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这面容出奇地绝美的女子不觉又是阵泪意滂沱,两行清泪缓缓顺着划伤的面颊流淌,刺痛阵阵间,泪水簌簌如同雨下。
见她反应,涯穆心底忽生几分不忍,蹙眉间不觉暗道:“不想韩梦竟也是性情中人,杀了岂非可惜,然……”
正想着,远远站着的清俊苍白的男子微微咳嗽,似有伤感,只见他眼神飘忽,柔声笑道:“三哥,你心软了呵。”
低下头,那苍白男子安漠卓对着怀中红袄之物轻笑道:“然儿,三哥心软了。还是你好,永远不会烦心。”
红袄动了动,从边沿殷出一滴滴鲜红的血珠。凝在他的黑衣上,很快被一片墨意狂卷所湮没。淡淡的腥气纠结在空气中,似苏醒一般,一只绯红如火的毒钩从红袄边缘赫然显露,缓缓垂下时见得它硕大有如臂膀。
惊见此物,原看着热闹的众人心底忽地寒凉陡起,下意识皆是阵寒颤。那红袄中传出“嗤嗤”嚼咀的声音,众人忍不住背脊窜寒。
翻袄垂落的边缘,竟卧着婴孩儿大小的巨蝎,血色透明,见者无不魂飞魄散。巨蝎胸脚四对,怀抱个西瓜大小之物。定睛去看,生生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头颅的面目已辩不清晰,只见巨蝎不停蠕动腮下双钳,破颅吮髓,见到血蝎的众人无不心惊脊寒。白花花的浆汁附于它的双钳之上,众人只觉胸腹浊物翻滚不休,群雄面容一分一分地惨白。其中,高壮汉子脸上惧意为甚。
见着他们的反应,霍然间狂笑惊天骇地,循声望去,安漠卓笑地狂放非常,眸底却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悲愤。涯穆未笑,面容中却也是片凉彻骨髓的漠然冷酷。
似不想多做争执,两人不再理会绯烟,目光在一刹那全放在了新进雅阁的几人身上。
“段卧霜,你我本无怨愤,但你若执意帮着那唐烈畜生,我不管背后多少人为你卖命,我就算与三哥倾匿月教百年根基,亦要手刃尔等!”安漠卓的话仿如从遥远天之极传来,风轻云淡地道着,字字句句却内敛无数决绝之意。
在这一刹,绯烟忽而明白一件事,教主涯穆与司刑护法安漠卓双双前来原来并非为的捉拿匿月教叛徒朱雀使韩梦,那名唤唐烈的高壮汉子才是他二人此行的真正目标。
可恩公万俟大人呢?绯烟隐隐觉得,恩公、西厂天鹰费华似与此事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雅阁中登如三更暗夜,稍带女气的青年公子段卧霜面色愈发苍白,一阵轻微的咳嗽,安漠卓的面色却比他的更苍白,想来是身患痼疾已久。
茶几上摆着三三两两的杯盏,长明灯惨白的光芒映着杯盏边缘,竟隐隐泛出淡淡的青光。绯烟眼尖,赫然瞥见茶几上随意摆着朵小巧精致的鹰牌,眸中的绝望陡然被惊涛骇浪的忧虑湮没。
恩公来了!他果然与教主此行有关!
鹰牌不知是何时被人放在茶几之上,绯烟看得了,涯穆、安漠卓又岂会没有发现。只是,众人发现鹰牌之时,它被放在桌上已有良久。玄黑如铁的鹰牌上,渡着层淡淡金辉,辩得那金辉呈现出芙蓉花清丽绝伦的形状,登冲淡展翅翔空的雄鹰猛锐杀气。
放那鹰牌者到底何人?
心下陡然一震,涯穆自嘲地笑笑,对着安漠卓,却似说给放鹰牌于茶几上的那人听般,他淡然道:“卓弟,你我皆忘了一点!”
