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回来,我心里很烦。书摊在桌上,眼睛看着窗子,想起那张白白的脸,那副勾头弓腰的身影,抓起书哗哗翻一阵,发狠似的默念几页,手臂垫着下巴,呆呆地看着灯头。
“煤油在玻璃灯肚里慢慢下降,一缕黑烟从灯罩顶上飘出来。灯花该剪了我也懒得理它。马文昌,马文昌,马文昌!……我为啥要见这个人?为啥不跟江静说不?那人没什么毛病,我对他说不上讨厌,可为什么想起他我就憎恶自己,憎恶江静,憎恶周围所有的人?一回到县城,人为什么就变得这样庸俗?
“他不邀我到他的住处。我也不让他到文化馆来。在我不教歌的晚上,我们一起到河边走走,到码头上坐一会儿。或是沿东门外的大路绕城向南走,看着黑沉沉的田地,闻着庄稼和青草的气味。不管走还是坐,我和他都保持着距离。他不主动贴近我,也不和我握手,很少直盯盯看人。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我鼻洼里有一片细沙,眉梢下有颗小痣。
“我仰脸看着他,个子高的人是不是都探腰?
“我探腰吗?
“你现在还弓着呢。
“他把胸膛挺了挺。习惯了,不知不觉就……说这些话时他脸上还是那样一本正经,没一丝微笑。
“你从小就不会笑吧?
“他鼻子里嗤了一下。
“从小脸上就没表情?
“他鼻子里又嗤了一下。
“尽管他只是嗤了两下,那晚上我们谈话的气氛好多了,话题也多一些,时间也长了点。
“回到文化馆,猫头鹰已经开叫了。江静还在院里转悠。看见我,她凑过来瞧着我的脸,咋样?小曾。
“我笑了一下,这不是在进行吗?
“听我的口气比以往轻松,她高兴地说,鬼丫头!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认真琢磨这个人。他不像文昌那样有脾气。不抽烟,不喝酒,穿戴整齐,做事一板一眼,不像文昌那样大大咧咧。字写得不错,一看就知道有私塾底子。成天一本正经不说不笑,和这样人一起过日子会不会太累?下次应该问问他,老家的孩子究竟有几个?有没有抚养义务?长大了来找麻烦怎么办?父母多大年纪?身体怎么样?要不要每月寄钱?将来会不会打扰?……
“我冷笑了一声。曾超,动这些脑子犯得着吗?你真想和他结婚呀?
“我呆呆地看着煤油灯。灯头晃着橘黄色光焰,灯罩像镜子一样映出一张脸,那眼神叫人怦怦心跳。我盯着那双眼,心里暗暗和他赌气。马文昌,世上男人多着呢,知道吗?今天他已经问我了,小曾你对我有啥意见?要是没意见,咱们哪天去登个记?如果下次见面他再问这个问题,说不定我真会答应他。
“夜里我梦见了兰姐。她从一片庄稼地里走过来,背上背着孩子。她趟着水往烂泥地里走,泥地里长着乱草,烂泥越来越深。孩子歪头看我,那样子叫人心疼。我想喊兰姐,你别往前走——费了很大劲发不出声。一转身,身后站着一个人,那张脸很熟悉,可想不起他是谁。他弓着腰,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我心里很惶乱,我想说我没隐瞒什么,那是马文昌的孩子,背他的女人是他亲娘。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急得浑身燥热。醒来后喉咙干疼,胸口发沉,人像虚脱了一样酸软。
“窗口透出灰灰的亮光,麻雀在屋檐上吵闹。一瞬间我心里好像有扇窗户忽然打开,阳光一下子照进来。大路亮亮堂堂,何必往烂泥里走?
“这个梦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一瞬间,我决定不再见这个人。”
“馆长又一次捎信给我,我说,改天再说吧,今晚没时间。
“今晚不是不教歌吗?
“歌咏比赛马上要开始,教歌任务大,得加班。
“第二天,馆长的脸色很难看。昨天晚上县直干部都没去,你在哪儿教歌?
“店员工会、手工业工会……
“只有你和张干事两个人吧?
“我们到码头上去了,在码头工会。
“要是不想跟老梁谈,早点说,啊。
“不是你叫我见他吗?我见了。和他谈了。往后的事你就别管了。”
“几天后,我教完歌往回走,看见十字街口站着一个人。虽然没看清面孔,那身影我一眼就认出了。我走近去和他打招呼,他跟着我一起往文化馆走。
“这两天很忙,是吧?
“歌咏比赛要开始了。县里不是在开文教会?你也很忙吧?
