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京城,麟德四十二年。
本朝天子终于差不多熬到了头。
在我回云府半个月后,圣上心血来潮,召国师进宫炼丹论道数日,忽然重病不起。太医院束手无策,御史台连劾国师数十本后,终于将目光转移:谁来监国。
圣上暴病那夜宿在苏贵妃寝宫中,苏贵妃惨白着脸传了圣上口谕,政事暂缓。本以为圣上也就歇个两三天,却不料竟一病不起。
因此这事拖到现在棘手得很,朝中争了许久也没争出个结果,却也不敢妄作决议让太子登基,只能拖拖拉拉地弄个监国。朝臣们分作两派,一派拥护太子,曰太子监国名正言顺天经地义;另一派拥护瑞王萧颛,因其声势渐隆素有雅量,为人谦和却手段不凡,与平庸的太子相比更是个监国的好人选。
与外面的满城风雨相比,我在云府的日子清静得过了头。
那日师兄给我送了一个偶人后,云家就急匆匆派人来了国师府,二话不说将我接回了云家。
与六年前云家送我出来时相比,我这次回去极尽风光之能事。或许是顾忌我国师徒弟的身份,云鸿兼将云严沧也带了出来,在云府大门口恭恭敬敬地将我迎了进去。
而我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到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简直踏破云府大门。
不过令我庆幸的是云鸿兼似乎不急,每每有媒人来时,他都会摆出一副深思熟虑的姿态,拈拈胡须,脸上分明写着“不会考虑”四个大字。
而最令我咬牙切齿的,便是这些媒人中,居然也有萧颛派来的。
萧颛这厮摆明了唯恐天下不乱,看云府这么热闹硬要横插一脚,说不定还想趁这机会扰乱太子视线,让太子以为云鸿兼看情况不对,想在他那儿找后路。
而萧颛派的人进来时云鸿兼的脸都绿了,铁青着脸将在后面偷看的我赶了回去,我在回房路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但萧颛手段绝不止于此。
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有人偷偷摸摸跟着我,而因为白天云家有人盯着我,晚上我又怕黑,便一直捉不到人。后来某个晚上,我偷吃绮蓝带回来的春丝雨,便借着醉意顺带将那些鬼影追个正着。
我追过去时那个鬼影正伏在萧颛面前嘀嘀咕咕什么,见我一路跟来,萧颛对我笑得十分温柔,将白玉坠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将剩下半壶春丝雨往他面前一摔,拍拍衣袖走人。
圣上一病不起后,萧颛虽然没让人盯得那么紧,却也没闲着,由此可见他还闲得慌。
因此最令我担心的还是师兄。
师兄曾告诉我,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上成了这样,迟早有人要对国师府下手。毕竟国师一职是圣上越过六部之外设下的位置,一直是朝臣们的眼中钉,这次仅被御史台参了数十个本子已算是够侥幸的了。
我回云家后,师兄仅偷偷来看过我一次,也正是圣上出事的第二天晚上。我那晚正好夜不能寐,转头忽然看见师兄从窗户外鬼鬼祟祟地探头进来,便纵身扑了上去,抱着师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问他有没有出事。
师兄看起来憔悴不少,不比先前容光焕发,但那双媚眼惑人功夫丝毫不减。见我直勾勾盯着他看,师兄抿唇一笑,眉梢眼角万千风情,故作慵懒地翘起兰花指,朝我唇上轻轻一点,嗔道:“死相!害人家担心死了!”
我遂暴怒不已,揪着他推到墙角里痛打。
然而我与师兄也仅仅见了一面而已。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我明明记得晚上与师兄蹲在屋顶看月亮,早晨却在被窝里伸着懒腰。若非看见床头师兄留下的那个彩线镯子,我会真以为昨晚不过是场梦而已。
云鸿兼现在对我慈爱无比,特地给了绮蓝一块牌子,白天黑夜通行云府无碍。绮蓝欢喜得不得了,我适时地提醒她,如果在外看见什么好东西,别忘了带进来给我这受苦受难的三小姐一份。
云府不比得国师府里。我在国师府时大半夜四处充当幽魂没人管我,云府就不同了,我若是踏出后苑一步,准保有人上来好说歹说地将我劝回去。
总而言之,我在云府里的日子变得相当无聊。先前还有不少媒婆在外溜达,现在却连只鸟也不愿从我头顶上飞过。
但日子总不会一直无聊下去。
这天我起了个大早,不为别的,只因入夏后天亮得越来越早,我若要练轻功还须挑个凉快的时辰,否则热出一身大汗十分难受。
而且我练轻功还有这么个目的:谁知我回云家后究竟会有什么事,不如好好把轻功练了,真有什么事还能迅速开溜。
绮蓝平常会在我旁边看着我练轻功,今天却不知跑到哪儿野去了。我正要抓个下人来问问,便远远见绮蓝从院子外跑了进来。
她那副神色我越看越眼熟,一摆出这副样子肯定没好事。没待她开口,我便从屋顶上跳下,问道:“一大早的去哪儿了?”