忆
顿了顿,他眸光陡然一晕晕地流转着诡异有如寒星的光芒,续道“万俟兄弟是易容的高手。他来了,看来费华也来了!你我此行果然不虚。”
说这话时,他眼底一片凌厉,见者无不心中发寒。
安漠卓面上不动声色,心,已被茶几上的鹰牌全然占据。万俟上,好个厉害的角儿!若说他易容技巧高超,骗过三哥和自己混杂三人中入了雅阁倒也寻常,可众目睽睽下瞒过大家将鹰牌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上茶几,这人委实非泛泛之辈!
除却高壮汉子唐烈,剩下那二人,到底哪一个是万俟上易容而成?公子卧霜,抑或是佝翁振宇?安漠卓看不透,也猜不透。那二人行为举止无异,他实不知两人中哪个儿才是万俟上。
就在安漠卓敛眸兀自思索的时候,涯穆出手了。猝然一道寒光闪亮入眸,没人看清他是在何时出手的,待他出手时,众人只觉银光如练,倏忽灵蛇肆舞,抖出蓦如星雨的闪亮剑花。
清越的剑鸣,乌鞘的长剑,只一个恍惚,竟抖落无数剑势。快如雷闪电霍,不过在电光石火间,长剑已变换出数百种无法破解的招式攻向佝翁。
空气中是撕裂间隙的冷冽剑鸣,谁想着涯穆竟陡然出手,佝翁的面色骤是一白,忙抽刃去挡。只是,涯穆的剑意实在太快,快的他根本不及抽刃。众人眼睁睁见他将亡涯穆刃下,心下皆是一个“咯噔”,一时愣神。
涯穆的剑是横削而去,剑落颅落。一个很浅显的招式在他手中却并不寻常。如若佝翁反应再快上分,抽刃阻去,涯穆的剑必定反刺他腹下气海穴。
变,不如不变。不变,中招更快。
眼见着剑过人亡这生死关头,一道银光,如水银乍现。惊起众人沉下的一颗心、继续被倏地吊起悬着。银芒肆起间,已与涯穆的剑短兵相接,恰弹开将刺佝翁的一剑,遁芒望去,却是个十六七岁的红衣少女以银带为刃,唇畔含笑驾下涯穆的招式。
绯烟眼尖,看清那少女模样,不觉愣神。
薇儿小丫头!
从恩公派薇儿在她身边的第一天开始,她便从恩公从来寒冰的面容中窥悉稍许赞赏,从而得知薇儿绝非一个丫头这般简单。可她却不知,原来薇儿有如此功力,竟能架过教主的剑。
在她闪神的片刻,涯穆和薇儿早已斗上了数百回合。其他人不知,但人群中匿着的万俟上不会不知,涯穆逗老鼠玩似的久攻薇儿不下,目的便是诱自己现身。
原来,绯烟果没料错,这薇儿便是六扇门中人称芙蓉捕者的火流焰。但绯烟料不到,也无从料,一个江湖上鲜有人知的秘密。万俟上名为东厂神鹰,却实为六扇门中人人敬畏的冷面神捕,化身薇儿的火流焰便是他的徒弟。
说到万俟上的来历,江湖虽大,知者不逾十人。十二年前,掩月山庄被东厂之人铲平,生者两人,其中之一便是万俟上。当时,万俟上仅五岁稚龄。生还后,仿若窥尽世情般,从此七情褪尽,终年面若寒冰,行事却愈发冷静犀利。不过才五岁的孩子,谁又料得此子慧根如此之高,竟有着超越年龄的智慧与沉稳。
十年前,万俟上七岁,不顾其父万俟君、其姊万俟云的反对,毅然加入东厂,成为东厂年龄最小,手段却最凌厉的朝廷鹰犬。一去十年,谁也不知早在他加入东厂之前,便以压倒群雄的姿态在七岁未满的稚龄加入了六扇门。
也就是十年前,血蝎窑惊现云南。
七岁的万俟上第一次在东厂的任务便是随天鹰费华去探那血蝎窑。东厂往者逾百,包括匿月教等江湖大大小小的帮派皆派人去探。窑中战三月,探三月,待半年后众人出谷,逾万的各派精英剩三十人不足。
东厂生还的四人中,除天鹰费华,谁也没料到小小的万俟上竟也能浴血杀出。