“开过了,没什么事了。
“在文化馆门口的台阶下,我站住脚转过身说,那好,有空来馆里玩。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跟他一起从槐树口向北走。
“小曾,是不是已经有想法了?
“我转头看着他的脸,梁科长,我这个人缺点太多,性格也不太好,对你不合适。
“如果对我有什么意见……
“不,真的。你有修养,有水平,各方面都比我强。我缺点太多,况且,你是我的领导,咱们不合适。
“考虑好了?
“我微笑了一下。对不起科长,耽搁你很多时间。”
“我知道江静会在院里等我,穿过院子的时候我把脚步放得很轻松。
“和老梁见了?
“见了。
“咋说?
“我跟他说清楚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补了一句,我对他不合适,让他再找吧。
“你不是另外有人吧?
“瞧你——
“那是什么原因?
“我想好好工作,过两年再谈。
“这也没耽误工作呀。老梁这个人可能有点内向,处多了,就有感情了。
“谢谢你的关心,馆长。我不想耽搁科长,还是让他再找吧。”
放弃了谈对象的机会,这个年轻的复员女兵在文化馆后院过起了封闭的生活。她不上街,不和人来往,本馆同事也只有在开饭时才能看见她。
每逢星期一、星期四,她穿着褪色的军装,站在宽大的板凳上,在人们的目光里,高举手臂,在文化馆门外写黑板报。她用红、绿粉笔勾花边,写标题,用白粉笔写字。写好后,把抹布垫在指尖上,一行一行,擦去每行字中间的粉笔屑。黑色的底板从白色字行间凸显出来,板报变得整洁、清秀。人们站在街边,顺着她的手喃喃地念朝鲜战场的消息。人们并不知道,当他们念这些句子时,她心里正默念着另外的句子,那些句子让她手下的文字失去意义。“你在哪儿?知道我在写你身边的消息吗?如今,那三千里江山的半岛,山是不是绿了?花是不是红了?汉江早已解冻,翻滚着波浪吧?每期写这些消息时,我眼前就会浮现出你在战场上的身影。快点把美国佬赶走,结束这场战争,脱掉军装,回到县城来吧。如果你不是志愿军军官,如果你还像以前那样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普普通通的教师,哪怕是县城里像老梁这样庸庸碌碌的科长,咱们就能光明正大地结婚。我知道这想法很自私,可现在那些革命理想、高尚情操都抛弃了我,我没有资格谈它们,我只想要我的爱情,要我的生活。”
星期二、四、六晚上,她老早吃过饭,夹起歌页,在暮色残霞里走过大街。
“跨进工人俱乐部院子,我心里就会自言自语。你知道这儿是哪儿吗?这儿就是从前的火神庙,曾经是民团团部。还记得后院那间仓房吧?你在难童学校被捕后,就关在后面仓房这间屋子里。我站在大殿前等他们放人。你从后面走出来。看见我,你满脸惊讶的样子叫我暗暗得意。我是个不爱管闲事的女孩。二哥央求我,让我去接你。我说,我想要一把提琴。二哥说,好,把我的拿去吧。我说,我想要一副手套。二哥说好,我给你买。你得给我三十块银洋做路费。林春生斜睨着我说,你这是趁机敲竹杠啊。我说,马文昌是你的同学,跟我有什么关系?民团那地方,谁愿意去呀?其实我很乐意去接你。到民团总部去接人,把你乔装改扮了带到老河口,这件事很有吸引力。你当然不知道我早已听说过你,知道你很多事情。马文昌这个名字在女师同学中间很响,有不少传闻。见到你的最初感觉和我的想象完全一致。你头发硬蓬蓬的,上衣领口开着两个扣子,一副邋遢不羁的样子。把一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带在身边,我一路都很兴奋。”
大殿里摆着两张乒乓球案,它既是娱乐室,又是礼堂。大房子一头的墙上是黑板。黑板上写着歌词。年轻的退伍女兵站在黑板前,手里挥着一根短棒,“……盖起了高楼大厦,唱!”她唱一句,大家学一句,最后再跟着她把整首歌连起来。
“到了星期六,我把上次教的歌复习一遍就下课。县城的干部、职工平时在各自单位住,每到星期六,夫妻才能一起过夜。人们都急着去过星期六,我不能耽搁他们的时间。学歌的人哄哄乱乱涌出礼堂,有人凑过来冲我大声喊,老师,你到哪儿过星期六——我低头整理歌页,装作没听见。待人们走完,才慢慢往外走。
“你知道县城的单身青年怎么过星期六吗?不谈对象的人会在俱乐部打乒乓球,打扑克牌,到十字口听瞎子唱坠子书,进戏园去看梆子戏……可这些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文化馆后院那间房子。如果你在家,咱们结了婚,你就能到我的宿舍来过星期六。我的屋子不大,床也不宽,可院里很安静,我们不怕馆长站在窗外听。
“我懒洋洋地拧下灯罩,点上灯,站在屋里四处打量。床脚头放着我的柳条箱,箱子上是我的提琴,上面蒙着一块旧床单。这会儿我很想把提琴拿出来拉一会儿,一想到江静在院里,心里登时没了兴致。这个女人丈夫在部队,她不必像别人那样忙着找地方过星期六。天天晚上在院里转悠,天天趴在窗上偷看,想知道夜晚我在干什么。我希望她的男人早点复员,有了男人,也许她就不会整天把心思花在别人身上。
“我把书翻开。江静在门外说,小曾还没休息?
