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
临近天明的时候,骧州城便开始下雨了。“冬至寒潮带雨生,满窗萧瑟满窗风。楼前空树倍凄清”。这个时节的雨,一下起来便使人感到深彻的寒意,让人觉得,这冬天确实是来了。
由于下了雨,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显得有几分冷清。
辰时一刻的时候,济世堂的门口驶来了一辆马车。赶马车的是个瘦高个儿的中年男人,男人灰衣灰裤,宽宽的斗笠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出他的形容相貌。
男人将马车停下之后,掀开了车帘。就着他的手,从马车里另走下一个身着冬青袍子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面色白净,秀气的眉眼隐隐透出几分威严和清贵。
门口早有伙计见这两个衣着不凡,不敢怠慢,连忙将他们迎了进来。
去客堂的路上,灰衣男子向伙计打听着济世堂的老板是谁。当他得知济世堂的老板是夏艾柏时,便冲另一个男人点点头。
“两位今日是来求医的,还是来访友的?”伙计见两人不像是来看病的样子,便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身穿冬青袍子的中年男人微微一笑,不知为何,明明他的笑很温和,伙计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们、、、是来拜访夏老板的!”灰衣男子忙道。
伙计一听,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不瞒二位,我们夏老板声名在外,前来求医的不计其数,若是没有预约,恐怕、、、”
灰衣男子闻言,细小眸子精光毕现,伙计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旁边的冬青袍子男人见状,笑道:“你只需说,是永兴县的故人来访,他必会见我们的!”
伙计看了看灰衣男子的神色,将二位迎进客堂,便依言前去禀告了。
果然,没过多久,通往客房的路上,便匆匆行来了济世堂的老板夏艾柏。年近半百的夏老板身材略微有些发福,而这反倒衬得他慈眉善目,颇有几分医者风范。
看见夏老板过来,灰衣男子连忙迎了上去:“夏老板!”
夏老板冲灰衣男子略一抱拳,然而脸上却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色:“不知、、、阁下找夏某何事?”
灰衣男子回了一个礼:“夏老板,是我家主子找您有事!”说罢,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而他自己则悄然退出了门外。
夏老板闻言看向屋内,但见红褐色的椅子上,那个身穿冬青袍子的男人正坐在那儿,微微笑看着他:“夏兄——”
夏老板走进房子,凝眉打量着那个男人:“恕夏某健忘,阁下是、、、”
男人笑着道:“永兴县于青山。”
“于青山”三字一出,夏老板连忙跪了下去:“原来是于相大人,草民不胜惶恐、、、”
那于相连忙起身,上前扶起夏老板。
“夏兄毋需多礼,按理说,我是该唤你一声兄长的!”于相声音柔和。
夏老板在于相的再三邀请下,终于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了。
听见于相如此说,夏老板面现愧色:“于相大人是后秦股肱大臣,夏某只是一介草民,岂敢与大人兄弟相称!”
于相秀眉略展:“你是月娘的兄长,自然也是我的兄长,何来不敢!”
听到于相提起“月娘”,夏老板忍不住抬眼一望,刚好望进去一对笑盈盈的眸子。
“月娘,她、、、”想起自家堂妹已然长眠于地下,夏老板心里涌上一丝酸涩。眼前的男人权倾一时,虽说他曾与月娘做过夫妻,可那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眼下这男人找到济世堂,也不知他所为何事。若是为叙旧,他在十多岁的时候便已离开永兴县,连堂妹结婚的事情也是从家人的书信中得知的,是以他除了知道堂妹的夫君是于青山之外,其余一无所知,何来“旧”可叙。若不是为叙旧,难道他、、、竟是来寻找自己那苦命的堂妹的。想到这里,夏老板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果然,那于相听到“月娘”二字,眼神骤然间变得柔和起来:“夏兄,你既是月娘的兄长,那我便有一事相求!”
“于相有事尽管吩咐,夏某莫敢不从!”夏老板忙道。
于相叹了一口气:“不怕夏兄笑话,我找月娘、、、已经找了十多年了,可是,每次刚有眉目的时候,她、、、便又去了另一个地方!世人都道我于青山娶了公主便忘了前妻,哪知道、、、哎!这次我来济世堂,便是向夏兄打听月娘的消息的,不知夏兄可知道月娘的下落!”
