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
茕影烛光下,映入眼帘的是他挥毫如墨的背影。只见他渐瘦的双肩时不时地微微耸动着,一声声猛烈的咳嗽依次传来,层层迭迭中,翻腾着难以克制的苦痛。
“他怎么咳成这样?难道没有用药吗?”双眉一蹙,梓瞳用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不满语气低声责问着身旁的范以安。
范以安头一缩,双手交叉在胸前不断摩撮,悄声解释着:“我熬好了止咳的药,每次端来时,皇上只管叫我出门,连正眼也不瞧那药碗一下。”
梓瞳的眉皱得更深,思索半响后,才冒出一句:“再去熬碗药来。”
范以安迟疑了片刻,方有些无奈地转身而去。
梓瞳刚走到他身后时,他的右臂一收,笔墨一顿,拢笔入匣,似是完成了眼前的画。
他突然转身,饶是室内光线再昏暗,他此刻的样子还是吓了梓瞳一跳:凌乱不堪的发丝,充血的眼眸,唇边青黑一片的胡渣,沾满墨汁的麻衣……这哪里还是自己曾认识的浑身充斥清贵气宇的弋鸿宣?
“你……”梓瞳还未问出话,只见他左手撑案,身子一颤一颤的,又是一阵停不住的咳嗽。
梓瞳忙走到他身边,一手扶住他的身子,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眼光瞥过他适才画的图上,禁不住一愣:瞧那山峦迭起,泾渭分明,山川峡谷、沙漠河流莫不细致逼真。细川?凉州?高摭?……画图上的名字熟悉得让人欣喜莫名——
“这,这是北部战场的地图?”梓瞳惊声问他,自己这些天看了无数张关于北部的地势图,只是没一张有眼前这幅的准确生动,让人能一眼望尽弋北与北朔的地理形势。
弋鸿宣勉强止住了咳嗽,略一点头。
“你怎么画得出来的?”梓瞳狐疑地看着他,印象中从不记得他虽到过北部,可似乎没走得那么远。
弋鸿宣嗤然一笑,双眉轻挑,嗓音沙哑,却毫不影响他语中的骄傲:“天下间还没有我画不出的图。”
梓瞳瞧了瞧满室翻开的地志册籍,还有那摊于地上前人所作的古图,心中自是明了。
“范太医说你不肯用药,”梓瞳扶他坐到一旁的椅中,指了指地图道,“皇上既有如此雄心,更应该养好身体呀。不然,梓瞳怎么放心——”
“你?”弋鸿宣不信地看着梓瞳。
“不然,梓瞳愿跟皇上一同出征。”梓瞳故作轻松地,当自己说着别人。
淡黄的罗幕随着晚风一荡一拽,带动了罗幕上的玉钩,漾漾碎碎的清响盈于耳侧,别样好听。
弋鸿宣端起手旁的碗凑到嘴边一饮而尽后,才缓缓吐出一句来:“我昏迷期间,慕容吟风进过宫?”
梓瞳一怔,脑中想起那日慕容吟风的话,心里痛一阵,怕一阵,看着面前的他,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
弋鸿宣双眉忽地一锁,盯着手中空荡荡的碗,忍不住小声嘟囔着:“怎么这么苦?”
什么苦?梓瞳正要问时,却被刚进屋的范以安给打断了——
“皇上,”范以安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置于案几上,回头瞧见弋鸿宣手中的碗,方大惊道,“皇上,你怎么把那凉了的药给喝了?”
此话一出,屋中半响无人答话。尴尬过后的沉寂,是弋鸿宣舒朗的长啸。
“是热是凉,你当我还在乎么?”
梓瞳背过身,一滴泪夺眶而出。
“我让御膳房炖着东西,现在我去看看。”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梓瞳借口出去了。
弋鸿宣中毒一事甚是奇怪,至今他也不许任何人声张此事,也未向梓瞳说明到底是何人下的毒,这件事就这样被压下来了,只有他日重一日的咳嗽证明那毒确实存在过。
皎月如铜,银光暗洒,遍及任何旮旯。灿白的月色,如同一抹轻寒的薄纱,笼罩着诺大的皇城。桂殿兰宫,睢园绿竹,一处一处,莫不重了霜华,凉了绿瓦朱墙。
出了御膳房,未走几步便赫然瞧见萧潋晨负手徘徊的身影。
“你先回去。”梓瞳扭头吩咐一旁提着灯笼帮她照明的碧儿。
萧潋晨声回头,眉宇间有丝道不清说不明的窘迫欣喜,这样的神情,让梓瞳惘然忆起脑海深处某日阳光下弋鸿宣的影子。
碧儿望望他,再掉过头来望望梓瞳,不解地皱皱眉,但还是提灯先回了。
夜已渐深,皇宫大道两边有莲灯一盏一盏泛着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行人脚下的青石。
恍惚间萧潋晨微笑着走到梓瞳身前,她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一动,扣住了仿照弋鸿宣的腰带而制作的锦带。“皇上疑心极重,在嫔妃宫里也从不饮用食物。因为下毒之人,定是一个他完全不会去防备的人……”这个声音在梓瞳脑中此起彼伏地回响,似要冲破了一切阻碍破颅而出,让它与眼前的人对质一番。
“你怎么了?”萧潋晨神色一变,想是被梓瞳一脸的紧张,还有额头隐隐渗出的细汗给唬住了。
梓瞳咬牙定神,费尽心思抛开了下午那场那些与范以安的扰乱心绪的对话,凝眸望着这个风采若神般明粲眩目的萧潋晨,再三权衡,再三思索,终是展开对他如花般嫣笑的容颜。
“有事?”唇角动了再动,到最后才问出两个字而已。
