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他只是不想叫你跟那人跑,小如,小时候他那么疼你、惯你……
“你们害了我一生!你知道吗?
“说完这句话,眼泪顺着我的脸淌下来。
“文昌回来那天,我们约好了一起走,你为啥把我锁起来,不放我一条生路?我那么相信你,把什么话都对你说了,可你为啥要出卖他?你知道吗?团丁们追到土地庙,差点把他打死!现在你还有脸来找我?有脸说你是我妈?
“和文昌分手后我从没这样哭过。她愣愣怔怔站在那儿,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回到文化馆,天已经很晚,猫头鹰叫了好一会儿了。我以为江静一定会问我,可直到第二天她也没提。
“星期五,馆里开会,要每人填一份登记表,写一份详细自传。
“隔一天,馆长找我谈话。
“她的办公室和我的办公室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两把椅子。她让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里。
“小曾,林春长被人民政府逮捕了。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不想说知道,也不好说不知道。
“希望你把有关情况认真写一下,帮助政府清算他的罪行。
“前几天我不是写了吗?
“你没写他在县民团里是理事长。
“我知道他是商会理事,参加民团的活动,不知道他在民团里的职务。
“他在陕西向敌人告密,抓捕了我们三个同志。
“就是抓我那一次……
“有一个被杀害了。
“她的话把我吓住了。我不知道。我以为他们只抓了我一个人。
“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在报告里写过,是林春长把我保释的。
“你没责任?
“我给组织写过材料,我相信组织会弄清楚。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这个问题也许一辈子也说不清楚了。”
晚上她没读书,也没写材料。她把提琴拿出来,擦掉上面的灰尘,带着它穿过西关,走到码头。
唐河在月光下汩汩流淌,河对岸的树林在风里摇摆,码头下的木船像小鸟一样头尾厮并,在风里荡漾。
河风凛凛,吹动她的头发。河下的浪声和她的琴声一起呜咽。河上有一片帆,在星光下向远处悠悠飘荡。
“二哥,你在哪儿?文昌,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在为谁忧伤,为谁祈祷?为二哥?为文昌?为那害了我又害他自己的大哥?……为妈?……还是为自己?”
人民政府镇压反革命的公审大会在第一小学后操场召开。那儿原是城隍庙的菜园。操场东边的土台子上放一张桌子,台子边的线杆上安了大喇叭。除了机关干部,工会会员,街道市民,还有师范、县中的学生。
“天有点阴,九点多了还没看到太阳。文化馆的人坐在操场北头。城墙豁口刮过来的风卷起一阵灰沙,飒飒啦啦打在我身上。
“犯人押进来时,操场上起了一阵骚动,会场里的人纷纷站起来。背枪的县大队队员在场子周围大声喊叫,大喇叭里喊着:坐下——都坐下!骚动的人群慢慢坐下来。
“我旁边的人点着台子上的犯人数数,数到第十一时我的心跳了一下。我把那人仔细看了一会儿,拿不准他是不是林春长。他垂着光头,穿着破棉袄,一条绳子勒过脖子,从肩窝穿过去,两手反捆在背后。像所有从监狱里出来的人一样,虚弱、苍白,灰溜溜的。
“风刮得很大,喇叭里的声音呜呜啦啦,周围人不停地说话,我听不清台上人的讲话。要不是事后看布告,我很难断定那第十一名犯人真的就是林春长。我只记得十二个人中有一人在听完宣判后跳脚大叫,长官——我冤枉——长官——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背后持枪的人猛拽了一下绳子,他的喊声突然没了。”
其实这十二个人并没拖出多远。操场北边是城墙,县大队的人把他们提溜起来,踉跄着没走几步就扔进城墙下干涸的寨河里。枪声一响,会场上的人轰一下涌过去,挤挤撞撞,争着去踢那些还没僵硬的尸体。
对县城的学生和市民,这是一次令人难忘的仪式,大人孩子都能用自己的亲历和听到的传说,把这一打反革命分子被镇压的情景讲得绘声绘色。
“你嫂子说,你大哥是为你送了命。”外祖母的话把母亲气得脸色煞白。外祖母选择了一个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来找她,已经够让她生气的,见了面又说出这样话来。
“谁叫你到这儿来?他死不死跟我没关系。
“你嫂子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地方去了。
“我跟你们已经断绝关系,我不姓林。我叫曾超。
“你是天上掉下来的?水里漂来的?”
