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是天热的时候,那烦乱的蝉与蛙叫已是要人的命,偏偏福临此刻又做出个令人震惊的举动,接董鄂氏入宫。
他没跟任何人商量,就派了个宫轿,把人接回来了。
就连太后知道这事儿的时候,董鄂氏的人,都已经在宫里了。
但福临也不算太不懂规矩,只是称董鄂氏为福晋(同上一章格格,表示没有封号的妾),暂居承乾宫。
一个妾氏,独居于东六宫之一,也太过引人耳目了。
所有人都震惊万分,只有莲依听闻咧嘴笑笑,这才是顺应正史嘛。
三日后的夜,皇上办了一场家宴,没什么缘由,说心情大好,但谁都知道他是为了新进宫的董鄂氏。也好,借这工夫,好好瞧瞧董鄂氏到底长了一张什么样子狐媚惑主的脸蛋,能把皇上迷成这样,不记祖宗规矩。
莲依听闻这件事,连忙唤流苏把那匹湖蓝绣莲花的料子找出来,拿去尚衣局赶一身衣袍,她要在宴会上穿。
“主子,您这是要争宠?”花雏笑的贼贼的,以为自家主子开窍了。
莲依一点她的鼻子道:“跟董鄂氏争宠,本宫是不想要命了吗?你们几个也都记着点,别看董鄂氏现在只是个福晋,将来可是要跃上龙门的贵人,见着都客气着些,少不了好处。”
“主子怎么知晓?几日不见皇上,倒是练出了未卜先知的本事,奴婢们好生佩服。”流苏笑的更开。
“死丫头们,敢取笑本宫?玩笑归玩笑,记着点总没错,日后你们便明白了。流苏,你还不快去,再迟了,宴会上本宫穿什么?”
“主子放心,奴婢们是万万不忍心让您不着寸缕去赴宴的。”
“死丫头,没大没小。”
莲依忽然觉得,若是这场宴会没差错,她便可以与后宫中所有人为敌,只要结交下董鄂氏便足够了。
而此时的董鄂氏,是宫妃的最低等,想要结识,岂不是最容易的事儿?
“花雏,你记不记得今年除夕的时候,太后赏了本宫一朵白玉莲的坠子?”正史记载,董鄂氏乃淡雅清秀的女子,这样的礼物,她应该会喜欢吧。
“奴婢记得,主子一直很喜欢,都没舍得戴。这次的宴会打算戴上了?配那料子还真是般配。”花雏喜滋滋地去找了,自家主子开始打扮了,皇上若是喜欢就会多来咸福宫,以后那些小太监看见她,岂不是就得尊称姑姑了?
第三日晌午,尚衣局的宫女送来了成衣,流苏上去展开来给莲依看,那对襟儿的地方,还镶了三颗淡粉的珠子,点缀的恰到好处。
“谁的主意?”莲依轻轻摸了摸那珠子,问宫女。
“回佟妃娘娘,是咱们奉御大人,他说有这珠子才让人知晓,着这衣裙的人,不是仙子,是凡人。”宫女学这话的时候满脸通红,是这话让她脸红,还是那奉御大人让她脸红?莲依笑笑,道:“赏。顺道帮本宫谢谢你们奉御大人,他这样的人,灵透。”
打发了尚衣局的宫女,莲依迫不及待的换上了这衣裙,她如此急迫的想让自己的身子与这衣裙合为一体,它那么美,似是有灵魂,在呼吸,在诉说着属于它自己的故事。
“主子,真美。”花雏不禁感叹。
“像是御花园后池塘里的睡莲。”流苏道。
“一直觉得有个词儿最适合莲花,叫空灵。”莲依抚摸着身上的绸缎,凉丝丝的。
“主子,什么是空灵?”
“看不透,抓不着,可它就在那儿,你就是想要,它就是不属于你。”莲依哈哈一笑。
“是这么个意思吗?”流苏不解地皱眉,可下一瞬又笑了,管他是不是呢,今晚上宴会过后,主子心情若好,又会给姐妹们赏钱的。从来不见主子自己穿戴多华贵,对下人倒是极大方的。
“把那朵淡黄的兰花别在发后。”莲依今日没想去争皇上的宠,但她想去夺董鄂氏的目。
晚宴,太后没有来,她说身子不舒服,年轻人的宴会,她一个老婆子,就不跟着参合了。这似乎正和了福临的意。
“佟妃今天的衣裳妆容好细致。”本来人多,没人注意到莲依,让那多嘴的宁贵人一喊,福临也看了过来。
“这料子果然只有佟妃衬得上,美极。”这样毫不吝啬的赞赏,让莲依越来越清楚,福临对自己无意。情人眼中出西施,若是董鄂氏,穿一身粗麻布衣坐在这里,他也会觉得美。
“皇上谬赞,臣妾愧不敢当,是这御赐的料子太珍贵,臣妾是借了衣裳的福。”莲依起身道谢的功夫,在福临身侧好一番寻觅,终于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着浅黄,佩银饰,秀眉皓齿眼如月,举止够雅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看董鄂氏倒是很顺眼。可因为身份缘故,她坐的离皇上并不近,但有意无意福临瞥过去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佟妃今日着了这样漂亮的衣衫,不为皇上和众姐妹献一番才艺,实在可惜。”皇后忽然开了口,一副看大戏的模样,从来也没听说佟妃会什么才艺,该不是小家出来的姑娘,什么都没学过吧。
“皇后说的是,佟妃啊,你便表演点什么吧,不然朕这酒也喝的无味。”
你是巴不得我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你好跟你的董鄂氏郎情妾意吧。“臣妾遵旨。”莲依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中央,冲着董鄂氏那儿一笑,道:“不知董鄂福晋可会奏琴?”
