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风透窗而入,雪白的软幔窗纱散落大半截,层层叠叠迎着风儿明明灭灭地摇曳,仿若无数羽白鸽扑簌着柔软的翅膀。
“据说琉璃盏可以清除魔性,谣传!”穆寻若浑然不察一室暗涛汹涌,气氛诡秘,他撇撇嘴,清澈的男嗓含着浅浅的笑意,如破云而出的月光,通透明亮。
他不是被青恒横剑霹了吗?怎么……
欧斯若回过神,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见箫舞者正站在昏迷着的年轻男子的床前——正明眸含笑,右手摩挲着琉璃盏,并无异状。
它不由瑟缩着退后一步,心下一凛,不知这灰衣青年腹里打着怎样的主意,小心翼翼应了声:“那是因为大人并不曾点燃它。”
如果说穆寻若不知道刚才青恒要杀他,打死欧斯若它不会信,在极短的时间内,面对惊鸿一剑的偷袭者,竟能施展出移风步,出神入化的功力让心存侥幸——认为箫舞者离了火青神箫后无甚可惧的欧斯若惊得面无血色。
莫非,这青年并非它所想的那般不济。
“需要点燃才有用?什么破灯!”随手一扬,将形如流光的琉璃盏弃之一边,穆寻若漫不经心地探出三指搭上君子瑜的手腕,面色不耐,“都已是六日了,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
他原以为指使欧斯若趁着阿姆训斥自己,毫无戒备盗出琉璃盏便可救人,谁知道偏缺着火种——琉璃盏可不同于通天盏,凭着灵力可强行点燃,琉璃盏最是麻烦,没了如意火种纵是大罗神仙也难燃它。
“大人何不前往沧云大陆,没准能寻到救治的法儿。”欧斯若敛声闭气,小心翼翼提出建议,生怕他看出自己的异常。
不远处,面色苍白的清秀姑娘怔怔看着自己手中的剑。
“沧云呵。”穆寻若低头沉思片刻,中指和拇指的指腹猛地一搓,眼眸一亮,“据说那里的美酒香醇,美女如云。”
黑线滑落额头,欧斯若支吾半天,“星沉海中生长着各种珍奇的药物,若是能寻到流梭花,不止能百毒不侵,更能获得魔神的祝福,得到不死之身以及无人抵挡的魔力。”
生长在星沉海的流梭花,花呈九瓣,形如弯曲的菱头针,花瓣饱满而色泽淡粉,星星点点的粉紫色花蕊点缀其间,刀形的叶如舒展摇曳,叶缘锋锐如刀刃,偏有着晶莹如雪的色泽,衬得流梭花柔弱而越显娇嫩。
然而,这水中绽放的琼花却只存在于传说中,没人能鉴别那些传说的真伪。
青恒讶异无比,不由朝着欧斯若多瞅了两眼——人面血瞳的蜘蛛早无了先前在魔林的嚣张与傲慢,它匍匐在地,就如同一个被驯化的温和小兽,恭敬谦卑。
穆寻若瞥了它一眼,神色恹恹,索性躺在君子瑜旁边,把伤号往里挤啊挤,好半天含含糊糊丢出句,“星沉海太远了。”少爷他吃饱了等睡,谁愿意长途跋涉!
青恒听到这句,如梦初醒,自己先前头脑发昏,不曾注意到的事情也看了分明——如果欧斯若真与灰衣青年勾结,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提剑偷袭灰衣人,想来,这一人一蜘蛛的立场并非她所想。
她慌忙上前几步,抱剑扣拳,疾声,“请公子救我家少爷!”
“你家少爷和我有什么关系?”穆寻若躺在床上,斜着眼儿瞥了下青恒。
青恒一愣,咬牙,“公子在怨青恒刚才偷袭?”
“偷袭?”话音一挑,穆寻若起身单手撑了下颔,好半天抬头,眼眸中透出明亮晶透的光芒,“切磋功夫无可厚非,本少爷看起来象蛮不讲理的野人吗?”
