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端木鹜远却不是梓瞳记忆中的模样。一身华贵的明黄锦缎龙袍,外罩黑色的裾纹长衣。浓眉大眼,样貌粗犷。模样倒还是英武不凡,可似乎少了些什么……梓瞳扯了唇角笑笑,不屑地收回了眼光。西鄂虎视眈眈,你弟弟也狼子野心,日子怕是不好过吧?
今日酒宴没有歌舞,殿间每人开口,其言词必清亮得可触回音。只是从开宴到现在,殿间君王公子们说得还是一些无关紧要、下不关黎民百姓上不关庙堂天下的风雅之事。
酒宴上诸王公子们把酒言欢,而像梓瞳这样的贴身侍卫和伺候酒宴的宫娥、内侍一般,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充当这盛大场面的点缀。梓瞳既不贪美酒又不贪佳肴,只贪这一时的顽心,于是慢慢地便忘记了刚才与弋鸿宣对话的懊恼,兴致浓浓地、用尽所有心神去诠释好自己侍卫的身份。
酒过三巡后,好不容易,弋鸿宣终于咳了咳嗓子,整了整脸上神色,将喜笑善谈的亲和形象摇身变成了威仪严肃的君王模样
他开口提及的,不是其他,正是在国书上写明要在礽弋之议前摆明讲清楚的,遥淑妃猝死之谜。呃?只是这是宫廷秘闻,放在台面上讲,可以吗?
弋鸿宣言及南宫若遥时,眸色微暗,脸色微哀,无论怎么看怎么瞧,他摆在众人面前的,的确是为爱妃不明不白猝死而痛心伤感的神情。只是梓瞳到底相信了几分,就另当别论了。
他的话一说完,众人自然而然地转了眼光将视线放在了他身上,弋阳王朝的事,他妃子的事,居然放在国家大事儿前讲,什么意思?
“众位如此关心寡人爱妃的死因,寡人实是深受有愧。”弋鸿宣扬了眸看向众人,唇边笑意淡淡,轻轻一句过后,他随即闭了口,不动声色地稳稳端坐,看上去竟没有丝毫想要向众人解释清楚的打算。
这是扔石落湖。石头看似大,只是扔石的人却没想到自己面前的湖是如此深得望不见底。石头坠湖,虽扰乱了湖面,但只“咕咚”一声便一下沉入了湖底,没有掀起一丝预料中的涛浪。于是众人只欣赏到了湖面浅浅拽起的波纹,等了半天,除了波澜不兴的平静外,再无其他。
然而话说回来,外人纵使再好奇,也没有插手别人国事的权力。于是弋鸿宣沉吟片刻,再开口时,却是有意拿话去刺激殿里另一个人的神经:“父皇在世时,寡人曾听他多次提起过昭主。他说昭主年纪轻轻便遭受重创,从此立誓定要报仇,是不是?”
昭主淡笑:“是与不是,又当如何?”
弋鸿宣眸光一动,脸上笑意突然有点古怪:“寡人还听说过一个谣言,昭主曾经立誓,誓要我南宫将军家无后,不知此话是否当真?”
殿里有人哼了一声。不去看,也知哼的人是南宫之云。
昭主瞥了眸子看了南宫之云一眼,随即慢慢开口叹了声:“谣言止于智者。弋王是为君王,理当清耳侧、除目障,道听途说之事,还是少信为妙。”
弋鸿宣摇了摇头,笑意依然深深:“也不尽然是传言,寡人手里还有封密函。乃是月前若遥猝死后一个月,有人冒死逃出送至给寡人的。不知昭主和在座各位是不是有兴趣瞧上一瞧?”