夏老板怔怔地听于相说完这些,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响,他才期期艾艾地:“十六年前,月娘确实去上京找过你。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她又另嫁了他人,所以、、、”
于相打断了夏老板的话:“这个,我已着人去打听了,月娘并未嫁与他人,那个男人、、、只是月娘所认的义兄。”
夏老板不敢置信地:“果真如此,那月娘为何又、、、又有了孩子!”
于相笑道:“我在离开永兴县的时候,月娘便已有了身孕,那个孩子、、、是我的骨血!”
夏老板骇然地站起来:“这么说,这么说,红蕖、、、是你和月娘的孩子?”
于相微微笑起来:“她、、、是叫红蕖么!果然,当初月娘怀孕的时候,我们请人掐算好了日子,说是来年的夏日便可出生。孩子的名字,我们也已想好,男孩就叫莲生,女孩、、、就叫红蕖!红蕖,曲宏,呵呵,这个孩子,她眼下正在夏兄这里,对不对?”
夏老板点了点头,心中当真是百感交集:那个孩子果然是在这里,只是、、、她口口声声说她的爹爹是梁州城那个卖豆腐的,也不知是月娘刻意对她做了隐瞒,还是当中另有隐情。想到这里,他再仔细看了看那个身穿冬青袍子的男人。这才发现,那个孩子的眉目与眼前这个男人果真相似得紧。
“于相大人,红蕖眼下确实在我这里。可是,她、、、并不知大人竟是她的亲生父亲,所以、、、”夏老板有点为难地道。
“夏兄不必担心,我先认她为义女。至于真相,以后我再慢慢告诉她不迟!”于相温言道:“我想此刻就见一见她,不知可否?”
夏老板缓缓地点点头:“当然可以!”
于相眼神一亮,转瞬又问:“那,月娘的下落,夏兄现在是否可以告知了?”
夏老板定定地看着那于相许久,才声音沉重地:“月娘她、、、三年前就已离开人世了!”
当啷一声,于相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碎了——
潇潇细雨,从灰蒙蒙的天空飘洒而下。从院子的这一边看向另一边,只觉隔了几层薄纱,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一串串的檐滴,从屋檐上掉下来:一滴,两滴、、、
一个身着淡蓝衣裙的女孩儿,此刻正呆呆地坐在窗边,看着檐滴零落而下,脸上是不尽的孤寂和凄清。
就在女孩儿发愣的当儿,另有一个身穿鹅黄衣裙,面容甜美可爱的女孩儿走近她的房门边,轻轻地敲了几下她的房门:“红蕖表姐,我可以进来吗?”
被称作红蕖表姐的女孩儿如梦初醒,她站起身,打开了房门,对着那个面容甜美的女孩儿道:“怎么,灵芝,今天这么客气了!”
灵芝的小嘴儿翘了起来:“这么说来,我以往都不怎么客气罗!”
红蕖笑了:“是啊,哪一次来我这儿你不是莽莽撞撞就闯进来的。”
灵芝也笑了:“所以我今天就敲了门,还征求了你的同意啊!”
红蕖忍不住捏了捏灵芝的鼻子:“小丫头!”
灵芝笑着跟在红蕖的身后进了房门:“红蕖表姐,你现在好些了没有,今儿早上你怎么连早饭都没有吃?”
红蕖淡淡笑道:“可能昨晚喝多了,今儿早上我并不觉得饿。”
灵芝走到窗边,看到桌子上摆放着一本书。那书是翻开的,灵芝走近一看,书上写着一首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灵芝虽然没有上过正式的私塾,但是幼时为了学习医术,跟着自己的爹爹也认了一些字。看着书上的那首浅显易懂的诗,她也大致明白了诗的含义,心神便忍不住跟着激荡起来。也许,在她的心中,也出现了那个穿着青色衣领的心上人。
只是,那心上人、、、
灵芝想到这里,心情变得有点烦闷。她轻轻扭过头,看着身边那个身穿淡蓝衣裙的女孩儿。心思复杂,她在心里暗暗比较着:红蕖表姐的皮肤没有我白嫩,眼睛没有我大,鼻子也没有我翘、、、可是就是这样并不出色的五官,组合在她的脸上,却又显得那样的清爽干净。一看见她,你也许会想起夏日的午后,那细细荷香渐渐脉脉你的五脏六腑,你心生了几许宁静和安然。
“红蕖表姐,你那‘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心上人,可是、、、那个叫蓝池的男子!”灵芝大眼睛一转,便笑着问道。
叫红蕖的女孩儿一听到“蓝池”二字,脸上便有一刻失去了血色。就在灵芝暗暗后悔自己失言的时候,红蕖却又恢复了平常:“灵芝何以知道‘蓝池’的?”