穆寻若的功夫,可不是一招一式练出来的,他自小贪玩,阿姆教他功夫,也从不上心。村落虽小,能在魔林附近安身之人,必非等闲之辈。耕读渔樵,看似悠闲,平日里邻里乡亲少有出挑之人,但较起真,行走江湖时,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善与邪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落失去了道义的约束,没有绝对的分界,儿时的穆寻若又是个心里没谱的主儿,从小就混蛋惯了,恶作剧不断,屡教不改,若遇上个脾气好的也就罢了,偏偏惹着煞星,可不管他身后到底是谁在撑腰,下起手来没个轻重,哪个不是往死里砍。
若没有阿姆在他身后帮他抗着,小混蛋早就一命呜呼了,哪等他有命长大为害做乱。
被一群高手砍着砍着,小混蛋皮肉粗厚,逃命的功夫倒是见长,冷枪暗箭休想伤到他分毫,他只当那些满面凶煞的叔叔伯伯与他玩笑,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到了十岁,众人见他打也不死,骂又不伤,渐渐懒于理会。
待得他觉着村里无甚好玩,便开始日日里出入魔林,魔兽凶猛,伊始倒是天天挂彩,半死不活地爬回家,受了重伤偷偷摸摸又怕被阿姆发现,安稳了几日,伤没好全,心又野了,继续跑魔林和那群凶残的魔兽硬碰硬。
时间久了,小混蛋摸清了魔兽攻击的套路,身手越发灵活犀利。
所以穆寻若的功夫全部是在置身死地时被激发出来的,朴实无华的出招抑或是制招,都是最有力的制敌或保命。直到他十三岁时,无意中拣着管青箫,不知用途,日日缠着阿姆要学箫,几年下来,箫舞卷乾坤,魔道中人莫有不知箫舞者大名——
纵知世间魔林险,不若魔星箫舞者!
小魔星运气好,死不了,如此恶性循环下来,倒养成了个他不知死活的性子——穆寻若只道青恒横剑霹雳不过玩笑,却不知对方刚才十分心意致他死地。
“公子若是恼着青恒,直接道出既可,何必和青恒玩这花样。”
“我不和你玩花样。”穆寻若看也不看青恒手中长剑,小孩玩意!倒是对她的名儿起了极大的兴趣,阿姆的本事他学不全,只能望文生义,勉强猜个大概——阿姆不许他救人,这在从前是不曾有过的事儿。
穆寻若做事虽没个轻重,头脑却极是聪明。阿姆口口声声道着“惹来祸端,饶你不得”,祸端?想来就是这一对年轻男女了,可躺在床上的年轻人面容苍白,五官极是清秀,看那模样也不似个祸主儿,这姑娘可就不了。
瞧她浑身是刺的模样,“嘿,你很想救他吗?”穆寻若朝君子瑜的方向瞟了眼,逗猫儿似的笑眯眯地逗着青恒。
“请公子救命!”咬牙提出请求,青恒光洁的额上已沁出层密汗——若有可能,她实不想和这个行为诡秘的灰衣青年扯上半分关系,然而她却不知沧云大陆,还有他们所说的星沉海在哪里,只得认命求助。
眼下已耽搁了大半行程,她领命将君子瑜交于卜算子,如今这主儿竟生死未卜,青恒来不及顾虑太多,只得救命为先。
“阿姆不允我救人,你若能说服我阿姆,她同意我去星沉海,那我拼尽我全力也帮你摘到流梭花,救你家少爷一命,可好?”
“好!”回答坚定不疑。
“你知我阿姆是谁吗?”