南宫之云按耐不住地站起身,揖手道:“有劳陛下明示。”
其他众人无可无不可地互看了看,不说话。昭主倒还是笑得自在,道:“既有密函,还与我有关,我自然要瞧上一瞧。”
弋鸿宣拍手,掌声响起时,有侍卫从侧殿捧出一个木匣递到他案前。
弋鸿宣伸手从匣中取出一卷淡黄色的锦缎后,先递给的不是别人,而是昭主。
昭主展开看了看,眸光微动时,脸上的笑容不经意地少了些许。半响后,他才轻笑言道:“不错,这的确是我的手迹。不过……”他皱了皱眉,突地住口不再说。
“不过什么?”弋鸿宣笑了笑,微挑的浓眉间得色张扬,说话时,他已抬手拿走昭主手上的锦缎转身交到南宫之云手里,缓缓道,“之云,你可看好了。这密函里面写的内容正是月前,有人精心策划、意图夺取你妹妹命的所有计划:如何安排时机,怎样坐收渔人之利……而且,这密函上所写的日期却在若遥死之前,你不凡想一想,那人是如何知道若遥会出宫并伺机杀了她?除非……”言至此,弋鸿宣不再说了。
南宫之云怔了怔,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道:“除非他在宫里有内应。”
弋鸿宣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神色伤感地转身回到座位上。
梓瞳拧了眉看他自导自演的这出戏,实在是忍不住撇撇唇嗤然笑了笑。可真会装!
不过可惜呀可惜,南宫之云才不是笨得任人牵制的傻子。弋鸿宣这么操心,这么着急,之云看不出其中的古怪才怪!若遥之死即便真的是昭主动的手,你弋鸿宣也有份!死了若遥,之云虽痛习疾首,可他更清楚现在要做的是保存实力!弋鸿宣你无非是想借南宫之云之手,取得对南宫敬德留下来的家将的控制权,最好激起与南昭的战事,你便可痛快地打一场了?哼,之云不会上你的当的!
果不然,南宫之云再次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密函,手指轻轻搓了搓那块锦缎后,他忽然笑了笑,坐回位子,不再吭声。
弋鸿宣显然是反应不过来,忍不住打破沉寂再开了口:“怎么,难道之云不想趁今日各国君王在此,为你妹妹的冤死讨回个公道?”
南宫之云扔了锦缎放在一旁,笑道:“这密函是假的。要我怎么向他讨公道?”
“假的?”弋鸿宣震惊。
南宫之云扬了眉,看向昭主时,笑容高深而莫测:“昭国王族发出的密函,但凡锦缎里面都有夹层。锦缎表面的字一般都是废话,锦缎里面的,才是真正的密函。这块锦缎里面没有夹层,锦缎四周的镶边更是没有昭国王室的徽记。那么就算这锦缎到了盟人手里,就算上面的字是这个昭主所写,就算上面盖了他的印章,也不会有人听从的。所以,”他转了眸看弋鸿宣,眨了眨眼,笑道,“有人使诈,想唬弄皇上呢。不过之云想,皇上自己从未深入过昭国皇室内部,这王族的秘密也还是不会轻易知道的。所以皇上您被骗,也并不奇怪,之云能理解。”
弋鸿宣听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口,只干笑道:“的确如此,的确如此……看来确实是朕糊涂,朕糊涂啊……不该凭着这假的密函就怀疑昭主……唉……”他叹着气,悔恨的神情看起来是自责非常。
昭主淡笑:“弋王的确是为昭国国事用心操劳了,我很感激。至于贵国淑妃的死,说不定,这次礽弋之议后,其背后的一切,都会慢慢浮出水面了。”说完,他倏地凝了眸,有意无意地朝梓瞳望过来,笑容淡淡,却深意暗藏。
梓瞳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心里面虽明知自己这几日的举动已犯了插手别国事的大忌,但如今若遥的死明显是宫里有内鬼,不查出这个内鬼,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走一步,算一步吧。
梓瞳此刻能肯定的,只唯有一件事:弋鸿宣知道此事的真相,可他有要保护的人,所以直接指出了幕后黑手昭主,却无法将宫中那个穿针引线的人揪出来!或许那人是个妃子!
