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什么都不在乎,人也就无所谓了。”
田野的风吹动热气,路两边的麦田泛出了黄梢。天边有一些云,像透明的棉絮贴着地皮向天空发散。山的影子很远,很淡,和村庄的树木融为一体,在耀眼的阳光下隐现。大路上走着一辆架子车,一个年轻女兵跟在车后。她虽是军人打扮,胸前却没有军徽,腰里也没扎皮带,军装显得落泊,人也有点灰暗。她坐火车从广州过来,在驻马店雇了一辆架子车拉上行李,剩下的三百多里路跟在车后步行。四年前她从城西进城,这次她从城东过来。虽然还穿着军装,脚下的道路仿佛反了一个过儿。
离城很远就看见了泗洲塔。当塔的影子愈来愈高大的时候,县城的影子也愈来愈清晰,如一堆乌云,横卧在开阔的原野上。走过一段洼地,脚下的土地打了一个旋,庄稼地突然变成一片房屋,一条僻静的街道呈现眼前,向县城深处延伸。和西关的热闹繁华相比,东门里很安静。没有货栈、脚行,没有车辆、骡马。一两间小店,像小镇一样冷落。沿街走去,房屋渐次规整,店铺逐渐紧凑,看见十字口的大槐树,就看到了整齐的商铺。从槐树口向右拐,一泓碧波涟涟的池塘围着一处寺院,泗洲塔就坐落在这座寺院里。当年的菩提寺西门,如今挂着人民政府招待所的牌子。背倚池塘的厢房还保留着僧房的面目。一排大房间,灰泥麻草抹出的土墙壁,木格子小窗,土坯炕。1951年夏天,母亲复员回乡的最初一段日子,就住在这昔日的僧房里。
她把行李卸在大房间里。选一个靠窗铺位把毛巾挂起来,搪瓷茶缸摆放在床头高处的窗台上,就算安顿好了回乡后的第一个家。
窗外就是塔。像天上掉下的神龙,不见头,不见尾,只见一段粗大的塔身。塔身上的古砖,灰缝,神龛,随着早晨、正午、傍晚不同的光线,变幻出不同的明暗和色调。
“麦收季节快到了,招待所里人很少。白天我到东墙外菜园里溜达。满园菜疏绿莹莹的,豆角细嫩,黄瓜顶着花。井边有个老农,光着膀子拉动井架上的木杆打水。木桶一上一下,清亮的水花溅落在井台上。我坐在地埂边,看着渠沟里的水往菜畦里流,一看就是半天。
“夜里,我躺在大铺上听猫头鹰在塔上叫。咕咕喵——咕咕喵——月光从窗外泻进来,落在床席上。庙院里静悄悄的,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眼睛瞪着房顶想二哥。离开部队前我给县民政科写过一封信,希望他们帮助调查二哥的下落。是在战场牺牲了?还是去延安路上被害了?是像我一样改了姓名?还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没法和亲人联系?想起马昌,我就在心里念我的咒语,forget!forget!……
“回部队后,我把被民团抓走的前前后后写了一份报告,请求组织调查。回忆起来,事情全是我大哥一手策划。林春长串通民团把我抓走,再把我保释,送回老家。他是想借民团的手阻挡我和马昌投奔解放区。如果报纸上真的登过自新声明,那是我大哥写的,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被拘押在民团团部两天,没人问过我,也没人让我写过声明。
“在等待复查结论的日子里,我懒得拉琴,不想唱歌,也不和别人说闲话。反正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那就随他们便,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去。一切都很无聊,很虚伪,没什么意思。领导找我谈话,让我相信组织。没过多久,政委就通知让我复员回乡。我不知道他们在我的档案里装了些什么,不知道他们对我的报告究竟做了怎样的处理。临走前于大姐对我说,文工团党委给我写的鉴定不错,说我曾经是积极分子,是党的培养对象。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掉队和生活会的事情也写进去,军装上的徽章一拆,人的心就变得很灰暗。
“离开部队上火车的时候只有小徐一个人去送我,我想把我的提琴留给她,她无论如何不肯收,我只好把它带回来,压在行李下,不想让别人看见。
“回到县城,最怕见的是大老方,听说他调专署去任专员了,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如果大老方在部队,也许他会相信我。”
“我在招待所住了个把星期,组织部通知我到人民文化馆去上班。那是从前的书院,我在县城读书时叫民众教育馆。
“馆长是个三四十岁的女同志。一见面,她说,你是广州回来的?我说,是。
“我叫江静,三十八军下来的。你从文工团下来?
