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萧颛很会选时间。
师父正好不在,剩下我与师兄留在府里,许多事情没法做主。师兄找了些借口,萧颛那儿却更厉害,将师兄的托辞统统挡了回来。
是祸躲不过,我只得认命。
今日是四月十一,萧颛于王府设宴的好时候。
师兄并未在外头骑马,而是同我一起坐在马车内。
近几日天忽然热起来,我很是怕热,便将衣领稍稍拨开一些,即刻遭到师兄的白眼。
“绮蓝,给她理好。”师兄将绮蓝叫醒给我理衣裳。
我从不知男装能热到这步田地,在绮蓝魔爪下挣扎一阵,最终只有投降,从师兄那儿夺来折扇拼命扇风。
师兄斜起媚眼鄙视我:“你当心些,别露馅了。”
我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师兄,待会儿我给你勾搭个师嫂怎样?”
师兄怜悯地看着我:“你死心罢,若是别家千金看上我这弱不禁风的小师弟,你可就惨了。”
我对师兄的威胁很不以为然。我提前打探到了消息,萧颛今日请的全是男人,哪会有别家千金小姐跑来凑热闹?
出门前我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装束,铜镜中分明一位弱不禁风的病弱书生。我还特地换了张人皮面具,我就不信萧颛那厮还能男女通吃——即便我长得像他心底那个云折湘。怀疑我身份又如何,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了我不成?
我得记住,我早已死在了三年前。
由于我常常混迹京城内外,茶馆酒楼戏院没少去,故萧颛的各种小道消息我捞得不少。
比如萧颛昨日上哪儿听曲了,赏了戏子多少银子,去哪家找花魁姑娘了,在朝中与太子怎样斗智斗勇了。
但萧颛传得最广的风流轶事还是他与二姐怀潇的所谓纠葛。
萧颛讨女子欢心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厉害。他曾带二姐去赏杏花,带二姐踏青、听戏,甚至请京城里手艺最好的师傅给二姐制了一套首饰,名曰“杏花天”。
那套首饰还是我请人给首饰师傅绘的图,我只不过贪那些酬金,却意外为萧颛作了嫁衣裳。
因此我那日揣着酬金自首饰铺子里回来,抱着师兄哭得声嘶力竭。
到瑞王府大门前时我思绪刚刚好自过往中浮起。王府大门上两只灯笼亮得正好,师兄给我个眼色,随即递了请柬。
此时并未有人注意到我俩,师兄在我耳旁道:“你可得记住你身份。”
我用折扇戳戳自己额头,有些不耐烦了:“是是是,我现在是个男人。”
不过我说这话时声音弱了些,加之我与师兄姿势太过不同寻常。
我忽然就想多了。
但想多的绝不止我一人。
我话音刚落时后背忽然传来一声笑,十分不合时宜。师兄额头青筋明显跳了跳。我回头看去,是位刚让下人将马牵走的公子,身形瘦长,一张本还看得过眼的俊脸上顶着对明显的黑眼圈,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师兄的黑脸在见到这位仁兄后收敛起来,顷刻间化成假的要死的笑容。
“原来是张兄。”师兄不紧不慢地上前与他客套。
张公子大大方方还礼,目光却忍不住往我这边瞟:“这位是……”
“这位是君某师弟,云湘。”
“张公子。”我很有礼貌。
张兄忽然兴奋起来,“是那位常年不出府的云公子?公子云湘?”
他忽然这么热情我有点吃不消,便点了点头。
张公子忽然十分欢快地跑进府去,跟被狼撵了似的。
我问师兄:“这谁啊?”
“吏部尚书之子,大名张陵远,我通常叫他张兄,给他算过几卦。”
我很好奇:“结果怎样?”
师兄不自然地咳了咳:“命中注定烂桃花。”
我理所当然地想到师兄的常用伎俩,便开始鄙视他:“莫非他连妾室也收不到好的?你收了他多少银子?”
师兄伸出一根指头,“一百两。”
我十分感叹,原来说烂桃花就值一百两,看来以后若是说桃花朵朵开,那还不得赚死。
不过吏部尚书真是太有钱了。
在王府外稍稍逗留,我与师兄被王府下人引进了王府畅音园。
萧颛在这方面很舍得花钱,侍妾只有两三个,说是不愿给太多脂粉钱,却专门在王府里辟了一处园子,专门用作宴请雅集。
虽听说他此次请的多半是至交好友,但就我刚刚遇见的那位张兄而言,我觉得他请的多是狐朋狗友。
但踏入畅音园后,我便再没心思琢磨他到底交了什么好友,而是不得不认为这是场鸿门宴。
水榭歌台,凉风送爽,落英满地。
畅音园四周并未筑墙,而是引了一条活水环绕四周,将园子与其他地方隔出,以小桥相连。园子中央掘了个荷塘,北边有片小杏林,与周围不同草木相映成趣。杏花凋落即随流水而去,分外雅致。
这畅音园与无业寺后山那间我待过的小园子,几乎一模一样。
周围莺歌笑语不断,我站在师兄身旁不自觉地颤了颤。
“记得警醒些。”师兄再度警告我。
萧颛此时尚未现身,因此座中毫无顾忌言谈甚欢,不远处有人似乎注意到我俩,也不知朝同桌人说了什么,一时满桌人都朝我俩看来。
我看了许久才认出那嘀嘀咕咕之人是先前的张兄,便恨恨地磨牙,拉着师兄道:“走,我们坐那儿!”
