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一天下午,天气阴霾四布,凄冷的风中夹着几颗飘洒的雨丝儿,缠绵在小镇的上空。罗雪穿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合身的雪白的衬衫。她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给同学们上课。她今年教的是一年级,那些一年级的同学们最难教了,他们根本听不懂老师的话。罗雪在上面讲,他们说话的说话,去掐别人的掐别人。罗雪用教棍在讲台上使劲敲几下:再迈着急步,走到了学生们跟前,板着面孔大声地吓唬一通。学生们顿时收敛了各种各样的嬉皮笑脸。罗雪便又回转身叫了几位同学上黑板来抽读,她读一句那几个同学一本正经地跟着读一句,忽然不知是谁尖起嗓子叫了一下,罗雪心头不由升起一团怒火,顿时火冒三丈,她气红了脸说:
“是谁?站上来”。
“是雍栖”。有几个同学争着回答。
“上来,给我跪好”。罗雪厉声说。
雍栖同学立即露出哭丧着脸的样子,一双透明的黑眼珠闪烁着不安的光芒,他垂着脑袋,慢腾腾地走上来,然后一下跪在了讲台上,全班同学目光“唰”地集中在雍栖头上,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好,你们几位同学下去,现在全体同学跟着老师再读一遍”。罗雪说。
童稚清脆的读书声再度在教室响起来。忽然教室的门口出现了五六个人。罗雪立即停止了教读向门口走去。
“这个同学是为什么跪在这里?”。其中有一个站在前面的矮胖的秃顶的人带着责备的口气问。
“是上面检查的人来了,这下糟了。”罗雪心里咯噔一下,随即不假思索地解释道,“哦,是这样,这是一年级的同学,听不到话,不遵守纪律,我才叫他跪在这里”。
“哼,这种做法是体罚学生,我可以在全县通报你”。那人语气毅然强硬地说。
“这个声音听起来好耳熟,似曾在哪里听过。”罗雪心里想,同时在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这莫不是教我初中的老师贾海。”她再次仔细瞅了瞅,“对了,就是,只不过现在人胖了,有点认不出来。”罗雪一时激动惊喜地说道:
“你是贾老师呗,我是你的学生罗雪呢?”
“罗雪?”贾老师疑问地盯着她,随即像回过神来似的,语气缓和了些对罗雪一一介绍。“哦,你以后不能这样了,这是我们教育局的罗局长,这是王局长”。
“罗局长、王局长好。”
罗雪顿时涨红了脸一一点头应允。在教育局的人走后,罗雪心里仍是忐忑不安,她想幸亏有自己的老师在路上,不然自己肯定会遭。
一会儿消息像长了翅膀在校园内不胫而走,那些谣言在校园内纷纷四起。有的说:“这一下罗雪遭了,遭教育局局长晓得了,要背时”。有的说:“这样的人怎么有法到乡小教,还是把她放到村小去”。罗雪听到这些谣言后,心中苦痛难言,那止不住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涌出眼眶,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说她。她伤心极了,越想越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课间十分钟时,罗雪又像往常一样站在阳台上向操场眺望,她忽然看见张师傅在操场上向她招手叫她下去,她“咚咚咚”地向操场跑下去。
“刘校长叫你到办公室去一下。”张师傅说。
“知道了”。
罗雪横下心来,准备去挨校长的批评。
办公室里,现在这个新上任的中年校长刘明奇坐在办公桌前不紧不慢地问:
“罗老师,你上午究意是怎么回事?你把那个情况给我说一下”。
罗雪是个爱流泪的女孩,她想起那些流言蜚语,鼻子一酸,泪水禁不住哗哗又流下来,她边哭边泣不成声地给刘校长诉说。
“那好吧,也算是你运气孬,我运气也孬,今天恰好就被教育局领导碰见了,你回去,还是写一份检讨书来,我们要交到教办去”。刘校长最后和颜悦色地说。
“嗯”。
罗雪昏昏沉沉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刚走到操坝上,迎面碰上学校另一位年青的副校长蒲校长,那蒲校长立即走到罗雪面前说:“罗老师,刚才我问了教办的邓校长,他说没好大的问题”。
“哦”,罗雪轻轻点点头。