从那时开始,匿月教元气大伤。休养三年,待重振匿月神威,开始追杀当年血蝎穴中生还的众人,东厂天鹰费华排其一。谁也不知血蝎穴中到底发生了如何变故。生还不足三十的各派精英,谈及当年一役,敛容闭息皆不愿言。**变故已成众人心中永远的伤,无人再愿忆起。
到底,穴中发生了怎样的血战,怎样的变故?竟令十五岁的安漠卓自破穴而出,性情大变。十七岁的涯穆原本温文尔雅,杀出后,一改文弱书生气,义不容辞替亡母挑起匿月教。其余人,视当年一役为永远的禁忌,皆不再提。
看着圈内激斗的涯穆、火流焰,恍惚中,万俟上只觉往事的记忆褪尽,却永远忘不了十年前穴中六月的浴血之役、人蝎大战。
涯穆、安漠卓,他们果然变了。再不是十年前不知敛才的仇恨者。不觉中,他竟造就了两个与自己一般的人。如此这样,是好是坏?
安漠卓那时的眼神犹在眼前,困兽的目光,绝望、愤怒与惊涛骇浪的忧伤。
从血蝎穴九死一生,逾万的各派精英已不足三十人。出穴后,惊惶的众人带着深深的恐惧早已散尽。残阳如血照着那大片大片的空谷,惟剩下涯穆、安漠卓和年方七岁的万俟上没有离去。
血迹班驳的衣,蓬头垢面的三人。
安漠卓霍然跪倒在地,双手握拳死死抵着泥草浑然的地面,万俟上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倒他湮没万物的忧愤绝望。他没有说话,深如冬水的双眸不见情绪,冷静漠然地看着安漠卓和涯穆,那眸,冷漠的不似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情绪。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如此而已。
风忽起,撩起了安漠卓额前染血的刘海,惊现一双仇恨的眸。万俟上心下一惊,那双眸便这么深深刻入了他的心中。依稀记得安漠卓时一个那般纯真可爱的少年,他的眸曾如暗夜明星,粲然如宝石。那眸中所见之物,是绝对的黑和绝对的白。现下,安漠卓的眸已不复当初的清澈纯明,骇人的仇恨令万俟上不禁皱了皱清秀的眉。
变故
血蝎的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植入人心的毒。噬血噬灵,连纯净如安漠卓都无法逃脱吗?蝎噬!蝎噬!
霍然起身,万俟上见涯穆忽而握拳振臂对着苍天暴吼:
“混蛋!
“倾我匿月教百年根基在所不惜!
“杀!”
风,苍凉;夕阳,如血。
山谷中浴血的身影迎风而立,血衣猎猎风中。撕心裂肺的暴吼回荡山谷,敛着多少悲痛与愤恨。
什么名门正派!通通是一群贪生怕死,持强凌弱之辈!一行清泪随着他俊美无涛的面颊缓缓流下,一闪而逝。
万俟上笑了,他冷冷道:“流泪的人不配谈复仇。”
听到这七岁孩子口中忽而吐出这么句轻蔑的话语,涯穆与安漠卓不觉皆是一愣。那小小的孩子,面色苍白清秀,却笑的那般漠然冷淡,两人心中震惊了。
“仇恨,是需要实力的!”万俟上如是说着。
这孩子,经历了血蝎穴如此变故,竟还能这般冷静,他真的只是一个七岁孩子?两人心中不禁如是疑着。
窥悉了他二人心思,万俟上沉如冬水的眸中不见心绪波动。苍白的面容清秀稚气,班驳血迹亦掩不住他身上冷淡气质。
“阅历与年龄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永远不曾等同。刃肉之上,留下的是伤疤。刀刃心中,涌血的是仇恨。”
顿了顿,万俟上目视苍穹,淡淡道了句:“为恶终有天诛!”
