人对世界的看法。如果他没读过《农夫与蛇》,至少应该读过鲁迅先生的《论“费厄泼赖”……》当一个坏人成了落水狗、落汤鸡的时候,心慈手软就会害了自己。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我为什么那样讲?话一出口,像罐子打破了口,里面的水哗哗往外流,有股劲儿撑住,脑子当不了嘴巴的家,嘴巴当不了词儿的家。文件上的每句话我都能把它解释得合乎自己的观点,大家的意见我也都能把它归纳得和自己的意思相同。我是领导小组组长,我必须显出对大家的尊重,让同志们充分发表意见。反正无论他们怎么说,最终还是我说了算。民主最终还是要服从集中,民主的过程就是为了显示集中的正确和必要。”
尽管领导小组的同志们对父亲的意见不太满意,可他们还是接受了他的意见。大多数人都很聪明,知道见风使舵,看组长的眼色说话,让领导的集中充分代表大家的民主。邹凡和其他五个对象没有抓进监狱,也没有戴反革命帽子。可他们受到了开除公职,清洗回乡,劳动改造的处分。这让肃反小组的同志们得到了安慰。这场运动总算没白费力气。这也是对态度不好的人的教训。——那家伙始终没做出像样的检查。他不知道,处分人的时候,态度比事实更重要。即使你没错,态度不好,就是处分你的理由。
“那女人怎么办?”——会上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他大概不知道那女人和我父亲的关系。
“我本该说,她没写反动诗,我们没理由处理她,可我只说了一句,先把这几个人的处理意见报上去吧。”
天晴了。屋顶上的积雪耀眼,路两边的雪堆开始融化,清扫过的道路露出黑色路面,淌着雪水。
在机关里吃过晚饭,他随着自己的腿走上大街。
明天就是元宵节,商店门前的花灯五光十色,街上人影幢幢,各机关门口挂起了大红纱灯。
他闲散地走着,扭头看着大街两边廊檐下一堆一伙观灯的游人。
文化馆门口的走马灯吸引了很多人。孩子骑在大人脖子里,指指画画,欢叫着看灯里的人影骑着马、舞着大刀匆匆跑过去。这是她曾经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他停下脚步,站在黑板报下沉思默想,心里泛起一种深深的失落。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她不可能爱那个人,不可能和他结婚?难道我真的这么自负,这么自私,希望她一辈子不嫁人?”
看见大门口的红灯笼,看见柏枝和纸花围着的“欢度元宵”的大字,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有塔的院子里。
月亮从塔的影子里升起,照着清澈的天空。招待所各个宿舍灯火明亮,人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我站在那儿观望了一阵。刘英不会到这儿来吧?不管她怎么想,我必须和春如再谈一次。
“礼堂里黑洞洞的,我和她站在大殿前的路上。路边的大树在风中碰响枝杈,月光照在她身上。
“你们还在讨论?
“是。
“……明天学习班就结束了。我停顿了一下。如果……她抬头看着我,她知道这会儿我很难开口,对我句斟字酌的样子很耐心,默不作声地等我说下去。
“如果……他被清洗回乡——这是相当好的结果了。你打算咋办?
“她用平静的口气说,我相信他不是反革命。不管给他怎样的处理,大会结束后我们就结婚。
“她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递给我。
“这次什么也不准备,只准备点糖。没人吃的话,我们自己吃。
“她的话让我很不自在。我想起在丹东的那个傍晚,我和她一起从百货公司出来,那一次倒是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可就是忘记了水果糖。她准备婚礼那份热情,成为我记忆中永远的伤痛。本来我想说,你能不能再慎重考虑一下,这样做值得吗?既然她把喜糖都买了,我还有什么话说?
“我把水果糖剥开,填进嘴里,装出轻松的样子,点着头说,好吧,既然……那就……我想说祝你幸福,可终于没说出口。水果糖很硬,很粗糙,不但没什么味道,还妨碍了舌头转动。
“我抓过她的手握了握,小如,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
“他的事我们自己处理,我不想牵连你。”
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存,他真想抓住她永远不放开。她没急着把手抽回去。意识到真的要永远分手,两人都有点忧伤。在这一刻,父亲明白了她对他的意义,明白了爱在他心里的分量。他也明白了,人反抗命运的能力很有限。人生看似五光十色,其实只能在无奈中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