师兄不知忌讳什么,似笑非笑道:“你当真要坐那儿?”
我没想太多,眼中只有那桌两个空位,便肯定地点点头。
师兄忽然笑得极其猥琐,整张脸看起来像只得道狐狸:“好,我们过去。”
气氛在我与师兄上桌后愈发诡异。
周围七八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似要从我脸上看出花来。我迷惑地摸摸脸颊,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一桌人倒抽口气,纷纷摇头,仍盯着我看。
估计是这群人的怪癖吧……我摇摇头,想夹些开胃小菜。一双筷子忽然将我筷子打开,然后慢条斯理地朝桌中伸去,每样菜都夹了些送到我碗里。
我皱眉看向师兄:“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
“没关系,慢慢吃,晚上容易饿。”师兄十分温柔,狐狸眼眯成一条缝。
“那也太多了。”
师兄语气跟哄孩子似的:“乖,吃了吧,晚上饿了怎么办?”
胳膊拧不过大腿,万一回府后师兄找我麻烦就惨了。我不情愿地拿起筷子准备进餐。
周围又是齐齐一阵抽气声。
我奇怪地抬头,迎上满桌发绿的眼睛,不由问道:“你们不饿吗?”
一桌人纷纷点头,随即又猛地摇头。
我将目光转向师兄,师兄定定瞅着我,别有深意地慢慢道:“记住,你现在是男人。”
随即有人叹道:“平日里定是当女儿家养的,否则怎会这般……唉……”
我手一颤,差点将筷子摔下桌去。
“君兄可知潇湘馆出了新集子?”有人冷不丁问道,适时打破桌上沉默。
“知道,买了两册,预备给徐兄作生辰贺礼。”师兄答道。
那人啧啧叹了两声:“总共不过五百册,还配了图,君兄居然能抢到两册。”
师兄十分谦虚:“哪里哪里,据闻半客山人又有新作,仍是潇湘馆接了生意,李兄可对新作有兴趣?”
李兄兴奋:“君兄这是哪来的消息?”
师兄道:“十分可靠。”
李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小弟听闻半客山人欲雇人绘灵姬画像,还有百两酬银。”
师兄点头:“确有此事。李兄画技一流,不妨一试。”
我在旁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半客山人是谁?潇湘馆又是什么?”
师兄慈爱地拍我肩膀:“乖,你还小,不懂。”
不过他这么一说我就全懂了,“你居然又瞒着师父呜呜呜……”
师兄动作迅速地捂住我嘴,顺带将我嘴边油渍抹了我满脸。我愤怒地瞪他,试图挣开,师兄却更加用力,低声威胁道:“别动,否则今晚你死定了。”
我识时务地闭嘴不再说话。
饭桌上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君兄对师弟真是爱护得紧。”
师兄谦虚道:“哪里哪里,师弟自幼体弱,近几年好不容易养好身子,今日实在推辞不过,才将他带来。”
“原来如此。”那人会意一笑。
忽然有人对今日萧颛请谁前来助兴感了兴趣:“不知殿下今日是否将花满阁采薇姑娘请了来?”
“听闻采薇姑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是才艺双全的奇女子,飞天舞亦跳得一等一的好。”有人接口赞道。
飞天舞是齐淑妃所创,算是当时京中一绝,也正是圣上对齐淑妃另眼相待的原因,因而引得后来人争相效法。
“胡扯!”先前沉默很久的李兄忽然爆了粗口,指着发话之人大骂,“采薇舞技拙劣不堪,在娇香楼的梦儿姑娘面前简直不堪一提!”
这梦儿姑娘我见过,娇娇弱弱的小美人,歌喉一等一的好,舞姿亦与采薇不相上下。
“荒谬不堪!”又有人跳出来,“怎比得上彩月姑娘?!”
桌上一时热闹不已唾沫横飞,我忙着从众人唾沫星子下抢救菜肴,一边问师兄:“他们这是怎么了?”
“京中各家花楼今年刚刚办了个花魁榜,各家青楼为占这榜一席之地争得头破血流。”
我仍然不解:“那与他们何干?”
师兄露出悲悯苍生的表情:“没什么,他们只是将自己关在家里太久了而已。”
“瑞王到——”
内宦尖细的声音将一桌嘈杂平息下去,我稍微松了口气,下一刻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萧颛悠然现身,却并未朝我这边看,我稍稍放下心来。
双方各自行礼回礼后,萧颛忽然道:“今日邀诸位前来,不仅只是场春日小聚,今日距春闱已一月有余,诸位可还记得春闱那位?”
说起春闱那位,我还是知道的。
今年新科状元被人告发科场舞弊,告发者正是探花郎,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榜眼将这二位一齐告发了,说是二人密谋舞弊,后者只得了个探花,心中不平才将状元告发。
圣上哪有心情裁决此事,遂将此事交与丞相,将三人一并罢了了事,随即将第四名提了上来,成了状元。
这事十分乌龙,京中也为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师兄在钦天监,也连累此事而忙得不可开交。
这些皆是后话,萧颛微笑着朝某处示意。
我看见那人后,差点站起身来,幸好被师兄死死按住。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云相云鸿兼。传闻云相四岁诵诗书,二十岁中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其妻亦贤良淑德,二人相敬如宾,鹣鲽情深,正是京中一段不可多得的佳话。
他此生唯一缺憾便是有我这么个不像样的女儿。
我冷笑不止,萧颛有意无意朝我看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