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蒙蒙,芳草萦绕着曲折流水,密云衔雨自西面城头滚滚而来,流水交错的古镇在阴沉中别有一番哀愁。
纯白的幻水宫内,水珠滴落在石阶上,凄凄然顺着白石蜿蜒。
昆仑派……恐怕就要来了……
英俊如神的雪衣人立于古泉边,乌黑的发丝自一边垂落,将那英挺的侧脸埋没于阴影。
“凰梧……”
高大的男子隔着水面似要触碰那女子的脸颊。
此时,水光潋滟,在白石砌成的墙上投射出阵阵梦幻的光。水下的女子依然苍白美丽,金色的纱衣浮动,不知在倾诉着怎样辉煌而惨烈的过往……•;
十六年前。
传说在那江南天柱山绝顶,住着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艳而不妖,冷若冰霜。她是昆仑派慈音真人最疼爱的弟子,‘明月’一派的传人,同样是未来的昆仑派掌门人。
传说,她的武功登峰造极,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师父慈音真人,在她身居昆仑派的时光中,从未输给任何人。
这样的女子是宛如武林神话般的存在,慑人的美貌,卓越的武功,靓绝江湖的她被称为人中之凤——那栖身于高梧的耀眼凤凰——凰梧。
可是偏偏,过度的聪明和天赋会引人走上歧途。从来不知失败为何物的高傲女子因为慈音真人始终没有传位之意,心中妄念大增。
当时在昆仑中,与‘明月’齐名的‘清风’一脉传人白玺玉女同样超凡脱俗,她比凰梧温和,她比凰梧亲切,她交友甚广,人脉众多,因此,江湖中人对于白玺玉女接任掌门之位的呼声同样很高。
可能是出于嫉妒,可能是出于对胜利的渴望,传说那个冷傲的凰梧对‘清风’一脉起了杀心,不仅杀了众百位反对自己的弟子,更是打伤前来阻止的白玺玉女。
从此,她被师父逐出师门,隐居于天柱山上,成为江湖中人人唾弃的女魔头!
夜,很深,大雨瓢泼而下。
蛊灵宫与幻水宫一战,死伤无数弟子。
此时,天柱山下,村庄中,无数百姓凄惨地喊叫,奔逃。
黑衣少年执剑而来,他的衣上,脸上,染满了鲜血宛如修罗降临。雨水顺着少年的剑,滑落,滑落,伴随着鲜血那如胭脂般颜色向青石板路上蜿蜒。
他是幻水宫中的弟子,在与蛊灵宫一战中不知中了是什么样的毒,此时,他无法控制地疯狂杀人,疯狂屠戮,双目血红,原本英俊的面目此刻狰狞如妖。
没有人来帮他么?对于这样无法控制的弟子,幻水宫早就将他遗弃了吧……
长剑没入血肉,闷钝的,残酷的响声,一个个无辜的生命就这样消逝在他的剑下,他不想杀人,他不想!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尸体横斜,前方还有慌不择路的百姓向山上跑,他拼命追,无法控制心中杀戮的欲望。
雨水夹杂着粘稠的血液顺着少年的脸颊下滑,他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眼前是连绵成一片血雾。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彻底绝望,准备服从于心中的杀戮欲望,将一切毁灭时,远方,有箫声传来。
箫声婉转,哀而不伤,平缓冲和,他的脚步渐渐踉跄起来,仿佛有什么在压制他疯狂的行为。
视线渐渐模糊,恍惚中,他似乎看到有人向他走来。
那似乎是个女子,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耀眼的金光中,雨水沾不上那衣裙,那长发。
此时,视线中的人吹着箫款款而来,纯金色衣带随风飘飞,她身着的奇装异服并不似普通中原女子那般从头遮到脚。
但见雨夜中,光闪闪的浅金琉璃屐衬着女子白玉般的双足,每走一步,脚链上的环佩便叮当作响,飘带轻绕于那修长的藕臂,洁白的额头上绘着暗金色花纹,飘逸灵秀,如梦如幻。
这……是谁?
少年再也支撑不住,箫声未断,他只觉一阵虚弱,随即重重地跌落在雨水中,眼前曼妙的金色身影消失于他闭合的双目……
醒来时,雨仍然在下,天色阴沉,自开启的竹窗向外望去,尽是一片黯淡的灰。
他在哪儿?
