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鸿宣走后的第五天寅时,待宫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进入睡眠时,有个穿着一身特制紧身夜行衣的身影从二楼房间的窗口轻轻一跃而出,从颀长、凹凸有致的身形可以看出她是个女子,动作敏捷,但这一跃、一纵又绝非是轻功那样简单。
身影出了延清宫,此时如若有人跟着她,便会知道她正朝着尚和园那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行进。可在这个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人发现的皇宫却无人知晓她的行踪。如果你知道她之前半年里对附近的地形先后研究过不下百遍,又经过无数次对各院里的暗哨进行了查访,那不难相信她今天骗过了宫里所有的暗卫。
一身轻装,月光下树影中斑驳影动,偶尔惊动了迷糊地醒来如厕的太监,他们也只会以为是是有风吹过,因为来人的速度的确飞快。
尚和园有两道铁门,都有铁锁,更因上次被若遥逃了出来而守备更加森严,每道门上都加了一把比以前更粗重的大锁。不过仅管如此,这对一个懂得配成能锁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什么难事。相反,如果将这两把大锁换成是两个人的话,那恐怕要棘手得多。因为除非打晕他们,不然别无他法,而结果也无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了。
内部的最后一道铁门终于被打开,梓瞳的动作很轻,没有惊醒熟睡的侍书。而痴痴地呆坐在旁的若遥不知道是因为没听见,还是因为早已对外界的一切木然,她就这样,静静地垂着头,不哭也不闹,俨然是一个文静的孩子。
“你……还好吗?”不甘心相信一年前还与自己有说有笑的妹妹现在却疯了,梓瞳禁不住出声道。
轻抚那张虽然有些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宠,很干净,看来侍书把她照顾得不错。梓瞳偷偷地向人打听过,听以前遥辰宫里的宫女说,侍书本是凌相夫人的侍女,根本不是宫女,可自从凌夫人突然在皇宫消失后,她却是留下了来,一直以辛者库工作,直到淑妃因难产殡天后,侍书自愿入尚和园照顾已疯的宫女“语谢”。
回忆一点点涌起。当时,有若遥的掩护下,着太监装的梓瞳她们成功地离开了皇宫大门,却在离朝阳门不远处的密林里遇到了埋伏,来人正是太后的手下!直到此时对战事一直持观望态度的萧太后的意向也终于明朗了——他们不希望凌君涵出兵。这看似不太解释得通:弋鸿宣当时无兵可派,军队的行动权已多数落入凌君涵手中,他不发兵,掖郡危矣,番禺危矣,弋南危矣!可事实却是,京畿的兵权实际上是在弋鸿宣手上的,原来的九门提督杨靖澈是弋鸿宣的人,虽然后来他被凌君涵发难弄进了监狱,可弋鸿宣对京畿卫的制动权还是牢牢掌握着。北朔军队要打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别说从掖郡通往弋京的路上关卡重重,单说那一路以来的手握不少兵力的藩王也不会轻易允许北朔的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动土。所以萧氏打算盘是,凌君涵按兵不动,皇帝最后不得不把京畿卫的调动权交出来,反正是不可能交给凌相的,那他唯一能倚重的就是他们萧家了,如此一来,虽在朝中枝脉甚广、却无兵权的萧家也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军队了,并且还是全国离皇权最近的军队!
可这样一来,似乎为了凌君涵不发兵,萧家应该放梓瞳离去,让弋鸿宣少了这张要挟的王牌,可实则亦不然。萧太后不能保证放了梓瞳,凌君涵没了威胁就不会发兵,要让凌君涵与皇帝彻底决裂那便只有杀了这个女的!之前萧太后一直不动手,也是因为皇帝与凌君涵正处胶着状态,她没必要冒险去杀了梓瞳。若是让凌君涵发现人是萧家所为,指不定与皇帝联手对付萧家了呢。可现在梓瞳逃了,他们便不得不行最后、最险的一招了!
“凌夫人,我们又见面了。”惑人却冰冷的声音,虽然只见过一面,可梓瞳对她的印象还是很深刻,没错,来人正是百花阁的头牌——紫罗。如果说之前梓瞳一直以为紫罗是慕容吟风的人,那现在她应该猜到其实紫罗是萧家的人。
“原来是紫罗姑娘,姑娘仙人妙姿,若然能再见到,实在三生有幸。”既然被截住了去路,梓瞳命人停下了马车,靠在车辕上,笑道。
“凌夫人想必不知道紫罗的来意吧?”不愿相信一个女子,一个被萧潋晨爱着的女子在危机面前还能这样自若,紫罗不甘心地问道。
“潋晨在弋南处理盐务蔽案,紫罗姑娘是奉了更上头的命令来的吧?”梓瞳已然猜到,萧潋晨已与凌君涵达成了协议,即便他在,也不可能拦截自己,那唯一的可能便是萧太后的意思了。
“夫人不怕?”不愿承认她的确胆色过人,紫罗追问道。
“怕?”梓瞳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冷哼道,“姑娘只带了区区十个人过来,想必个个都是高手吧?我们四个弱质女流,自然是怕的。不过,怕又有什么用呢?莫非我怕了,姑娘就能放过我?”