“是。
“在文工团干啥?
“跟团,干些杂事。
“会不会乐器?
“会一点。
“唱呢?咋样?
“也能唱,嗓子不大好。
“她抬头瞟我一眼,写呢?出板报,编快板什么的?
“出板报还可以。
“她挥一下手,咱们先下乡,帮互助组收麦,收完麦再说。
“我站起身要走,她说,哎——你的组织关系呢?我说,我不是党员。
“团员呢?团员也不是?
“我年龄大了,没申请入团。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闪了闪。不管她对我满意不满意,我对这地方还算满意。是个女馆长,比男馆长更让人放心些。
“她把我带到后院,把老高叫过来。你帮小曾把这间房子收拾收拾。
“老高是馆里惟一的勤杂工。他帮我把屋里存放的檩条、木棍、门框、窗框收拾出去,把地下、墙上打扫干净。烧了一盆面汤,用旧报纸把墙壁、顶棚糊了糊。从另外几间空房子里挑出一些旧家具,擦干净,摆放好。
“经他这么一拾掇,这间房看起来还不错。它在南厢房顶头,门前有条带柱子的长廊,砖铺甬路绕过花坛,从圆门通到前院。门口罩着一棵梧桐树。
“没等顶棚干透,我就从招待所搬过来。
“搬家时我换了一套便装。江馆长一见我就用特别的眼神打量我。那眼神好像说,小曾,你怎么穿这样衣服?
“我低头朝自己身上看。这身衣服很平常,没什么特别呀。这套连衣裙是复员前在广州一家小缝纫店做的,样式并不新。为了穿在身上老气些,我还特意选了一块暗灰色布料,颜色很旧。不知馆长为什么用那样眼神看我。
“后来我发现馆长不断用那种目光瞟我的脚,好像我的脚也让她看不惯。我穿着一双带襻的圆口布鞋,灰袜子。她自己也穿布鞋,可能因为她的鞋没带襻,脚比我肥大吧,可这怪不得我呀!
“下乡割麦那天,我把连衣裙脱掉,穿一件灰衬衫。我觉得这件衣服也许能让她满意。可她一看见我眼里就放光,好像看见了妖魔鬼怪。我低头看看,这衬衫并不花哨,也不起眼,也许因为左胸有个起筋的口袋,我勒着皮带,把下摆扎在裤腰里,胸脯有点挺吧。
“以后我不再看她的脸色。不管穿什么她都不满意,只好随她的便了。
“不看她脸色,她反而对我和气多了。见了我,歪着下颏,笑眯眯地看着我的脸,说话也特别柔和。小曾啊,瞧你们年轻人多有福气呀。以后你负责门口的黑板报,好吗?
“这是我到文化馆后接受的第一份工作。星期一,我把宽凳搬到左边,站上去,用抹布把大门左边那块黑板擦干净,把报纸上选好的新闻、短文抄上去;星期四,再把板凳搬到右边,把大门右边的黑板擦干净,换上新内容。
“过了一些天,她说,工人俱乐部想请人教歌,你不是能唱吗?去给他们教歌,咋样?这是县工会组织的活动,由张干事把人组织好,你去教唱歌。来的人都是县直的干部、职工。有机关、银行、贸易公司、烟酒专卖公司的干部,也有店员工会、搬运工会的干部。
“教歌让我认识了不少县城的干部,也让我的生活多了一点色彩。除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还有‘咱们工人有力量’‘万丈高楼平地起’……每天晚上教个把小时,差不多一星期才能教会一首。然后组织轮唱,比赛。
“这个夏天过得不错。两份工作让我每天都很忙,没工夫去想别的事。文化馆最让我满意的是有很多散乱的古书、旧书,我把它收集起来,慢慢地摆满了床头、桌头。自从离开马文昌,我夜里经常失眠,有了这些书,夜晚好过多了。教歌回来,随便拿一本翻翻,把零碎的感想记到本子上,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夜,一夜很快就过去了。笔记本、蓝墨水每月都发,用不着自己花钱买。只是煤油灯罩比别人脏得快,每天都得擦。
“文化馆东院的树上有只猫头鹰,它的叫声没有塔上那只响亮,开叫的时间也晚,差不多要到街上卖馄饨的收了摊,院里院外听不到人声了才会出来。它一叫,我就有点发困。
“我拿起桌边的搪瓷缸,想倒点水喝,听到窗外有什么响动。我拿起手电筒把门打开,一个人影站在那儿。手电光里,一张脸显得很虚,头发也有点蓬大。我惊奇地看着她,馆长?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每天晚上出来转一圈,不转睡不着觉。
“她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
“你天天这么用功,读的啥书呀?
