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没有停。
骧州城城守府的后院,一丛丛芭蕉和海棠经雨的洗礼,是一片浓得醉人的翠绿。雨水沿着芭蕉的脉络滑下,滴到了小草上,骨碌碌的,又滑入了泥土里。
我坐在城守府的厢房里,愣愣地看着浅灰色的天和浅灰色天里落下的冰凉雨丝,心思百转千回,不知如何着落。
上午的时候,我最没意想到的人在济世堂出现了。不仅如此,从他的口里,我终于知道了娘亲在临终前最想知道的答案。这答案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所以当那人提出要带我回上京的时候,我沉默了,也犹豫了。
才吃了中饭没多久,城守府又来了人,说是义父有急事要找我。于是,我又乘上了马车,来到城守府的后院等待义父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带我来的小厮把我送到这个房间后就不见了踪影。义父一直没有过来,我又找不到人来询问他的下落,呆在这房间里,我只觉心烦意乱。
正想推开门出去走一走,外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那熟悉的男声将我刚踏出的脚生生给止住了。我看了一下四周,看到了一个屏风,便迅速地将自己隐在了屏风的后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他们来到了房中,然后便停了下来。
“蓝池,”是义父的声音:“你果真想什么也不顾了吗?”
“先生,”蓝池的声音满是苍凉和无奈:“您一直是最了解蓝池的,我素来不喜这官场中的尔虞我诈,三年的时间,我累了,我不想再去追查当年的是非了!”
“蓝池!”义父的声音突然间变得严厉起来:“不是你喜不喜欢这官场的问题,当年郎家的那起惨案,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难道就因为你的不喜欢,就一笔勾销了么?”
“我知道,先生,”蓝池痛苦地:“就是因为这个,姐姐入了宫廷,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如今,如今我又、、、”
蓝池没再说下去,而我心底的震撼,却是不小。郎家惨案,发生在十多年前,我在万翠园的时候也听那些农官们悄悄说过。据说先帝的时候,曾为帝师和太子太保的郎大学士因为一封勾结外邦的书信而致全家抄斩。郎家一百余口人,几乎无一幸免。事后先帝也觉事有蹊跷,虽是追悔不已,可是木已成舟,先帝便下令举朝上下再不许议论此事。如今,义父和蓝池又提到了这件事情,而且从他们的语气中,似乎这件事情与蓝家姐弟有莫大的关联。民间也有传闻,说是郎家也有后人逃过了那场灾难,难道他们竟然是、、、
我不敢想下去了。
“蓝池,”义父的声音平静了下来:“说到底,你、、、是为了红红罢!”
为了我,我心底一惊,遂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想听听蓝池的回答。可惜的是,等了很久,我都没有等来他的声音。
“我并非不知道你对那丫头的感情!”义父叹了一口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个丫头,聪明乖巧胜过一般女子,莫说是你,就是先生我,也、、、很是喜欢她。只是,儿女私情和家仇血恨,孰轻孰重,你的心里,应该会有一个计较罢!”义父一字一句,犹如钉子一般,将我给钉在了那里。
家仇血恨!为什么义父会提到家仇血恨,难道传言果然是真的,蓝池姐弟两个竟然是、、、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先生,”蓝池沉重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郎家的惨剧,蓝池一刻也不敢忘。只是,非得要牺牲我和姐姐的幸福么?”
义父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们查了这么久,才发现那封书信与于家有关系。于青山那只老狐狸,老奸巨猾,要想从他身上下手,何其艰难。但是如果你成为了他家的女婿,那又是另外一说了,你查起这些事情来又会简便许多。”
义父的声音不大,我却觉得那一字一句恍如一声声惊雷,将我震得头昏目眩。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蓝池知道先生的良苦用心,”蓝池回道:“只是,那于家小姐何其无辜,当年的那起惨案,她毫不知情。若是此事真与于家有关,她、、、她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义父沉默了。
而我的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掀起了不小的巨浪!我一直以为蓝池如同娘亲所忧虑的那样,为了自己的前程而辜负了我们二人之间的感情,却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红蕖,”上午那个男人的话仍然在我的耳边回荡:“我从没有忘记过你的娘亲,十多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她。我找了她十多年,她却躲了我十多年,天意弄人,我们夫妻相爱却不能相守。我、、、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的真相,还我那苦命的妻一个公道!”