据说董鄂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看来所言非虚,董鄂氏面带诧异的点点头。
“那便麻烦了,莲依哼一遍调子,然后你跟着弹可好?莲依再唱出词来。”
“贱妾遵命。”董鄂氏的眼神带一丝怯怯的,还偷瞄了福临一眼,见福临的眼神满是期待,似是多了一丝自信,走了上来。
早有太监准备好琴,等待着。
董鄂氏坐在琴旁,拨了两下,试了试音,然后点头示意莲依可以开始。
莲依闭上眼,轻轻哼着林忆莲的《明明》。
刚开始的时候,有嫔妃在底下笑话着,心道这佟妃不会弹琴,不会唱歌,还应了皇上,丢人现眼了吧。
可不一会,董鄂氏便更上了调子,弹了出来。
莲依也没有等待,张口唱出了词儿。
“明明握在手中/明明/明明/ 明明还映在我眼中/怎么转眼旧了/ 明明握在我双手中/怎么却成了空/ 明明含在我的口中/怎么还没跟你说/”
唱到一半,全场忽而安静了,除了董鄂氏的琴声,还有更空灵的声音传来,佟妃转过头望去,是博果尔。他用酒盅、盘碟倒了酒,正用银筷轻轻敲击着,附和着曲调,这样的声音,是乐器所不能比拟的。
莲依淡淡一笑,闭上眼,继续唱这心底的曲子。她有多久没唱过歌了?其实她之前也没在别人面前唱过,她只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唱给镜子里的自己听,她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听,可是习惯了。
但自从到这里后,她是第一次唱歌,她喜欢这空空灵灵的调子,让人觉得寂寞也是好的。
可如今有了博果尔,她哪里还会寂寞?
“爱情最美丽的时候/都存在回忆之中/ 华丽如绸缘的触摸/不冤枉年华锦绣/ 错过的爱还在心头/不肯说守着伴梦/ 酿成了酒味似乡愁/迎风叹岁月悠悠/ 明明还映在我眼中/怎么转眼旧了/ 明明含在我的口中/怎么还没跟你说/ 明明握在手中/明明/明明/”
没有紧张,没有感动,反而有那么一丝温暖在心底涌上来,也许是因为博果尔在吧,莲依这样想着。
“佟妃,董鄂氏,佳音天籁。”福临第一个拍手叫好,他的眼却一直锁在董鄂氏的身上。
“说吧,你二人想要什么恩典,今日朕心情大悦,便许了。”福临端起一杯酒,品了一口又放下,似是再等着她们回话。
“谢皇上隆恩,贱妾不要恩典。”这是董鄂氏说的。
“回皇上,容臣妾想想,想好了再告诉您。”这是莲依说的。
显然,前者知书达理,后者不识大体。
可福临并不介意,招手让她们就坐。
“倒是没听过这样的曲调,清新悦耳,词儿也新鲜,明明握在我手中,怎么转眼成了空。”静妃话说至此,长叹一声。
“静妃听了可有什么感悟?”福临怕再不让静妃多说两句,她会憋坏了。
“臣妾想起了梅妃的《楼东赋》,只可惜臣妾才疏学浅,背不周全。”静妃本欲借此机会阐述心意,无奈汉文本就不是她所擅长,如今再背诵那长长的句子,可要命。
“背不周全还提起作甚?谁背的周全,背给朕听听。”福临倒是来了兴致,想那梅妃,不是唐朝玄宗帝的妃子吗?还有什么名作佳篇不成?
在场的人顿时鸦雀无声,满人的女子,对汉文化了解甚少,能背诵下几句诗词已是不易,又怎会知道什么《楼东赋》?董鄂氏许是知道的,只是她没那勇气站起来。
莲依想了想,起身就诵:“玉鉴尘生,凤奁香珍。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标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飏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
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宴,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益鸟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亡休。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谁也不曾想,这默默无闻的佟佳氏竟然肚子里藏了如此多的墨水,甚至皇后都在瞪静妃,猜测她们是不是提前打好了招呼,来让佟妃出彩头的。
“静妃是在责备朕‘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福临赞赏似的对莲依点点头,又把话题接了过去。
“臣妾不敢,臣妾记得,当时唐君遗弃梅妃,宠爱杨氏之时,写过这样一首诗: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臣妾的怨言,也只是因为太过思念。”
董鄂氏听的面色惨白,她暗里劝过皇上,不要举办这场宴会,否则自己若成了枝头鸟儿,还不是任人瞄准宰割?可皇上偏偏似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非要这样以示对她的好。看吧,这下子,这位静妃娘娘是饶不过自己了。
“皇上,容臣妾问上董鄂福晋一句。董鄂福晋,你可知晓唐氏在梅妃写诗后,还回了一阕?”莲依开口道。
“蕊蕊,你可知晓?”福临这亲昵地一唤董鄂氏的闺名,在场众妃又是一声惊叹。
“回皇上,贱妾知道。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减清真。总教借得春风草,不与凡花斗色新。”
静妃听见这诗,没有再张口,那怨恨的目光对向了莲依,若不是她,董鄂氏能下得了台?
博果尔却在此刻哈哈大笑,他的福晋乌塔娜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又问他那诗的意思。博果尔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心,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在场的人都能听清楚:“我是鲜花一朵,你是杂草一群。喜新厌旧是男人的事儿,过气的黄花,拿什么跟我争?”
乌塔娜没心眼,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
董鄂氏感激地看了莲依一眼,得到了友善地一笑。
众人怨念的眼神里,莲依尝了一块凤凰酥,都瞪什么瞪,自己又不会因为你们多看而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