此事怪异。
梓瞳转眸想了想,趁众人不住意时,悄步退到殿角,朝昭主的席案上扔了一个黑色锦囊。
午后的阳光很暖,梓瞳惬意地躺在软椅上看着范以安送来的地图,本要细细研究时,眼皮却不争气地耷了下来,困意一起,她稍稍挣扎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昏昏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当梓瞳梦得好时,耳边却响起了轻轻的呼唤声:“醒一醒。”
这声音温柔又熟悉,听得梓瞳情不自禁睁了眸。
“表哥。”梓瞳笑着看他,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惊讶。
看来扔在昭主案上的锦囊,已经发挥作用了。
于是不待慕容吟风开口,梓瞳已一笑起身,随手拉了拉微皱的长衫,轻声道:“表哥带路吧。”
片刻后,慕容吟风已领着梓瞳到了在这座行宫可称得上是一处角落的地方。说是角落,不仅仅是因为它挨近宫墙,更因为眼前的小楼淡雅朴素得与宫里其他的建筑大相径庭,仿佛是一处早被遗弃的旮旯。
这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有着寻常人家的门扉木篱,有着普通但绝不落俗的花草。楼两层,青色的檐,雪白的壁,每个窗口都飘曳着淡绿色的窗纱,台阶石造,楼阶木制。院里很安静,安静得只听见两人上楼时踩在木板楼梯上的“噔噔”声响。
房门开着,慕容吟风拉着梓瞳进去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后,便转身步入了重重悬挂的帷帐之后。
帷帐飘动,他进去后,屋内就再没了声响。片刻后,他又出来了。纵使神色本就漠然,但他看见梓瞳时,还是慢慢地笑了。他的眼神很纯粹,笑起来时,凤眸里隐隐流动着清澈似水的波纹,似能让人一眼看穿他心底此时的欢喜,实则不然。
梓瞳站起身,微微一笑,道:“昭主无暇吗?”
“不是。”他轻笑,上前拉着梓瞳的手,开口说话时嗓音依然淡淡,“走吧,他在里面等你。”
梓瞳轻轻地把手挣脱开,扬了眉笑:“请慕容公子引路。”
他愣着望了梓瞳片刻,脸上笑容渐渐淡下,叹了口气,道:“我是无心骗你的。”
梓瞳点点头,笑容依旧:“我知道。我不怪你。”只是如果你知道是我,你还会这样骗我吗?
他不说话了,转身再次撩开了青色帷帐。梓瞳站在原地思了片刻,脚步一抬,跟随他身后入内。
帷帐八层,进入到最里面时,白天的日光已被满室的烛光所代替。
室里清香阵阵,桌上、案上、茶几上处处摆着青瓷花瓶,里面养着花开正盛的腊梅花枝。看上去很简单的书房,看上去很清爽的布置,还有一个看上去似是行动不便、背对着人坐在楠木轮椅上、黑衣金冠的男子。
贺兰栖真正站在那黑衣男子身旁,见梓瞳进来后,他伸手推了那轮椅转向我,口中轻声道:“先生,她来了。”
转身过来的男子看着梓瞳微微点了点头。
梓瞳笑了笑,上前揖手,道:“梓瞳见过昭主。”
他望着她,脸上笑意温和优雅,彻黑似夜的眸光藏在深深的睫影下,显出波澜不兴的淡定从容。但仔细望几眼,梓瞳这才惊然发现,由那深邃而又悠远的眸底里透出来的,不是凌厉威严的霸气,而是略带淡漠清冷的悲苦。
“无须多礼。陆小姐可以坐下说话。”他轻声一笑,嗓音轻滑似水,柔软如风,听入耳中时,自有让人沉迷的诱惑。
梓瞳也不答,只定睛看着他指间握着的锦囊,笑道:“昭主看过我的字条了?”
昭主轻凝了眸,神色间稍稍流露出一丝疑惑:“我没有想到,原来昭容居然也对一个妃子的猝死之谜如此感兴趣。”
梓瞳抿唇而笑,道:“怕昭主肯见我的原因不仅是因为梓瞳对遥淑妃之事的兴趣,而是因为梓瞳在锦囊里的留言将那谜一不小心给猜对了吧?”
昭主笑,伸指从锦囊中拿出那张写满字的丝帛后,低眸扫了一眼,道:“你猜得对不对,这暂且难说。只是你说杀了遥淑妃的人是我?这……未免有点可笑,”言至此,他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膝盖,苦笑道,“即便我有心,却也身有疾而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