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他并未辜负娘亲,难道、、、真如他所说,当初的一切,他并不知情么!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和娘亲的遭遇何其相似啊!
“蓝池,”义父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若是郎家惨案真是于青山一手策划,那于家小姐便是你的仇人之女,你、、、何须对她心软!”
“于青山是于青山,于倩是于倩,他们虽为父女,却完全不同。于青山精明狡诈,于倩却是个简单善良的女孩子,我、、、不忍伤害她。”蓝池无奈道。
义父冷哼一声:“你喜欢上了她?”
义父的声音让我的心陡然往下一沉,蓝池那样夸她,说实话,我、、、也有义父那样的猜测。
“先生,”蓝池声音喑哑起来:“你明知道,除了红红,蓝池、、、不再喜欢别的女子!”
蓝池那喑哑的声音听在我的耳里,却是无比的甜蜜和酸涩。甜蜜的是,他并没有移情别恋。酸涩的是,假如他知道我的身份,那他、、、又会如何对我!
屋子里静静的,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躲在屏风的后面,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动了屋里的那两个人。
“蓝参军,蓝参军!”屋外响起了说话的声音:“于相请您过去,说是有事情要商量!”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蓝池的脚步声离开了这个房间。
脚步声渐渐消失了,我紧绷的神经一松,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义父的声音:“红红,出来罢!”——
两天后,于大宰相带着与后越和谈的协议回上京复命了。随行的,还有于家小姐于倩和于相新收的义女夏红蕖。李将军和蓝参军将会随同大军,在几日后回返。
一路上,众护卫骑着马,于大宰相和他的两个女儿坐一辆马车,紧赶慢赶地往北而去。
越往北走,景色愈见荒凉。沿途不见青山绿水,但见衰草连天,枯枝横斜。当队伍行至贵阳城的时候,于相一行人决定在此地休息一天。
贵阳城守早就听闻于相要经过此地,便带领了下属官员早早侯在城门。听说于相要在城内休息一天,贵阳城守受宠若惊,连忙将于相一行人迎到了城守府。
经过贵阳城的街道时,却见人烟稀少,甚至有些酒肆店铺都是大门紧闭。细问了贵阳城守,他才面带惭色地告诉于相,原来经过几个月前的那一次大旱灾,贵阳城活活饿死了不少人。一些在异地有亲朋好友的,也出去投亲靠友去了。留在城内的,大都因为祖辈都生活在贵阳,因而不舍离开的。
“贵阳眼下最为缺乏的,就是灾后补救的银两,”贵阳城守一提起这个,哀声叹息:“下官能力有限,就算倾家荡产,亦是无力筹齐这笔款项。还望相爷在皇上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
于相淡淡地瞟了贵阳城守一眼,这个胖胖的家伙便不再言语了。
接风的筵席摆在贵阳城最大的“富贵酒楼”。
三楼的大雅间里,朱漆的大圆桌上,摆了满满的一席菜。有色彩绚丽的缕金龙凤蟹,绵软香醇的金缕海参,肉酥味鲜的沙果香菇果子狸,汁浓味香的红烧熊掌、、、
贵阳城守领着那一群官员,熟练地为于相他们介绍着桌上的山珍海味。
于相一直紧绷着脸,待得贵阳城守将所有菜式介绍完毕之后,他才冷冷地问道:“城守大人,这一席酒菜大约得需多少银两?”
贵阳城守谦虚地:“相爷大驾光临,下官即算是倾家荡产,也要让相爷尽兴而归!”