“不知。”
“出了房门,东行五步,左折三步,如是三次,变可出了幽篁阵。你看着道儿往右走,有一扇窗,直接敲窗,既可看着我阿姆了。”
青恒抬眉睇了他一眼,也不多言,手中的寒光四溢的长剑瞬时归鞘,她顺着他提点的方向健步折去,不再多看君子瑜一眼。
看着那一袭青衣猎猎晚风,姑娘单薄的背影纤韧如竹,穆寻若清澈的眼眸赫然如冰雪般透彻明亮,他探出三指继续搭在了昏迷中君子瑜的手腕。
欧斯若不解:“大人难道不怕姑娘去后,被老……老夫人发现您私下救人,责怪迁怒?”这倒是小事儿,让它惴惴不安的却并不在此。
单只是穆寻若者这小混蛋就可以把它整的天翻地覆,更别提那深藏不露的白发妖婆!它盗取琉璃盏时,可没少瞅着那看似素淡的屋子,不瞅还好,一瞅可没把这向来魔道横行的欧斯若吓个魂飞魄散——
四面杀意,处处危机,若不是按着穆寻若先前给的步数破了阵儿,它纵是一身皮肉粗厚堪比铜墙,照样被炸个尸骨无存。
若被那妖婆知道箫舞者放过自己,谁晓得它欧斯若有没小命逃出生天!
“有甚迁怒的理儿!”穆寻若淡淡瞟了眼瑟瑟发抖的欧斯若,它那点小九九早在他腹中精打细算分明无比,“你若是怕,可以躲在琉璃盏中。损了修为,可怨不到本少爷!”
他懒懒搓手一扬,不远处的烛盏受着气波震荡,登时燃起朵朵红莲,屋内赫然大亮。
灯油“嘶嘶”地炸响,相处数日,穆寻若晚间从不燃灯,欧斯若不知他眼下燃灯做甚,心下忐忑,退后数步,想借着灯光将穆寻若面上的神情看清楚。
火红的烛盏跳跃欢腾,迸射出明亮的暖光,衬得灰衣青年笑靥如花,灿若桃李,一双黑眸更如暗夜中的寒星,亮得逼人心魄,仿若修罗重生。欧斯若大骇,倒抽口冷气,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冷夜中腐败的花香迭迭弥散。
穆寻若长发披散,灰袍飞扬,眉眼灿亮若星,“醒了?”他的声音甚是好听,清清脆脆的,却不是和欧斯若说话。
沉默半晌,床上的年轻人闻声而起,声音听来甚是苦恼,“哎呀,这都被你发现了。”君子瑜唇角翘起一丝微笑,乌亮的眼眸中依旧漫不经心,仿若被穆寻若察觉自己一直在装病,并非是什么稀奇事儿。
穆寻若睇了他一眼,懒懒地靠坐在椅上,双**叠着翘在桌上满脸不屑,“打什么马虎眼,你装着半死不活的鬼样儿不就是打算去星沉海?”
“难道你不想去?”
“想。”
“那不就结了。”君子瑜眯眼粲笑,丝毫不以自己的秘密被人察知而羞恼。
他几步折去,蹲在欧斯若身前,探出修长的指尖,不顾人面蜘蛛鼓着血红色的小眼睛,恶颜相对——人啊,一旦有了靠山,自然肆无忌惮。君子瑜不怀好意点着它的额,口中啧啧称奇,“这小东西看不出来很凶嘛!”
雪白的小蜘蛛笨拙地爬啊爬,君子瑜指尖蓦地按住它,小蜘蛛动弹不得,翻着肚皮“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不敢反抗,当初在魔林中它可没这么温顺。
“小心着,这可不是普通蜘蛛。”穆寻若冷笑,打一见着君子瑜,他便浑身不自在。他禁不住地想,世间哪会有这般厚颜无耻、贪生怕死、欺软怕硬的主儿,看着火就不打一处儿来。他却不知在阿姆眼中,他自己也就这副德行。
“你喜欢青恒。”君子瑜没啥本事,念头来的快,转得更快,此时除了人面蜘蛛,更令他感兴趣的却是穆寻若对青恒的态度——真暧昧!