“你若束手就擒,我可留你一个全尸。”紫罗道,萧潋晨就快回来了,以后要杀她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了,太后的事亦到了不得不办的时候——她必须死!
“那你可要问问我的人了!”啪啪两声击掌,凌怀亦带着百来号人出现,梓瞳为保万无一失,如果当时在宫门口被拦下来的话,凌怀亦就会带着这百来人进朝阳门夺人!
“哼,夫人何必如此呢?紫罗此来不是取夫人的命,只是来取夫人的尸体的。”眼中闪过一丝讶意,紫罗转而笑道。
“不知姑娘何意?”不甚明白她的意思,梓瞳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
“夫人,今晚太后宫中的夜宴还丰盛吧?”没错,今天太后宴请后宫众人,为的就是给她下这催命符。
“你们……什么将毒下在哪里?”没想到太后精明到在那种大场合中下毒!可梓瞳明明记得当时是与太后、皇上一甘人等同桌入席的呀,当时自己一开始是坐在别桌里的,是弋鸿宣强拉着自己同他入席的,怎么会……
“夫人,即使再厉害的人,亦有她有破绽,太后她熟悉当时与你同桌的众人的饮食习惯,当然也包括夫人您的。在坐的人中唯独夫人不喜欢沾了醋的食物……”这个计是紫罗献给太后的,她本来只是萧潋晨的人,不听命于太后,可为了……“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所以……太后将解药放在了那盘食物中。”接下去的话紫罗不说,梓瞳也已经猜到了。她在宫里一向很谨慎小心,可唯独这次是因为与弋鸿宣同桌,才放松了警惕,不知是因为她相信这后宫还不至于有人要害弋鸿宣,还是因为弋鸿宣给她一种安定、放心的感觉。
“你死也应该瞑目了。”紫罗笑言道,“送你上路的是天下最珍贵的无色无味的毒药‘碧落’,若不是怕皇上会觉察到,我还舍不得拿这宝贝出来呢!”
“我还剩下多少时间?”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这个,梓瞳有点点的悔恨,却也明白萧氏想要杀一个人太简单了,自己再躲也是没用的。
“从夜宴到现在,让我算算,你还有柱香的时间吧。不过解药现在全在太后手上,我可没有……”
“只剩半柱香了?”梓瞳喃喃道,想不到当生命再次走到尽头时,自己竟有些留恋,留恋谁给的温暖呢?“不过,即便我死了,凌相怕也会怀疑是太后所为吧?”
“夫人尽可放心,只要我振臂一呼,朝阳门的那些侍卫便都会冲出来拦住夫人的去路,恐怕夫人这些人是没命逃出去了。不过,放心,太后早在夫人身边留了一个可靠的人……”
可靠的人?谁?自己身边的这三个侍女中,哪个是太后的人?掠影?侍书?抱琴?
“侍书,是你?”以为南宫敬德行事小心,不会让人混入他派来监视自己的人当中,想不到还真是错信人了,现在起了怀疑,便不难发现侍书当初在鸿王府的一些做法是别有目的了。
“小姐……我,对不起。”眼中闪过一丝伤痛,自从那日山地遇袭,梓瞳那样护自己,侍书就发誓不会背叛小姐,她还想着这次跟梓瞳一起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永远不再回来了,“不过,小姐放心,侍书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侍书已将解药分次放在平时做给小姐吃的点心上,小姐,你不会有事的。”
“什么?”紫罗有些惊讶,眼前这个女子可是太后的心腹之人呀,如何会被南宫若然收买?