灵芝支吾了半响,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灵芝可不敢告诉自己的表姐,昨天晚上她喝醉了,嘴里一直念叨的,就是这个名字。灵芝更不会忘记的是,李家大掌柜每次一听她念到这个名字,脸上的神色便沉下去几分。
李家大掌柜呀,那个一直在灵芝心里的男子,那个面容俊朗又精明厉害的男子,昨晚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他的视线,不论何时都是落在红蕖表姐的身上。尤其是当她喝醉的时候,细心的灵芝发现了他眼睛里深深的担忧。
后来,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他硬是抱着红蕖表姐上了马车,然后又送她回到济世堂。
醉后的红蕖表姐吐了他一身,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换上大哥的衣服之后,他还守着她到了很晚、、、
明眼人都能看出,那个男人对红蕖表姐的情意。
可是,红蕖表姐她、、、知道吗?
灵芝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儿,酸甜苦辣咸一时之间都涌了上来。
“红蕖表姐,李家大掌柜他、、、”灵芝欲言又止。
红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地调侃她,反而是带上一丝愧色。良久,她叹了一口气道:“灵芝,我和大宝之间,并无男女私情!”
大宝!原来她竟可以这么亲昵地唤他!灵芝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明知道不该吃味的,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嫉妒了。她嫉妒红蕖表姐拥有了他的儿时时光,她嫉妒他对她的一往情深,她嫉妒、、、他们之间这么亲密!即便这亲密,也许如同红蕖表姐所说,并不带儿女私情。
灵芝看了看桌子上的那本书,又看了看眼前那个女子不安的神色,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她想起初见红蕖表姐的时候,她静静地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如同破布娃娃!她想起当她掀开红蕖表姐的衣服,看见那一身的体无完肤的时候,她心内的怜惜和震撼!她想起红蕖表姐在提到自己的娘亲离她而去的时候,那一脸的彷徨和无助、、、
她握住了那个身穿淡蓝衣服的女子的手,亲昵地:“红蕖表姐,李家大掌柜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你、、、可千万不要错过了!”
红蕖定定地看着灵芝翘着嘴巴安慰她的样子,心底涌上了一股温暖。她摸了摸灵芝的头:“我知道,灵芝,可是,我对他,确实只有兄妹之情。”
“难道你喜欢的真是那个蓝、、、”灵芝说到这里,猛然住了口。
红蕖笑着刚想说些什么,有个伙计突然叫响了门,说是请表小姐到客堂去一趟,有人要见她。
红蕖匆匆赶到客堂门口的时候,就见那个灰衣男子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看见那个灰衣男子,红蕖的脸色大变。她正欲转身离开,那个穿着冬青袍子的男人疾步从客堂走了出来:“红蕖!”
与此同时,夏老板也面带微笑地走到红蕖的面前:“红蕖,于相今日找你有事,你先且同他好好谈谈!”
红蕖的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又变红。她定定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民女自问与宰相大人并无交情,不知宰相大人找民女何事?”
夏老板看着红蕖的脸色,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在她的耳边轻轻道:“傻丫头,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于相大人说话。”
于相站在那儿,脸上的表情是忽喜忽忧:“红蕖,曲修书,我们、、、应该并非是全无交情罢。”
红蕖眼皮儿也不抬地:“哦,宰相大人即已知道我的身份,还不快派人将我给抓起来。”
于相眼尖地发现,虽然她面色语气都很平静,可她紧握的双拳却告诉他,她的心里并不平静,反而集聚着一股莫大的怒火。
“红蕖,好好跟于相大人说话!”夏老板声音变得严肃了,他拉着红蕖的手来到了客堂内。红蕖虽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倒也没有反抗。
于相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也跟着进了客堂。
雨仍在淅淅沥沥得下着。
济世堂客堂的大门紧闭,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的中年男子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眼里的神色是严肃而又警惕地。时不时地,有几个伙计从门前经过,看见那个灰衣人,他们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绕道而行。
一个多时辰后,客堂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着冬青袍子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神色有悲戚,也有愤怒。灰衣人见状,连忙迎了上去:“主子,成了么?”
男人看了看灰衣人,半响才沉重地摇了摇头。
“走吧,于顺!”男人声音低哑地,而被称作于顺的灰衣人这才发现,男人的背影竟然现出几分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