“关你何事!”
君子瑜笑眯眯地夹起雪白的人面蜘蛛,然后手一松,看它“啪嗒”一下摔个四面朝天,哈哈大笑,玩得兴致勃勃,冷不丁抛出一句:“我是她相公!”
穆寻若脸色蓦地黑了下来。
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欧斯若浑身一颤,屏声闭气,原本怒欲发狂的血瞳忽闪地黯淡下来,任由君子瑜百般折腾,硬是不敢稍加反抗。
半晌,君子瑜玩腻了,抬头展颜一笑,“青恒恐怕都不知有这门亲事儿。何况——我并不打算娶她!”
穆寻若出手快如闪电,一拳狠狠砸在君子瑜略显苍白的脸上。
君子瑜头歪了歪,勾起指腹抹去嘴角殷出的鲜血,低笑,“怎么,心疼她?”
“放屁!”穆寻若的声音冷冷的,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厌恶。
君子瑜笑容张扬,在他笑的时候,饶是灯光都黯了黯,清秀的五官柔和仿若花瓣,青丝从额角散落在他略显苍白的俊容上,说不出的魅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下最可悲就是女人了!凤冠霞帔,看似无限风流,女儿娇羞。你知道红绳那头,牵的是郎君还是狼虎。”一阵沉默,君子瑜睁开眼,朝着一言不发的穆寻若有趣地眨了眨眼,“你又不是女人,愣什么!”
“说完了吗?”破天荒地搭了句,穆寻若的拳头捏得很紧,脸色依旧黑成一片。欧斯若躲得远远,生怕被穆寻若的怒意波及。
穆寻若对青恒的感情,很奇妙。
他第一次在魔林见着那个坚韧如竹的清秀姑娘时,怕是连自己都不曾想过他会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对一个初次见着的姑娘动情。喜欢一个人没有什么理由,瞬间看对了眼,那袭影儿便隽入心间。
他若是能理智一些,就会发现自己喜欢青恒的理由只是因为有一个人衬出了青恒的美好。如果君子瑜那时的表现没有那么糟糕,也许自己并不会对青恒产生好感,也不会下意识中救了两人。
“说完了。”乖乖收起笑容,君子瑜揉揉被打得火辣辣的右颊,神色颇是认真,乍看下竟有几分女子的娇柔。
穆寻若冷睇他一眼,语气中说不出的嘲讽,“长舌男!”
黑线滑落额头,君子瑜登时如吃了个涩柿子,从里到外上上下下——浑身不自在。这小子……骂人骂的还真溜!
就在此时,只听一道尖锐的笛声赫然划破寂静的夜空,犹如惊龙怒舞冲破远古的禁锢,冰刃霍然四分五裂,疾射而出,撕裂一切、贯穿云霄。
透过轩窗,夜空燃起火红的霞光,艳若失火。夜晚的寒风呼啸猎猎,翻卷起无数沙石瓦砾,遮天蔽月,惟有那红似滴血的光芒分外骇人。
一个冷厉的女嗓如附耳膜,怒火惊天,“穆寻若,看你惹出的好事!”声音一波波荡漾开来,怒不可遏,穆寻若冷不丁一个寒颤——
糟!阿姆所说劫数果然是青恒!
递出长箫,欧斯若携着琉璃盏慌忙闪入。君子瑜只觉眼前一片灰光恍惚,再眨眼,那一袭灰袍飞扬早不知了踪影。
夜色中,低低的轻吟夹杂在一阵阵的咳嗽声中,蓝衣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如雪,捂紧了抽痛的心口,剧烈的疼痛猛地袭来,直痛得年轻人弯下了腰,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呵呵,原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感觉。”以后,谁再敢打他,才不要忍了!轻轻的喘息,君子瑜抿了抿唇——是不是忍成习惯,再被揍多少次,除了习惯性的抽痛就再没有其他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