外祖母臂弯里挎着包袱,站在梧桐树下。母亲站在廊檐下拿眼瞪着她。对于母亲,这是个棘手的难题。她不能退让,也没法赶她走。幸亏院里只有几个游人。花圃里的菊花正在盛开,他们一边弯腰看花,一边斜觑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争执。
母亲抓住外祖母的手把她扯进屋去。她把她带到洗脸盆架那儿,提起暖瓶,倒些热水,泡上毛巾,让她擦把脸。然后让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你是反革命家属,知道吗?县里正审干,你能不能少给我找点麻烦?
“你嫂子把我赶出来了。……没有了你大哥,叫我到哪儿去?
“我从箱子里拿出些钱。这是我的转业费,你拿上。以后别到文化馆来了。
“她固执地不肯接钱。儿女都不要我了,我要钱有啥用?
“你到后面小街去租间房,到街政府去报到,让他们给你找点活儿干。以后你要好好接受改造,自己养活自己。知道吗?”
然而让外祖母接受改造并非易事。她在后面小街租了房,到文化馆来找母亲更方便。她愈害怕她来,她愈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从工人俱乐部回来,一进文化馆就碰上江静,她好像正在院里等她。
“你母亲来了。
“我的头蒙了一下。在哪儿?
“在你门口。
“走进后院,我看见她靠在廊下柱子上。
“我走过去,没容她开口就大声训斥她,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我跟你已经断绝了关系,你怎么还来找我?
“他们叫我纺麻线,我纺不好。那间小屋太黑,我害怕,我天天夜里做噩梦……
“你是……从前你游手好闲,过惯了寄生虫生活,往后你要接受改造,好好劳动,自食其力!你知道吗?
“小如……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姓林,不叫小如!我叫曾超。往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看我不再理她,她突然拍一下巴掌,春生,你在哪儿?你们一个个都撂下我走了,叫我这老婆子咋办?
“我把手一挥,去去去!到别处哭去!
“小如!你就这样绝情?你就这样狠心?我是你妈!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不管怎么的,你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我把左手小拇指伸进嘴里,用力咬下去。骨头一下就咬断了,皮肉很费事,撕扯着牙床,把牙齿拽疼了。手从嘴里拿出来的时候,咬断的一节手指还在指头上连着。我用另一只手把它拽下来,带着血塞进她手里。
“拿上。这是你的肉,我把它还给你!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欠谁。
“血顺着手掌淌下来,洇湿了我的袖口。嘴里黏糊糊的,满是腥味。我举起那只手把嘴角擦了擦。
“江静站在花圃对面,她应当看到了这一切。
“尽管我把军装袖子垂下来,馆里的同志看见我,还都会用异样的眼神看我的左手。
“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该写板报写板报,该学俄语学俄语,读书,做笔记,打扫卫生。”
“文化馆的会议室是旧时书院的讲堂。花格子木窗离桌子很远,屋里光线灰暗,十几个人围着一台案子,像城隍大殿里的泥胎。文化馆总共六个人。审干开始后,文教科的人也来和我们一起参加学习。
“老梁和江静坐在案子中间,我坐在靠墙的暗影里。我旁边空着两个位置,周围显得很宽绰。这儿是我经常坐的地方,好像已经定给我了。
“今天轮到我做个人发言,我老早就把稿子拿出来摊在面前,只等科长说,开始吧,我就开始念。
“我看着手里的稿纸,把声音放低些,尽量把字念清楚。直到念完了自我检讨才把眼睛抬起来。
“会场里很安静。没人说话,没人咳嗽,也没人看我。
“同志们说说吧。——老梁的声音还像和我谈对象时那样斯斯文文,一本正经。
“小潘咳了咳嗓子。她是文化馆会计,三十来岁,个子矮矮的,走路爱低头,不爱说话。我除了每月在她那儿领工资,还经常到她那儿领墨水、蘸笔、信纸。到文化馆的第一天,她热情地给我挑了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还多给了两支灯芯。
“江静看看她。说吧,小潘。
“小潘用腼腆的声音慢悠悠地说,小曾这个同志——到咱们文化馆半年多了,生活上是不是有点太讲究?穿啊戴呀跟别人不一样,一看就不是凡人。她呢,也不随便跟凡人搭话,大家都觉得这个同志很清高,很难接近……
“我低头在本子上记,我知道下面该批我小资产阶级思想了。
“谁知她把话锋一转,扭头看着我说,能向你提个问题吗?