于相冷哼一声:“本相问你,这一席酒菜需要多少银两?”
那贵阳城守大约听出了不是,他连忙低下头,唯唯诺诺地:“不、、、多,五十两、、银子而已!”
“是不多,你贵阳城守一年的俸禄是五百石,折合白银二百五十两。这样算来,我一顿便吃了你五十两白银,五天你便真能倾家荡产了!”于相的声音缓缓的,却见冷厉。
“相、、、相爷,下官、、、”贵阳城守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其余的官员见状,也纷纷效仿。一时间,诺大的一个雅间内,鸦雀无声。
于相叹了一口气:“何大人呀何大人,不是本相有意为难你。只是朝中多人都对你有非议,说你拿着朝廷赈灾的款子大肆挥霍。本相相信你为官多年,不会干这等糊涂事——”
“相爷英明,相爷英明!”贵阳城守的头在地上磕得崩崩响:“下官绝不敢欺上瞒下,做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定是有人对下官不满,在背后诬陷下官,还请相爷看在过往师生之谊的份儿上,为、、、下官做主!”
于相微一点头,身后的于顺便过来扶起了那贵阳城守。
“本相若不是看着当年的情分,你何士城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于相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好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后,你再如实禀报赈灾款项的发放情况。”
在于相的示意下,那行官员都战战兢兢入了席。
而于相身后,一位身着浅绿衣裙的女孩儿在他的耳边耳语几句。于相点点头,示意于顺跟着出去。另一位容颜娇美的女孩儿见状,拉着她身边的一位丫鬟也跟了出去。
“红蕖姐姐,你上哪儿去?”女孩儿追上去之后,问道。
我回过头来,对着于倩笑了笑:“我去拜访一位故人。”
“为什么不吃完饭再去呢?”于倩问道。
我回问:“跟着那群人吃饭,会有胃口吗?”
于倩会意一笑。
自从两天前我答应那个人,愿意跟他回上京之后,他便将此事也告知了他的女儿,于家小姐于倩。由于于倩小我一岁,所以我目前的身份是于家大小姐,而她,则成了我的义妹,于家二小姐了。这位于家小姐倒真是心无城府,一路上对我也是亲热有加。只是,但凡她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如此坦诚待我。
和于家小姐不同,那位贴身丫鬟阿香却一直对我怀有警惕。也许她是护主心切,担心我的到来会影响她家小姐吧。
“我那故人也开了一家小客栈,那里的饭食虽然粗鄙,但也还能入口,倩儿妹妹可愿与我同行?”我见于倩意欲与我前往,便开口邀请道。
于倩果然开心地笑了:“姐姐去哪儿,小妹都愿跟着一块儿去。”
我莞尔一笑,拉了她的小手:“走吧!”
于倩冲我一笑,身后的阿香则嘟起了嘴巴。瘦高的于顺则不远不近地跟在我们的身后。
“红蕖姐姐。”于倩的声音甜糯脆美:“我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当然见过我了!几个月前的七夕节,我身着男装,和蓝池在上京城游玩的时候,曾经碰见过这位大小姐。只是那时我着了男装,又是晚上,所以她并没有认得真切!
“也许吧!”我微微笑道。
于倩点点头:“即便是没有看见过你,我一眼看你便觉得面熟。想是我们前世便是一对姐妹,今世要重逢了呢?”
于倩毫无心机的话语让我的心头一软:怪不得蓝池说,于家小姐简单善良,他不忍心伤害她!这样善良单纯的女子,要是知道了身边的人都在欺骗她,不知会如何伤心呢!我想起了义父的嘱托,想起了我此去上京的目的,心,开始变得沉甸甸了。
没过多久,我们终于来到了城北的那条小巷里。远远地,我看见了那屋檐下的长方形白纸灯笼,看见了灯笼上的那“日暮君何往?天明我不留”两行联语。心一下温暖了起来,我加快了脚步,朝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