为恶终有天诛!
短短六字随意的从他唇畔逸出,涯穆、安漠卓二人再次震惊。六字虽短,却这般深刻、犀利。
看着天之尽头,万俟上沉沉乌眸外见得黑白分明,那是双冷漠淡然的眸。
如果没有瞥见他袖上鹰犬的符纹,那事情将又是另一局面。霍然看见那袖上的图腾,涯穆心中陡然一震。须臾间,这略显稚嫩的少年心思百转,千万般想法从脑海中疾疾掠过。
眸光一转,他漆黑如夜的眸忽然间亮若寒星,深邃的光芒几乎把人吸入眸底,恢复过先前的犀利,涯穆敛容冷声道:“自血蝎穴生还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包括我、卓弟!”微微一顿,霍然一挑剑眉,他语气赫然变冷:“你虽只是个孩子,却是东厂走狗!杀无赦!”
暗自握紧腰侧清光绝世的宝剑,只要万俟再有一个动作,宝剑出鞘,剑舞人亡便是那么一瞬的事。安漠卓不言,却也用愤恨狂乱的目光看着万俟上。
冷眼睨着这二人,万俟上深深明了血蝎的毒已噬入他二人内心深处,除非灵肉毁尽,否则永无解脱。下毒的并非窟内百万血蝎,而是那一个个自称名门正派、骨子里却贪生怕死的生还者。那些人的行径,连他一个外人看了都觉悚然,何况与受害者血肉之亲的涯穆、安漠卓。
正值深秋,万籁不俱,落叶飘零。
不待万俟上想完,忽觉周遭空气陡然一凝,浓冽的煞意真袭身后空门。
“步七踏离位,用斩龙幻魔掌打他璇玑穴!”清冷冷的嗓音淡淡道着。火流焰与绯烟心神皆是一战,这般的招事分明是破去万俟上断魂刀法的一式。
来不及惊诧万俟上何时乔装成唐烈的模样混迹其中,现下,绯烟可以肯定的一点,那便是唐烈并非唐烈,而是恩公万俟上乔装而成。
斩魔幻龙掌结合了奇门阵法分明是万俟上成名刀式断魂刀的致命一杀,世人岂料那声音道的破招一式却是这神掌一大空门,其他人不知,火流焰不会不知。当涯穆的纯钩宝剑刃锋挑转攻向“唐烈”,火流焰心下一个“咯噔”,暗道声“糟糕”,只见她右手一抖,袖底立见得银芒如练,直架剑刃而去,尚未阻得,那雪蚕丝制得的软刃已被剑锋寒锐碎断成截截废丝。
见状,她这才明白方才与涯穆对战之时,他并非使得全力对付自己。思及此,不觉心下寒凉阵阵,自己拼尽全力方能与他打成个平手,若不掩实力,这涯穆合该是如何厉害个角色!
不待她反应过来,却见涯穆剑若流云。涯穆的剑虽快,乔装成唐烈的万俟上毕竟也不是个吃素的角儿。电光火石间,断魂饮血的刀反手架去。
简简单单的一架,若敛尽豪华、坠羽沉湖,不含任何的煞气杀意,淡若流水行云的悠闲,宠辱不惊,却是最有用的解招一式。
火流焰、绯烟等人只知万俟上成名的刀法乃是万俟世家一脉单传的断魂刀式,谁料万俟上所学杂门杂派,竟是个不拘世俗条框的主儿。方才,他使的那破招一式,明眼人依稀能从中判断出有些许峨嵋剑法的灵动、武当七星阵势的淡然与崆峒派武学的朴实。然,破招到底何式却无人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