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未至卯时。
乌色的天际愈挑愈亮,浓云渐散,晨风似在刹那停滞,又似在刹那呼啸而过,肆虐的声音掠过山间的狭缝,本欲变绿的枯草在山间大班人马的踩踏后,危危垂地,大树颤微,七零八散的枝干地在这响亮的锐利声中被齐齐折断。曦阳终于渐渐升卡塔尼亚,一抹极致嫣然的彤色流彩凝结在西方之极,金灿似火的光泽,燃着一座高山的绝顶,留下黑夜落幕时最先一道若有若无的煌煌明亮。
当若然被弋鸿宣派来的人强行从床上取起时,京畿军早已集合完毕,弋晟宣和参军分别带了左右两翼各三千的兵力自不同的方向整装待命。可以想像这样两支军队散去时必似溃堤而下的洪水,骏马弯弓,战车强弩,锁甲铿锵岿然不绝,铁盾槊刀残光噬血。
尚间崖下,火把耀动,崖壁间亦漫射出条条红光,风尘一路,旌旗扯风,风卷纹飞拽,金锦如波,却并未发出多少响动,看来弋东王的军队有素。
崖壁上,六千将士在晨风中伫立如石压,定定不动,气势森严。如此滚滚滔逝的恢弘声势让人一见心沉,仿佛在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这支军队有着无坚不克、无刚不催的勇猛和决绝的同时,眼前还能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即将漫扬整个天地、血腥飞扬的凶残和狂烈。
这便是弋晟宣的军队。若然情不自禁一个寒噤,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方急步向前,向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前进。若然不得不承认,弋晟宣带出来军队与他的人判若两人,果然这天下不可小觑的人太多了。
那人静静地顿马立在暗处,一身墨色绸衫,并无什么厚实的铠甲来防身,却如山岳顶天般的威严肃穆,往日微笑温和的薄唇此刻紧紧抿着,优雅的下巴现出刚毅而又寡绝的味道,一双眸子明似星点,望向若然行来的方向时,清冷深邃的眼底有一丝诧异在隐隐流动。
“你的盔甲呢?”待若然行至他身旁时,弋鸿宣挑了眸子睨眼看着她,态度淡漠得让人疏离而又心凉。
若然抿抿唇,转眸指着崖下的人道:“不时他们将是一坨肉泥,又如何能伤我分毫?”
弋鸿宣闻言冷笑,目光一寒,话语顿时严厉起来:“回去!我作战的时候不希望有女人在场!”
若然扬了扬眉,明明要自己来观战的是他,现在要自己回去的人也是他,于是笑道:“可我比你的士兵更会打战。”
弋鸿宣凝眸瞅着若然,目色渐渐深重起来。他弯了弯唇角,不是微笑,而是阴沉的冷笑。若然瞥了眸正要再说时,他却伸臂拧了若然的胳膊往后拖,言道:“给我好好待在营中!战场凶险,到时我可没心神去顾你!”语罢不待若然说话,他便转过头对身后的祈枫道:“把她给我送回大帐。”
“是,爷。”祈枫扭了马脖子,朝若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
若然有些急了,怒道:“弋鸿宣!”这一叫声音虽不响,却引来身旁的一些士兵投来异样的眼光。
弋鸿宣侧眸瞧了瞧若然,目光微微一变,正当素日那熟悉的淡泊和柔软刚浮上一丝时,他又抿了抿唇,眸子复又暗沉冷寂。于是缓缓摇头,不再看若然。
若然看着他,咬咬唇,扯开自己的外衫,露出穿在里头的凌君涵送的金丝软甲,道:“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听到祈枫倒吸冷气的声音,也瞧见了弋鸿宣低眸愣了片刻时眸间一逝而过的讶异和不自然,若然这才想起自己的这种“脱衣”行为在古代真是有伤风化。
为了避免尴尬,若然故意傲视着他,神采得意地道:“王爷,我可以跟留下了吗?”
弋鸿宣沉吟半响,嘴角微微一抽,回过头,却不看若然,只对祈枫道:“通知三王爷,等下一批队伍过去后就可以行动了。”
祈枫低头,揖手,迅速翻身下马,跑向不远处着金色铠甲的弋晟宣,却又不忘奇怪地望了一眼若然。
若然看着脸色一红,适才的傲气即刻消馁,满脑子唯余懊恼和自责。一时逞能,居然干了件这么乌龙的事情。
弋鸿宣即而他转眸瞧着若然,这时他倒开始笑得欢,眸子凝了凝,里面有光彩盎然:“怎么不说话了?”
若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垂首不答。
“走吧。”他松开夹着马的腿,轻道,“该开始了。”
果然在尚间崖上埋伏的六千将士随着弋晟宣的一声命令而齐齐策动坐骑,铁蹄踏翻草地,溅起了尘土涩涩清新的味道。那个本被他命令着送若然回去的祈枫也随着他策马离开,若然恍了一下神,怔在原地。
迟迟未感到后头的人有所行动,弋鸿宣回头瞪着若然,灼烧的眼神,凶狠的口吻:“还不跟来?在战场发呆,等着找死?”
若然蹙了一下眉,心中晃过一丝委屈。这辈子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吼过。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情绪抵触,冷眸看着自自己身边不绝驰过的骑兵,若然重重咬了一下唇,朝他奔去。
到了他身边,却是他在马上,自己在马下,若然寒下了脸,咬牙切齿道:“王爷在战场上可真威风啊!”