“有事吗,馆长?
“上午民政科的人来了。
“我把门打开,她站在门口。
“你有个二哥失踪了?
“是。
“他们把调查材料跟馆里谈了。
“进来,进屋坐吧。
“我不进去了。……你本姓林?
“是。
“旗杆寨的?
“是。
“有个大哥叫林春长?
“我自传里都写了。
“她抬起眼睛瞟我一下,我看你是不是把有关情况再写个材料?
“我犹犹豫豫看着她的脸。我和他们已经脱离了关系。
“想想,还有哪些情况没写清楚?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和他们已经脱离关系了。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你的家庭,大哥、二哥,还有那次被捕的情况。
“我知道她已经看过了我的档案。
“第二天我把写好的材料交给她。她翻了一下,什么话没说就放进了抽斗。”
以我的想象,外祖母出现在母亲面前,应该是初秋时节。天气已经转凉,十字口的老槐树开始飘落黄叶。年轻的退伍女兵从工人俱乐部走出来,腋下夹着硬夹子,里面是书和笔记本。歌咏比赛结束后,她不再教歌。她在工人俱乐部参加俄语学习班。人群纷纷攘攘往外走,脚步声在夜色中远去。过了十字口,街心只剩下一个身影。
月亮在屋顶徘徊,店铺门廊下挂着号灯。窄窄的天空里星光依稀。她一路走,一路“啊儿——啊儿——”练习俄语里那个既叫人头疼又很好玩的颤舌音。当她接近文化馆的时候,看见黑板报下站着一个人。看见她走过来,那人挪动着身体从黑影里走出来。一对小脚带动细细的脚杆,身体摇摆不稳地走到她跟前。
“她伸长脖颈在我脸上看。虽说街上的灯光昏暗,隔了几年没见,可我还是能认出她来。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儿。她在我脸上看了又看,凑在我脸边说,是小如吧?我不吭声。她凑在我脸上又看了一阵,我是你妈呀,小如。我还是不吭声。
“她掏出手帕在眼窝里抹,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也不给我捎个信儿?再怎么的我也是你妈呀。
“看我站在那儿不说话,她搌着眼窝抽抽搭搭说,我知道你不想理我,我知道你大哥对不起你……再怎么的……你忍心?
“本来我打算一句话也不说,可那会儿天已经很晚,街上没什么人,我不想让她在单位门口哭啼。我说,走吧,给你找个旅社。
“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我不扭头看她,也不和她说话。
“住进旅社,我说,吃饭没?
“我走了几十里路,天不黑就在这儿等你……
“你到文化馆去了?
“去了。
“见谁了?
“一个女的,她说你去学习了。
“你见了我们馆长?
“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气得直想冲她大叫。谁叫你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
“我带她到十字街口。幸亏卖馄饨的还没收摊。
“在昏暗的灯影里,她蹲在街边,狼吞虎咽地吃,那馋相像三天没吃饭。我心里默默说,妈呀妈,现在你可摆不了谱了!没人给你套车,没人给你提灯笼,没人把馄饨端回去,调羹准备好,摆上两碟小菜……
“从十字街到旅社,我一路不理她,她也不敢做声。
“我给她打水,让她洗脸洗脚,可就是不和她说话。
“我要走的时候,她说,你大哥被政府抓了。
“什么时候?
“前天。
“她看着我的脸,小小心心说,你能帮我打听打听吗?
“我心里很烦。不知道这事跟前几天我写的材料有没有关系。
“她怯声怯气地看着我,我板着脸。你就为这事儿来找我?
“他是你大哥……他要有个好歹……
“他是我大哥?你知道他是怎么害我的吗?还有你——你们把我害得还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