夜色中萧潋晨的双眸沉沉深深,泛着细微的光芒,如同两颗低坠的星:“今天……”他话语一顿,抿唇沉思后,是看似漫不经心的答话,“是我的生辰……”
“然后呢?”梓瞳思维一滞,冒然问出一句傻话。
萧潋晨一瞪眼,恼怒而又无奈。红绫轻拂,他竟转身翩然离去。
梓瞳也不叫他,只一步一随地跟在他身后……
一拐再拐,七拐八拐,等他停下脚步时,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不过萧潋晨领梓瞳来的这个地方,无疑是个好地方:不论是清风明月下的盎然怒放的百花羞颜,还是一弯青溪东去流水叮咚的悠然恣意,再不管那树梢枝头上悬挂的透着淡紫光华的芙蓉琉璃灯,或是夹枝间低垂晃荡的秋千架……
万里风烟,一溪霜月,所谓世外仙境,怕也不过如此而已。
“是你的生辰,还是我的生辰?”这个惊喜……美景如瑞,让人痴迷。
萧潋晨上前拉住梓瞳的手,带她到了秋千架旁,他的双眸是她从未见到过的深邃摄人,若一湾望不见底的深潭,浮动着温柔的笑意,让人不想沉浸于此都难。
“我只是想找个借口,告诉你一些事。”此刻他的话,似蕴着无穷的玄机。
梓瞳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他下面的话。
“你先坐上秋千……”
他的要求有点奇怪,听在梓瞳耳中更是骇得她避开那秋千几丈之远。
“有记忆以来,我从不玩秋千。”梓瞳盯着他,说得极其认真。
“为什么?”萧潋晨迅速反问,看到她微一仲怔的反应后,又补了一句,“没有陪你玩吗?”
梓瞳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从未相识般细细打量着,从上而下,从左至右,最后把眼神停留于他的脸上,宛若初识般问他:“你知道?”
清醒之后,才发觉自己又说了一句废话。
萧潋晨剑眉一展,如获重释般勾唇一笑:“你的事,我件件铭记。”
心神一动,梓瞳再也按耐不住地奔到他面前,他展臂揽她入怀,刚毅宽广的怀抱是那样地让人心安。双手在他背后紧紧环扣,眼眸在瞬间湿润,梓瞳抬头看着泪光中朦胧不清他的脸庞,口齿模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好,你是个好男人,可我不可能回应你的,我已经失去了那个资格。答应我,答应我,不要再等我了……”
“我明白。”萧潋晨轻轻一叹,手掌抚上梓瞳的鬓角,那颤微的指尖传来的温度,暖得让人心慌。
梓瞳闭眼落泪,低下头安然靠在他宽阔的怀中。
“你当真打听了我所有的事?”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胸膛,梓瞳还是第一次这般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就连出生那会儿的事,我也向你哥打听清楚了。”清朗的声音在头顶上方一字一句地清晰飘入耳中,听得梓瞳心中一片甘甜。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梓瞳问得含糊,但自信他能够听懂。
萧潋晨轻笑一声,自嘲道:“太后现在都上了你的船,萧氏哪还有活路可走?”
“你后悔了?以怪我?”梓瞳猛然抬头,赌气问他。
萧潋晨的眼眸笑得若弯月一般,明亮纯透,照得人微微发晕。
“有些事情做了,便是回不了头的,你不能回头,我也不能,不对吗?”
落叶一片悠哉地从梓瞳眉心从容划过,细弱的刺痛,触动了她固执僵持在心底的最后一根弦。
“弋鸿宣中毒了,是不是你……”
萧潋晨的身体倏地一震,揽在梓瞳腰上的双臂也在一刹那若石化般冰凉。从他身上一直往外散发着的炙热的暖正在悄悄褪去,刺骨的寒意铺天盖地地袭来,冰得梓瞳打了个寒噤。
荼糜的梦境后,是让人悱恻难逃的现实。
梓瞳黯然垂头,心中划过一丝悔恨:自讨不该如此狠心,丢给他这样棘手的难题,从凌君涵到弋鸿宣,我似乎一直在让他为难。
默默回头,朝着暗色不明的地方缓步走去,不再存任何幻想。
凉风吹过草地,花叶摩擦处,沙沙声响,连绵不绝。他的脚步急而仓促,在一片安寂中甚显突兀。梓瞳停步回头,只觉眼前一花,人已被他抱于怀中。
“我说不是我,你信吗?哼,如果你信我,就不会问我了。”
“他不肯说是谁伤了他,他如此故那个下毒之人,我以为是……”梓瞳忍不住驳他,慌乱的心纠结在一片紊乱的情丝中。
“若他对我真有那份情谊,我现在也不用娶欣妍了。”萧潋晨黯了黯眸,喃喃道。
梓瞳依在他怀中不再言语,只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已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只是,他……终于要娶欣研了吗?
应该为他高兴才对,欣研公主的地位在宫中无人的能及,有她在,即使萧氏倒台,萧潋晨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我应该祝福他才对……潋晨他一定也是知道了照我这个做法,萧氏定将万劫不复,他是想留条退路保住萧氏最后的血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