弋鸿宣淡淡瞥若然一眼,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道:“不适应的话,立刻回去。”
偏不!若然低眸横了眼他那有些难测的表情,眨眨眼睛,倔犟地扭过了头。
“山上那么多石头哪儿去了?”忍了半天,若然还是忍不住和他搭讪。
听此,弋鸿宣脸上的笑意更甚:“断子绝孙去了。”
“你!”若然气结。
弋鸿宣勾了勾唇角,看着若然,笑得古怪。
若然惘然,而后脑中却有念光忽地一闪,唇边颤了颤,所有的不解顷刻间都解释清楚了,转眸盯着他,为自己错怪了弋鸿宣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不早说?”
弋鸿宣直了眸子看前方,却不言语。
京畿军左右两翼的军队疾驰的响动因山崖间存在回音而被无限放大,弋东王所部闻音以为有千军万马袭来,顿时乱作一团。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另有四千轻骑已绕到了他们的前头,挡住他们北上的路。
火光冲天的战场上只闻得器具博杀声轰然勃动,鼓声鸣作,号角声快,而两边的远处则是大石滚落的“隆隆”声。抬眼望去,但见声音传来的地方有烽火耀天,烟云隆起,张牙舞爪的赤红颜色浸染夜幕,天色愈低,气流愈紧,那是一瞬即可点燃的燥动。
若然瞥眸看了一眼,随即摆过头去。
弋鸿宣转眸看着若然,突地笑起来,道:“怕了?”
“胡说!”朝坐在马上的人送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若然不服气地道。
“那为什么脸色苍白发青?”弋鸿宣翻身下马,问道。
若然翻翻眼,不耐烦地道:“我讨厌战争。”在前世,仅从新闻,报纸和各种摄影展中,若然便知道战争中的人们的痛苦,她亦痛恨战争。
弋鸿宣叹气,道:“那你还要继续留下来?”
若然睥睨了他一眼,冷道:“是谁让我来的?又是谁骗我要用那活埋人的法子?”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要用那法子?”弋鸿宣突然紧紧盯住若然道,待冷静了些后,才继续道:“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你跟过来又有何用?以为我会因你改变主意?是你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我?”
“我……”若然有些词穷,她不知道他是不愿面对弋鸿宣这咄咄逼人的气势,还是在为他此刻散发出来的透彻心扉的悲凉而心寒。
“‘我’什么?既然来了,就随我去看看两头道路都被堵,退无可退,进无可进的人们的恐慌吧!”弋鸿宣轻描淡写地道,其实他早就命人将尚间崖上的石头都搬至崖口两端,待弋东王的主力军进入崖间时使命人投下巨石,堵劫他们的去路和退路。
“用这种阴招,你也不怕被人耻笑?”虽然知道这一招军事上用得也颇多,并不是什么不入流的招数,可若然还是忍不住地想贬低弋鸿宣。
“成王败寇,没有谁会去指责一个王者的缺点!”望着崖下因为四处逃窜而相互践踏的士卒,弋鸿宣不带一丝感情地道。
若然低头,不再出声,她在心里上是认可弋鸿宣的观点的:希特勒为什么为千夫所指?当然不可否认最重要的是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但一个很明显的原因就是他失败了!汉武帝晚年犯的错绝对不在少数,但是因为他象征着大汉昌盛象征着华夏辉煌,所以后人可以对他的错误可以“大度”地忽略不计或者干脆不予理会。
“崖下的士兵们听着!若此时你们弃暗投明,皇上说概不追究,一律赦免你们!”弋晟宣见时机差不多了,虽然让弋东王跑了,可他的大半主力已被自己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我们愿意!”
“谢皇上仁慈!”
“……”
本来就同为弋阳子民,要不是各为其主,士兵也不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而且皇帝老儿都说不追究了,他们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于是弋东王的主力纷纷投降。只是皇上重病,什么“概不追究,一律赦免”之类的话应该是弋晟宣杜撰出来骗这些无知的人们的吧。不过你又不能说弋晟宣说的不对,因为许多罪,罪不责众,这次叛乱牵涉人员过多,不可能全部杀绝,最后也肯定只是杀几个为首起个警示作用罢了。
“仁慈?”若然冷哼一声,“这世上还用有仁慈的皇帝?”
“这就是帝王,即便他本仁慈,却依旧要屠戮苍生……”弋鸿宣喃喃道。
“这只不过是为自己犯罪而找的借口而已,其实你对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有着极大的渴求吧?”若然不屑地道。
弋鸿宣轻轻一笑,不置可否:“一个男人,如果他胸无大志,那其他的一切优点都只不过是平庸可笑的装饰!”
“哼。”若然冷笑一声,道,“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虚伪的人亦有冠冕堂皇的借口!”
“好吧。”弋鸿宣似妥协又似无奈地道,“你大可照你所想的认为我是一个虚伪、卑鄙的人。但你必须明白一点,人无所谓高尚,高尚是因为受到的诱惑还不够;人也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还不够高!”
此刻若然有些不明白自己一直想和弋鸿宣争辩的是什么了——弋鸿宣所说的不一直是前世的自己认为的吗?对,他说的一点都没错,那邪恶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批评他呢?
终究再也无话可说,若然喊了祈枫送自己回去,留下弋鸿宣一人面对这个萧瑟的战场……
经过几天的相处,弋鸿宣接二连三地让若然感到意外和吃惊。原来他早料定弋东王在尚间崖一败后,必定逃往开原,而早些抽调出的那两万人早在开原等了多时,以逸待劳,待东王军仓惶撤退时,将其全歼。这是开战以来最漂亮的一仗!
只是京城果然如弋鸿宣所说,连一只苍蝇都尽不出来,更不要说是凌君涵的信了。已经十多天过去了,直到剑心从太子的后方战场回来,若然还是没有收到凌君涵的来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若然如是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