晚上,罗雪正在家里吃饭,她读师范时的同学也就是她现在的同事杨芳,何倩打来电话叫她无论如何要过小学那边去,她们帮她写检讨。于是罗雪急匆匆地骑上自行车到了柳贻小学。她们在小学部里的电脑上开始写,几个黑发脑袋凑在一起,字斟句酌地研究怎样遣词造句。罗雪眼圈红肿着,懵懵懂懂地坐在一边沉思着,她仍旧处在极度的伤心之中。她忧虑着这件事将在全区通报,那么她将是多么尴尬。
第二天,罗雪拿着写好的检讨书来到教办办公室。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谁呀?请进”。里面传出了教办主任杜伟的声音。
“是我”。罗雪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就是罗老师吗?”那杜主任抬起眼睛和颜悦色地问。
“嗯,杜主任,就是我的那件事,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自己的方法不对,请你不要在全区通报我”。罗雪郑重其事地说。
“我也不是要故意整哪个,只是希望你吸取一下教训,今后要注意一下方式方法。电视上不是经常在讲嘛,晓得是哪一个老师不小心用铅笔把一个学生的眼睛戳了,最后闹到法庭上去了,不知要赔多少钱呢?”那杜主任笑笑说。
罗雪出得门来,心里轻松多了。她知道杜主任不会把她怎么样,心里一高兴,便一溜烟跑到教室继续上课。
罗雪和一位四十来岁的女老师郑华搭班。那郑老师很漂亮,保养得很好,穿的是华丽时髦的衣服,乌黑发亮的短发在头上蓬松地卷曲着,体态很优雅且有风韵,但她的举止和面容却有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表情,说起话来尖酸刻薄,语言深沉,口气专横,在她眼中,她瞧不起一切人。然而对于她的古怪傲慢的个性有时令罗雪头痛。罗雪发生的另一件事情,作为班主任的郑老师应该帮助罗雪调解一下,但她却没有帮助她。
事情是这样的。
罗雪班上有这样一位小孩杨平,他又笨又懒,生着一对无神的眼睛,那眼睛看上去老是像要打瞌睡。他上课从不专心,常常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他的作业本和练习册常常是一字不写,这令罗雪非常气愤头痛。
那天早上,罗雪早早地来到学校检查作业,他看见杨平本子上一个字都没写,她气得随手扬起教鞭轻轻敲了杨平的手两下。恰巧此时杨平的姑姑来找杨平,她从教室门口走到讲台上说:
“罗老师,那是我哥的孩子”。
“这个孩子太懒了,回去给他父母说一下,让他们管教一下自己的孩子”。罗雪涨红了脸,大声说。
“他没有妈妈,他妈妈已经跑了,只有一个老汉在屋里,又没人管他”,那年轻女人说。
第二天的第二节刚下课,罗雪正在操坝里和几位老师聊天。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那人三十出头,剪着平头,黝黑的脸,穿着一件旧的灰色西服,拿一双恶意的眼睛瞅着罗雪直截了当地说:
“罗老师,听说你在学校老打我的孩子”。
罗雪听见他这样一说,心中猛地一气,没好气地脱口道:
“哪个在打你的孩子?他太懒了,一个字都不写,只是轻轻敲了一下手板,吓唬吓唬他——你们当家长的也应该管一下自己的孩子,你这样说来,我硬是不好管你的孩子”。
“他天天回来,我都要叫他写字,她妈妈又跑了,我天天一人在家又要修房子,又要管他。唉,他能学就学,不能学就让他耍”。
“你们怎么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呢?学校要给我们老师排名次,我们教不好书,别人就要说三道四,社会影响也不好”。
罗雪心中想,这个家长真像个刁民,她教了十几年书,还没有遇见过类似的人,她不由对他产生了很不好的印象。
在那几天,小峰要去西藏帮一位好友开车,那位好友买车差点钱,便向小峰借。小峰同罗雪一商量,罗雪觉得他那位好友是一位好赌的人,不可信赖,便不同意。最后,小峰就去王伟家借。刘玲把这个事转告了罗雪并答应借三千元,罗雪拒绝了刘玲的钱,她心里窝着一肚子对小峰的火。
第二天早上的第一节课,罗雪给孩子们进行单元测试。早晨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教室里那些熟悉可爱的小面孔上,教室里安安静静,孩子们的笔在纸上沙沙地写着字。下课铃响后,罗雪说:
“同学们,请把你们的试卷全都交上来,下节是体育课,你们就到操场上去上体育”。
孩子们笑嘻嘻地陆陆续续地把卷子放在讲桌上,便纷纷出教室去了。罗雪细细数了一下卷子,还差一份。她反复高声问道:
“是谁没有交卷子?”