此处是一间木屋,整洁简朴,依山而建,可以望见飞泻的山涧凝聚成一汪湖水向山下奔流。
门被推开,他回头,是她,那个昨夜吹箫的女子,白日中见到她才显得真实,同样美得慑人,但已不似昨夜那样梦幻。
“你中的恐怕是蛊灵宫的乐曲之毒,心神被控,无法控制地想杀人,是么?”金衣女子冷冷地开口,眼神没有变化,没有起伏。
“是。”少年点了点头。
“毒还会发作,你在这儿住上一段,我吹箫帮你疗伤。”她的语气很冷,眼神既无同情也无怜惜,“你叫什么?”
“玄城。”此刻,他恐怕最讨厌的便是怜悯,女子的冷漠反倒让他轻松。
“你看上不过十一二岁,这么早就出道了?”
“幻水宫内一向如此,无年龄之分。”少年有些机械地回答。
“我是凰梧,”说到这儿,绝美的女子忽然冷笑了一声,“你应该在江湖上听说过我的事,敢不敢留下来随你。”
说罢,她转身离去,轻盈得宛如一阵风,也不见她抬手,门便在她身后掩上。
玄城没有离开,就算离开,他也无处可去。
之后的岁月,是与世隔绝的安宁。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偶尔他毒性发作,她便吹箫遏制,即使白天,那个女子也很少说话。
她给他的印象,似乎永远都是寥落的,孤单的,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山巅上吹箫,箫声中有他听不明白的哀怨。
江湖中时不时有人想要杀她,这个被世人唾弃的女子,这个忘恩负义,残害同门手足的蛇蝎美人。
可是在他停留的岁月里,他从未见她杀过人,即使面对那些前来复仇拼命的江湖人,她也只是点到为止,随便打发。
不得不承认,凰梧的武功确实出神入化,明月轮本是她的武器,随意念而动,很多时候,她自己都不用出手,便可所向披靡。
“你真的……杀过很多人?”
曾有一次,看着凰梧在山巅吹箫,少年忍不住开口相问。
箫声断,绝丽的少女忽然笑了笑,“你觉得呢?”
“你……不像……”
“不像?”
少女轻笑起来,“什么叫不像?人都是善于伪装的动物,如果很像嗜杀者,那我又怎么在昆仑派立足?”
“我不信,如果你真的杀人如麻,那么那些不自量力来寻仇的人早就命丧黄泉了。”少年执拗地注视着她。
“哼,杀了那些人,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呢,”凰梧抚箫冷笑,“如果我说我没有杀人,你会相信么?”
“会。”少年的目光带着几分暖意。
“那是因为你带着个人的情感,”金色的衣袂飞扬如梦,那女子自山梁上飘落在他眼前,竹箫轻点少年额头,“即使我不回答,你也觉得我没有杀人。”
“而那些人不同,”凰梧轻轻抬手旋身,灵动的飘带随风绕体,山巅上白云翩跹,“即使我不承认,他们也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作恶多端。”
“所以多说也无意。”她凝望着远方,云海的另一端,神色又恢复了漠然,“玄城,你的毒已经解除,可以下山回幻水宫了。”
“幻水宫?”少年蓦地狠狠地,冷冷的笑,“我没有理由回去,那一战他们已经将我遗弃。”
凰梧回头,静静注视着他,许久才冷冷开口,“你要留在这里也可以,但是,我不会教你任何武功,在我身边,你将一无所成。”
说罢,也不见她点足,仿佛有风将她轻轻托起一般,少女飘然掠下山巅。
确实,她从不教他武功,只是她练功从不刻意避开他,于是,渐渐的,他也学了不少。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了下去,时不时有人来寻仇,而结果也都是他们落荒而逃。
四年,平静的日子就这样一晃而过。快乐总是短暂,痛苦却是漫长。
有一天,玄城自木屋中惊醒,天色依然如墨,深夜,远方却杀气弥漫,有人在恶战。
少年推门而出,山林内落英缤纷,他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而那杀气却在往不同方向转移,令人迷茫。
追寻了很久,杀气渐渐消失。
林子深处,那个熟悉的金色身影向他走来,今天,她的速度似乎有些慢了。
“凰梧。”他站在原处看着她走来。
远远的,夜色中的女子依然很美,梦幻般的美丽一如初见之时。
“玄城,”她静静走来,看着已经与自己齐高的少年,笑得很淡,很淡,“陪我去山巅看看……”
夜色依旧没有完全退去,深蓝深蓝的天俯视着滚滚云海,站在这里,身处天人合一的境界,有时也会觉得寂寞呢……
“玄城,把你的佩剑给我。”凰梧接过少年递来的剑注视着远方。
忽然,女子挥剑而舞。
至今,他都忘不了那是怎样的一种剑法。
但见那少女踏着细碎的舞步,旋身,回眸,顾盼间纯金色纱带飞扬,随着轻云慢移,擦过精致的眉眼,衣上铃铛繁响,剑光宛如银色的帘幕,映衬着女子超凡卓绝的舞。
“传说这是世上最美的剑法——飞婳剑。”一曲舞罢,女子停下动作,唯见那金色的飘带飘飘然垂落,暗金色花纹袅袅停留于少女的额头,金光耀目。
“杀了那些同门的……是我师妹白玺。”少女立于云端望向远方。
“为什么不对你师父说实话?”玄城并不意外,只是感到不解。
“呵呵呵……”凰梧忽然冷笑起来,笑容中带着几分悲戚,“因为……她是我的朋友。“顿了顿,“这个理由是不是很可笑?”