“本来我没打算让她进屋,她这么一说,我只好让她进来。
“她把桌上的书翻转,念着封面上的字:三昧斋笔记。谁的书啊?
“隔壁库房里拣的,一个晚清人写的,不太有名,说不定是本县人吧。
“她就着椅子坐下,眼睛看着我。真羡慕你呀小曾,我像你这个年龄,正在冀中平原打游击呢。天天在青纱帐里钻,别说读书了,夜里哪睡过安稳觉?
“她开始说她的战斗故事,说一阵就夸我,瞧你,年轻,精神,穿啥衣服都洋气。对象在哪儿呀?
“我还没对象,馆长。
“是不是太挑了?到现在还没找到?
“我笑着不说话。
“过了两天,她又到我屋里来。一坐下就说,小曾,给你介绍个对象好不好?
“我说,这事我还没考虑。
“到时候了。该考虑了。
“我不想说这个话题,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话说,只好站起来给她倒水。暖瓶很轻,我摇了摇,里面没多少水。
“你坐下,听我说。你见过新来的文教科长老梁吗?我的战友。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人很不错,和你很般配。
“她絮絮叨叨说这个梁科长,我耐着性子坐在那儿听。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嘴唇像两片竹板,一张一合不停地拍打,那样子让我想到戏里的媒婆。
“她走后,我把剩茶倒掉,门插好,吹灭灯,闭上眼睛在床上翻腾。猫头鹰一声一声叫,梧桐树叶在风里沙沙响。江静的脸和文昌的脸在我眼前交替晃动,胸口像压了一块铅,左肋隐隐作痛,心里很难受,眼角像有个蚂蚁慢慢往下爬,爬过腮帮,沾湿了枕巾。
“马昌,现在你在哪儿?你知道我已经回到县城了吗?你写的信我都收到了,不是心狠、绝情,是伤心、烦恼,没法回信。只要闪出想你的念头,我都会很痛苦。我不想说万念俱灰,可自从认识你,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想着你。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会想着和你团聚的日子。好像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爱情和幸福。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你、我之间突然断裂出一道鸿沟。前边的路再也看不到希望。人生失去了目标,生活还有什么意义?现在馆长来给我说媒了。她介绍老梁的时候,像骑兵连的人夸耀他的战马。我听起来只是感到滑稽,可笑。”
“第二天馆长问我,想好了没有?小曾。
“我说,行啊。见见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回答。是想报复他?还是想跟自己较劲儿?
“老梁的个子比文昌还要高,和人说话探着腰,勾着头,身子好像挺不直似的。白白的脸,大大的眼睛,加上一口河北口音,人显得很斯文。
“离过婚了?——这是我见面后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像他这样的干部不用问,都是进城后和老婆离了婚的。
“离了。他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听不出什么感觉。
“几个孩子?
“一个。七岁。说完他又补上一句,是个女孩。
“我扭头看他的脸。他两手握着,不抬眼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他讲的话是真是假。说不定他有两个、三个孩子?说不定那孩子不是女孩儿?有孩子的人离了婚,谈对象时一般不愿说是男孩儿,男孩儿要父母尽更多责任;女孩儿长大就嫁人走了,麻烦少。
“其实他讲不讲真话无所谓,我没必要跟他认真。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谈恋爱,就这种感觉。谁对谁都没底儿,看不出各自心里怎么想。谈一阵,我不由得暗自好笑,你真打算和这个人结婚,和他过一辈子?这个人是谁?他是怎么和我认识,怎么和我谈起来的?他对我有什么感觉?我对他有什么了解?
“怪不得人们把这样的见面说成谈对象,谈对象不是谈恋爱,不需要讲感情。两人坐在一起,就是为了找配偶,星期六床上有个人,生活中有个伴儿,说起来算是有家。”
“每次馆长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就知道她要安排我和那人见面。过后她总会问,感觉咋样?我回答,才见了一两次嘛。
“她对我的回答不满意,我对自己也不满意,其实我根本没找到感觉,为什么不干脆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