绮蓝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三三三小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真不好了——”
我不耐烦地揉太阳穴,“有话快说。”
“惠芳郡主来了,说要见您……”
我第一反应便是回房收拾东西走人。
越瑶华终是在我回府的一个月后找上门来。
不过也够委屈她的,我都回来这么久了,她居然才找上来。照我上次在瑞王府筵席上碰见她那速度,她早该来兴师问罪才对。毕竟萧颛因为我冷落她,又因为我而在东风馆给了她一耳光。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不曾应对过这种事,一时慌了手脚。
绮蓝好心地提醒我:“三小姐,您看是不是先偷偷溜出去躲一躲,说不定郡主等不到您,就自个回去了。”
我苦笑道:“她要是这么容易应付就好了,我看她多半还带了凶器上门,欲斫我而后快呢。”
我与她同是女子,自然知道被自己心上人给一耳光有多痛苦,也知道这种事十分值得忍辱负重。不过后果一般有两种,要么将心上人教训一番收为裙下之臣,要么将他看中的人剁成七八块解恨,谁也别想成全谁。越瑶华今日前来,多半是后一种。
我与绮蓝大眼瞪小眼时,韩妈带着两个侍女进了我的院子,不温不火地对我道:“三小姐,惠芳郡主来了府上,说要见您。”
韩妈是娘身边十分得力的助手,我十岁前待在云府时,曾见过她一掌打翻一个侍女,而被她打翻的侍女半天也没爬起来,据说是当场就被打得昏死过去。娘回娘家省亲前,特地将韩妈留在府里镇着这些下人。
而今居然动用韩妈出场请我,越瑶华果真来者不善啊。
我厚着脸皮问道:“郡主是独自前来,还是带了什么……”
“三小姐去了不就知道了。”韩妈瞟我一眼,示意身后两个侍女上前。我很怕她这阵势,连忙摆手示意我自己走,便拉着绮蓝,在她们押送下垂头丧气地朝外走去。
我进偏厅时越瑶华一动不动地站着,而越瑶华此番反应超乎我意料。见我来了,只是轻轻昂起头,似有不屑地冷哼一声。
我规规矩矩地行礼:“折湘见过惠芳郡主。”
“行了行了,快起来。”越瑶华挪过身子在旁坐下,朝我招手示意。我回头看了看,才发觉韩妈早已拽着绮蓝溜得没影。
偏厅里只剩我与越瑶华两人,我十分紧张,想起萧顷在瑞王府后院告诉我的那句话,什么记恨着我要将我挫骨扬灰……
大事不妙啊。
越瑶华皱着眉,上上下下看我一阵,忽然改换了态度,低声说道:“先前是我误会你了,原以为是你故意勾引颛哥哥,我才……”
我想若我此时嘴里含了口茶,肯定要喷她满身。
我一时无言,“郡主误会了,我那时尚是个痴傻儿,拿什么勾引萧……瑞王殿下?”
越瑶华看我一眼,“昨日听君公子说了事情始末,我才明白先前是我错怪了你,还得给你赔个不是。”
我正好奇师兄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将这丫头收得服服帖帖。但俗语说无功不受禄,我现在无缘无故受越瑶华赔罪,一时间十分忐忑:“郡主有什么话还是直说罢。”
越瑶华听罢,端端正正地直起身子,面上仍带着犹豫之色。她思忖片刻,忽然紧紧攥住我手腕,险些吓得我魂飞魄散。
“这次前来只是想请教云姐姐,怎么才能让一截木头脑袋开窍?”越瑶华看着我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初时一愣,可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险些笑得跌在地上翻滚。
萧顷啊萧顷,你居然也有今天,碰上这么个不开窍的傻丫头还不得折磨死你!
我笑了大半天终于笑够了,便颤颤地扶着桌案直起腰来。越瑶华似是觉得我在笑她,连忙拉着我衣袖缠了上来,举手投足间尽是小女儿神态,“云姐姐,你告诉我罢,那木头和颛哥哥那么熟,我……我要不是为了气他,才不会故意往颛哥哥那儿走动呢!颛哥哥多凶啊!他们俩一块儿长大,云姐姐你肯定知道那木头的脾性,对不对?”
我连忙摆手表清白:“我与萧顷可不熟,他这人就待你温柔一些,我见了他恨不得另开一条路走。”
越瑶华摆明了不信,可又找不出别的理由,只得闷闷地将我衣袖甩开,“云姐姐,君公子交给我一样东西,说是要亲手交到你手里。”
她掩在衣袖中的手悄悄递过来一样东西,我接过东西,在手心捏了捏,发觉是一个纸团,好奇之下正要打开,越瑶华连忙来按我的手:“不行不行,绝不能这时候打开!君公子说让您看了就马上烧掉!”
我只得答应,却听越瑶华道:“云姐姐,我今天可是为了给你送信,特地早早赶过来的,待会儿你可得当心点!”
我奇怪地问道:“究竟什么事?”
话音还没落地,偏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瑶华,你居然在本王前边到了,待会儿可得挨罚!”
萧颛?!
我下意识地往里面躲,却不偏不倚被萧颛看见影子,萧颛当即在我背后喊了起来:“阿湘,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我去去就来。”
没等萧颛有回应,我拔腿冲出了偏厅,打算先将师兄给的这张字条处理了。
一路跑到偏厅外一棵树下,我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才将那张字条打开。
将字条上上下下仔细看过,上面没其他的话,只有寥落的几个字:“师妹,师兄要饿死了。”
我差点气得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