“我把头抬起来看着她。
“你为啥不谈对象?
“刚复员不久,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就这个原因?
“我看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
“小曾同志——你还很年轻,在个人感情方面受点挫折也不要自暴自弃。
“我等着她往下说,她却只说了一句:好好考虑考虑,一个复员军人,别因为作风问题影响了革命军人的形象。
“馆长看着我。老梁也看着我。我举着手里的笔,不知该怎样往本子上记。
“大家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台布,好像都在等我说话。
“我看看馆长,看看老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小潘的话曲里拐弯,最后为什么扯到作风问题?
“馆长的脸绷得更紧,老梁手摸茶杯,眼睛看着杯里的茶水。
“工人俱乐部那边对你有些反映,你自己不知道?
“我看着她的脸,让她继续说下去。
“你和张干事之间……
“我的脸涨得通红。
“同志们反映很多,外面影响也很大。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
“馆长的目光在我身上抡了一下。你自己——不是也反应出来了?
“馆长,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把头摆一下,对着大家笑了笑。小曾同志——你真不明白我的话?听同志们说,最近你是不是经常呕吐?
“刹那间我明白了。
“我看着江静的脸,那张脸像一面反光镜子在我眼前旋转。血涌上我的头顶,想从鬓角冲出去。
“我站起来,努力控制住情绪,不让嘴唇哆嗦。
“是的。我最近确实吐过,你对我真是太关心了。我不光吐过,还到医院去过。你为啥不去查一下,看我是不是开了打胎药?……我停顿了一下,尽量把声音压低些,语气放平和些。
“同志们,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爱护。我转过身直盯着江静的脸,馆长,可惜今天你选错了日子。要是推后几天,也许我真说不清楚。可是今天……今天我要让同志们看看我的证明。”
那一刻,我相信这个退伍女兵一定是失去了理智。她走到会议室中央,把腰里皮带松开,手贴着小腹插下去,用力一拉,拽出一条铁红色纸卷。
她伸直胳膊,把它举过头顶,在空中晃动。转动身体,绕了三百六十度,向所有在座的人展示,然后把它举到馆长脸前。
“馆长,你是女人,你给大家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这场学习会后,我被送进了劳改队。在劳改队劳动那些天,是我几年来心情最轻松的日子。油罐子摔破了,人也想开了。什么都不牵挂,什么都不在乎,人也就无所谓了。我跟着劳改队的人一起背着镢头去挖城墙。晌午坐在土坡上啃干馍,喝开水。北风呼叫,沙土往嘴里扑,脑子里只有牙齿嗞啦嗞啦的响声,别的什么也没有。
“大老方来看我,我有点意外。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他见面。见面的一刹那我感到惊异,并没觉得有什么羞愧。看来虚荣心不过是一层很薄的面膜,一经划破,人反而会变得坚强、无畏。
“大老方站在俱乐部礼堂的台阶上,叫着我的名字说,曾超,来!
“我背着镢头,扭身看着他。两三年没见,大老方没什么变化,还是黑黑的,胡子连腮。
“他伸出一个指头点着我,回来半年多,为啥不给老首长打个招呼?
“我犯了错误,污辱了领导,进了劳改队,哪还有脸去见首长?
“他脸上带着笑说,现在你的名气可大了,成了县里的名人了。
“我脸上做出开朗的样子,不让他觉得我很消沉。
“我没惹谁,也没干什么不光彩的事,只想平静地生活。我不想污辱领导,也不能让领导随便污辱。
“你呀,还是太年轻啊。这算啥事嘛?啊?人嘛,犯点错误没啥了不起。劳动劳动,对自己有好处,不劳动咋改造思想?
“首长说得对。瞧我这些天都吃胖了,原来的军装都显窄了。
“有什么想法没有?
“没什么想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呗。
“还想不想回文化馆?
“如果组织上同意,我想到学校去教书。我读的是师范,做教师是我的愿望。
“这想法不错嘛。县中刚成立,正需要人。
“我不想去县中,我想到乡下去。
“你呀!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嘛。年轻人,一时冲动,组织上不会把人一棍子打死。
“我不是要逃避,我真的是想到乡下去教书。到偏远的地方去。
“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一阵,小曾,你怎么总是跟别人不一样啊?
“我冲他笑着,让他知道我很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