她就这样反复问了几句,也没有人应答。罗雪心想,她非不可要把这个人清出来不可。她脚步匆匆地走出教室把在外面玩耍的同学叫进了教室。她耐心地一个个点着名字,点了的孩子就出教室去了。忽然,有一位跳的满头是汗的小男孩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老师,杨平没交卷子,他在操坝耍”。
“去把他叫来”。
那孩子一溜烟跑出来把杨平拉到了罗雪面前。
“你怎么不交卷子呢?”罗雪低头问。
杨平紧紧咬着嘴唇,眼睛直盯着地上的脚,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罗雪本来为了小峰的事心里就有火,此时她随手拿起讲桌上的小竹棒敲了杨平的臂膀一下,那杨平“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罗雪见他泪水出来了,心一软,马上放下了棒。
到了周一的例会,蒲校长忽然在会上说:
“有的人上次体罚学生就遭了的,这次又把一个学生的手臂打的有印痕,上周放假的时候,那个孩子的婆婆把孩子带来找我,叫我看,我叫她把孩子带去照一下片,那么这看病的钱就由这位老师出。我反复说,怎么不吸取教训呢?”
罗雪听完,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她想,是不是杨平?难道她敲了一下杨平,杨平手上留下了印痕。她想起上周星期五的下午没有课,全是郑老师的课,杨平的婆婆到学校来理应先找郑老师,怎么会突然就去找领导?罗雪心里胡思乱想起来,心中难免对郑老师有一丝怨愤。
过了几天,罗雪给蒲校长拿了三十元钱,赔了杨平家。罗雪以为此事就此结束了。
以后,在班上上课的时候,罗雪便不敢深厚地去管那孩子,可那孩子越来越胆大放肆,常常自鸣得意地在后面耍着各种各样的顽皮把戏。一次,他把本子撕碎了,正偷偷往前面坐的一位孩子颈项里塞,恰巧被罗雪看见了,罗雪心里一急,但又不敢打他,她情急之下抓起一位孩子的文具盒故意朝桌上砸去,以便吓唬他一下。
过了几天,罗雪正在教室上课,她的同事李玉洁老师忽然出现在门口,招手示意她出去。她神秘兮兮地小声地对罗雪说:
“罗雪,我听见一个家长在校门口闹,他说你把他的孩子打了,他不干,他本来在外打工,他专为这事回来,还要找你赔他路费一千多元”。
“这不是明摆着敲诈勒索吗?我已经赔了他三十元钱,当时我只是敲了一下那孩子的手臂,由于他只穿了一件衣服,没想到留下了一条印痕,而且事情发生已有两个多月了,怎么还在说呢?”罗雪边说边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血往脑门上涌,血管像要炸裂了似的。明摆着这个人要找罗雪的麻烦,上一次罚跪学生的事刚了结,这次又——她心里感到极端难过沮丧。
“你还是找副校长说一下吧!”
“好”。
最后一节课时,罗雪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他忽然看见副校长从办公室门口过去了,她撵出来喊道:
“蒲校长,我给你说个事情”。
“好,说吧”。
“那个孩子的事已经说好了,怎么又在说?”
“哦,那位家长说他是专门为孩子的事回来的,找学校要一千多元的路费,我就说他肯定不是,是为了过农忙而回来的。好吧,我知道了”。
事实难以预料,矛盾被进一步激化了,在一天上午,罗雪稀里糊涂地又被张师傅叫到了校长办公室。
刘校长、蒲校长、王伟都坐在办公室,那刘校长板着面孔、严肃地说:
“你是怎么回事?头一回把那个孩子打了,这一回又用文具盒把这个孩子胃病打出来了,他无法吃饭,现在家长又找来了”。
罗雪听后只觉得头脑里好像有根弦啪地一声崩断了,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怒火中烧,心一横,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对这个家长无中生有的作法愤怒之极,不由出声骂道:
“杂种,纯粹是胡编乱造,没有这种事,怎么可以这样瞎说,我什么时候把胃病打出来了”。
“你看你像不像个教师,怎么出口就骂人呢?”刘校长指责说。
“我就是要骂,哪有这种人哟?我从来都没见过这种缠皮无赖,我要去把他找来问个清楚”。罗雪不由分辩说起身气冲冲地冲出了办公室向教室跑去。
“你看,你看,她怎么这个脾气呢?”刘校长涨红了脸生气地说,几个人不由面面相觑。
教室里,罗雪走上讲台,大声叫道:
“杨平,快回去把你父亲叫来,我有事要找他”。
那杨平听罗老师的声调那样狂乱而激动,惴惴不安地一溜烟跑出了教室。
罗雪昏昏沉沉地把手臂撑在教室的门框上,忧郁的双眼直视着校园,眼前一片茫然,刘校长梦幻似的话语交织在她懵懵的耳朵里,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忽儿又烦躁不安地在教室外踱来踱去,拿眼睛向操坝望去,看看杨平的父亲是否来了。过了一会儿,王伟朝罗雪走了过来。罗雪看见他来了,心里更加觉得尴尬羞愧。
“有什么事,你好好说嘛!你现在别下去,那个学生的家长已到办公室去了”王伟说。
“我要找他把事情说清楚,看他到底有好缠”。罗雪愤慨地一边说一边往学校办公室走。
“你别去,你别去”。王伟着急地喊。
罗雪哪里听的进去,她怒气冲冲地又跑到办公室去,刘校长蒲校长端坐在办公室桌前。那位家长不怀好意地瞅了罗雪一眼,居心叵测地对刘校长夸张地急急陈述着事情的经过。
“全都是说的假话,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罗雪怒声道。
“你别说,等别人把话说完了,你再说”。刘校长说
那人把话说完了就走了,蒲校长又发话道:
“罗老师,其实我叫你写检讨,哪要你写呢?”