少年不语。
“飞婳剑法昆仑派向来只传一人——即是未来的掌门人。”也不等他回答,凰梧自顾自开口,“师父当时传给了我,可是白玺得知后,说她觉得那飞婳剑好看,也想学,让我偷偷教她,而且她发誓决不对任何人使用,所以我便照做了。”
“之后的事……你应该猜得到……”凰梧漠然的看着妩媚遥山,声音清冷,“她杀了无数同门再嫁祸于我,等我被逐出师门,掌门人之位自然是她的。”
“为什么不揭穿她?”玄城蹙眉。
“揭穿?呵呵”她叹了口气。
“因为……•;我很孤独……”少女的笑容很淡,却带着浓浓的自嘲,“站在最高处,除了寒风和空茫的天地还有什么呢?我想有个人可以站在我身边……没想到挑错了人……”
“在这之前,我从未败过……”凰梧回头注视着身后的少年,冷漠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可是站得越高,跌得越惨,就像从这高耸入云的山颠跌落,只需一次,便可粉身碎骨,不是么?”
少年不知如何回答,他正兀自思索,眼前忽然银光一闪,他一怔迅速侧头闪避,明月轮绕其身再次袭来,玄城一跃,仰身后掠。
“这些年……你也偷学了不少啊……”凰梧却也不气恼,只是笑了笑,明月轮随着她的手势偏转,少女飘飞而来,轻轻按住少年的肩膀,“明月轮从现在起就是你的,它凭意念操控,你要有耐心,慢慢修练。”
“现在,我能给予你的只有这些。”
“你走吧……”
言罢,金色的影子飘上山颠,静静坐着,衣袂翻飞,格外寥落。
是在赶他走么?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多言,转身,少年一言不发地下山,明月轮消失在他掌中,很是奇异。
也不知顺着山路走了多久,耳畔忽然有一震劲风拂过,隐约可以看见风中有位白衣女子,一手捂肩,满身鲜血。
奇怪?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下意识地低头思索,猛然间瞥见自己的衣上也染有斑斑血迹,很蹊跷,他没有受伤,那,那这是——
他陡然回身,一路风一样飞掠,凰梧,难道,她出事了?
少年用尽了全力飞掠,终于回到了山颠。
此时,天已拂晓,远方,隐约有日光跃出云海。
那个金衣飘飞的女子正默立在山巅,朝霞将她衣袂染成红艳艳的一片。
“不是让你走么,为什么要回来?”她没有回头,任凭冷风肆虐着淡薄的身体,“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的失败,可你偏偏要来看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你没事就好。”少年暗自松了口气,顿了顿,“刚才来的……可是白玺?”
“你看见她了……”少女的声音飘缈宛如空谷回音。
此时,她静静转身,一瞬间,他险些惊呼出来,只见那原本耀眼的金衣已被鲜血染成深红,少女的脸色苍白,嘴角时不时有鲜血沁出。
她看着他淡漠地笑,“我以为我一生都不会输,可是那次……我输给了白玺。唉……所谓高处不胜寒,你看,只需要一次我摔得就粉身碎骨,再也爬不起来了……”
说到此处,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少女软绵绵地向下倒去,玄城上前自身后拥住那个萎顿不堪的女子。
“你说……折翅的凤凰……是不是只能算草鸡?”她颤抖着伸手抚上了少年的脸颊,惨白的容颜带着几分欣慰和自嘲,“没想到……居然是你……陪我到最后……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