“啊……”不待梓瞳说些什么,她突感手脚无力,心痛如万蚁噬咬。
“哼哼,你这个丫头,演技真好,若不是看到凌夫人毒发,我还真以为你被她收买了呢?”看到梓瞳这个样子,知道是“碧落”发作了,紫罗当然以为是侍书在说谎。
“小姐,怎么……怎么会这样?”侍书不可置信地想去看看倒地的梓瞳,却被抱琴一个箭步给隔开,她只得关切地急声道。
“你这个叛徒,出卖了小姐,还……”抱琴气急,想不到平日里一同侍侯小姐的伙伴竟会出卖小姐,一掌朝侍书劈去,侍书不懂武功,哪禁得住抱琴怒极时的掌风,被振出向步远。
“抱琴,住手!”忍住心头难耐的疼痛,梓瞳咬牙道。
“小姐……”就连一向沉着的掠影也沉不住气了,之前就已经出了个慕吟,想不到现在又是侍书。小姐不怪慕吟也就算了,可侍书是要她的命呀,她如何还能……
“小姐,你从来没有信过我,对吗?”侍书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失望地道。她明明就将解药放进了点心中,小姐现在还会中毒,那只能说她根本没吃那些点心,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
“我……”梓瞳无力地摇摇头,这个结局还真是戏剧化地让人感到可悲、可叹,“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不习惯相信人罢了。”她对身边的人从未想过要不要去相信,只因她向来不信人,自然不会随便吃单独给自己准备的食物了,这只是她的习惯罢了。
“小姐……”想到小姐身边竟然没几个可信的人,自己还不也是一个卧底,侍书当下体谅了梓瞳的做法,又想她忍痛跟自己解释,心头不禁了阵暖流划过。
“哼哼!想不到你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上!”虽然情况有变,可结果还是自己想要见到的,紫罗冷笑道。
“谁?……是你?”侍书虽无武功,可警觉性向来不低,梓瞳虽是低低一唤,却还是把本来就浅眠的侍书给惊醒了,“是陆充媛。奴婢给充媛请安。”
“恩。”梓瞳点点头,回忆嘎然而止,自己今天来是要问清楚一些事情,有些事情怕也只有侍书才能够说清楚了。
侍书狐疑地看着一身怪异打扮的梓瞳,更不明白眼下这个恩宠正盛的女子为何凌晨至此。
“也只有暗夜来此,才不觉得它与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不同。”看了看漆黑一片的暗室,梓瞳的心不由地一阵疼痛——这样的环境莫说对孩子,对大人的健康的危害也是极大的。
“此处是罪人应该呆的地方,充媛娘娘身份尊贵,怕是……”后宫知道淑妃未死的人也不是没有,她们也来过这里“探望”她,可侍书知道那些人都是来看好戏的,所以她不排除现在来的这个女人也是抱着这种心态来的,于是语气有些不善。
“没有阳光,对孩子的健康很不利。”梓瞳知道侍书戒备,也不正面回答,望了一眼熟睡的婴儿道。
“充媛娘娘到底什么意思,不妨直说。不过恐怕会让您失望的,我家主子现在一无所有,怕是连一丁点儿的利用价值也没有。”猜不透来人的想法,便不妨将话敞开了说,侍书只是不想若遥再受苦了,即便要她冒犯了恩宠正圣的这个女人,她也在所不惜。
“不愧是太后训练出来的,有胆魄!”梓瞳冷不丁地道。虽然她知道侍书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保护若遥,可现在还不是让她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
“你……谁派你来的?”知道侍书是太后的人的人并不多,可侍书没有想到这个刚进宫的女子也会知道,那只可能是她后面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是谁派来的,并不重要。重要是,我能带你们出去。”梓瞳弯腰靠近有些睡不安稳的婴儿,侍书眼中虽是怀疑,却也没有制止她的行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然是有我的目的。”抱起睁眼正欲哭的小孩,梓瞳轻轻拍打着她的屁屁,婴儿倒也安静下来,不闹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和淑妃娘娘或许可以挨个十年八年,可这孩子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吧?”
看着面色蜡黄的婴儿,她明显比同龄的孩童要小上很多,侍书不禁心中一动,可嘴上仍道:“我们主仆三人一无所有,你就放过我们吧。”
“既然一无有所,那你还怕什么?”梓瞳突然回头对侍书笑道。
“还怕什么?”的确没什么好怕的,再惨也大不了是一死,比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活受罪的好,“好,我答应你!”
从尚和园出来卯时已过了一半,正是天快亮的时候,知道这个时候许多宫女太监都已起了,梓瞳只得择道毓灵宫后头,那边平日里倒是没什么人去。
梓瞳四下里看看了,见没什么人,便提了步子一心只知往回赶,却不知踢中了道上的什么,惊得树丛中一阵颤动。有人?!
梓瞳不想多管闲事,就当没看到,加快了步子往前赶,却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微微转眼,却见树丛中赫然立着一个人!
本来悬着的心也终于是落了地。一开始还担心被什么人看去了,若是告诉了别人,少不得又是一个大麻烦。现在看到人是他,梓瞳倒也放下心来。
时隔一年未见,她还记得他,只是他应该认不出她了吧?
梓瞳摇头笑笑,转身朝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