刘校长接着说:
“你罗老师的所作所为,你还以为你是正确的吗?别人只要一告你,你就要遭。是我是别人,我就要打电话给教委,我还要打电话给电视台”。
“无所谓,大不了不工作了,不过,我确实没有用文具盒砸他,你不信,可以去问班上的学生”。罗雪撂下一句话就走出了办公室。
蒲校长此时已涨红了脸,他在桌上重重地击了一拳,拳头一落到桌上,身子呼地站了起来,这就使他的话显得更加气势凌人。他说:
“哼,马上把她放回村小去,竟是这样的人,立即召开行政会议。”
罗雪刚下楼梯时就听见蒲校长的声音,她想这下她是彻底完了,她急步冲出校门,来到街上。不禁放声大哭起来,街上匆匆的行人、汽车、商店都在她模糊的带着泪的眼睛面前一一闪过。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在西藏打工的小峰的号码,带着哭腔说道:
“小峰,我出去打工去了,我今天彻底和学校领导闹翻了,我不在学校干了。我准备到济南姑姑那里去”。
“怎么了,你出了什么事?”
“为了一个学生的事,那家长特别无赖,后来和校长闹翻了”。
“你以为是在家里吗?领导是可以随意闹的?”
罗雪回到家里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她依旧轻轻地啜泣着,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突然,她包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罗雪拿起手机:
“喂,哪位?”
“罗雪啥,我是杨英。我给你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刚才小峰给我打了电话,我都知道了,你想,你找一个工作是多么的不容易,你看小峰这几年在外打工都没挣上钱,你随便就要把一个工作丢弃了,多么不划算,这样吧,你去向领导道个歉,说一下”。
“嗯,下午他们要开行政会议商议我的事,要把我放到村小去,我也不想教书了。”罗雪说。
“好,我再给你姑父说一下,让他给你们的校长说一声”。
中午,全校领导午觉都没睡,刘校长立即通知了十几个人召开了紧急会议。其中教办的杜主任出差去了,就通知了现任教办会计的刘洋校长。会上,众说纷纭,刘明奇校长坚持要把罗雪报到教委和纪委,但刘洋校长坚决反对,他说老师的事最好是内部处理,别往上报。会后,为了给刘明奇校长挽回面子,好让他从梯子上下来。于是罗雪在众人的劝说下不得不写好检讨,她写了两三次惴惴不安地交到刘校长手里,刘校长看后说写的不深刻叫她重写。最后学校办公室的周清白老师主动帮罗雪写了一份检讨。在期末的教师大会上,罗雪只好硬着头皮主动给刘校长打电话到大会上作检讨。
那天在全校老师众目睽睽之下,罗雪心情沉重地坐到了主席台上,她用微微发抖的手捧着检讨书,她低垂着眼睑,强作镇定地装着若无其事地用平缓淡漠的声调在会上念完了检讨,这次检讨使罗雪在老师们面前丢尽了面子。
在十几年的教书生涯中,罗雪就这样磕磕碰碰地碰了一些钉子。不过,她的思想却变得日益成熟起来。她好好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认为自己处事难免有点冲动,并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冲动的惩罚。同时,他也在心里深深感激刘洋校长对她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