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清光穿透庭中的梧桐枝叶,洒了一地的银白。树丛下的菊花开得似火如荼,弋曦航却意外地闻到了远方飘来的那缕似有还无的茱萸香气,清淡而又沁人肺腑。
枝叶摇曳,微风徐过,吹动了梓瞳鬓角零落的发丝,也吹散了心头的阴云。
“你是何人?”稚嫩的童音软软传来,听得梓瞳心头一震,忙凝神收住脚步,垂下刚抬起的手指,任眉间的那几根碎发触着肌肤轻痒——该死,竟忘了自己已经摘了人皮面具,他已经不认得自己了。
突然间梧桐树下寂静异常,入耳时除了那依稀几声虫鸣外,甚至连树叶凋落在地的沙沙声,梓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穿着好怪,可她却又是那样熟悉,这有点不寻常,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呢?七岁的弋曦航只会这般想。、
这是毓灵宫的后园,沐茗雪住在这里,所以小家伙才会……了解地笑了笑,弋鸿宣不希望自己这个儿子与他的母亲有过多的接触,所以弋曦航极少有机会可看到沐茗雪。“你快回吧,若是让别人看到了,传到你父皇的耳朵里,怕是……”
“你到底是谁?”眼中闪过慌乱,可小家伙倒是没忘记原则问题。
“我是谁难道很重要吗?”梓瞳上前拽紧了弋曦航的袖口,一把将他从树丛中拉了出来——现在是立储的敏感时期,这个小子的行为稍有慎,那便没翻身的机会了。她虽不知道弋鸿宣对这个儿子到底抱的是什么态度,但在一年前自己与小家伙在皇宫里几乎朝夕相处,她模糊中已觉得弋曦航的安全从此便成了她的责任。
弋曦航抿唇一笑,温热的手掌突然覆着梓瞳冰凉的手指,开心地道:“是然姐姐派你来的,对吗?你身上有她的香气,你说和她一的话!”
梓瞳低头看着他,想不到能一眼认出自己的竟是这个小家伙。蹙了眉,既而又缓缓地松开,梓瞳淡淡地笑道:“是啊,还不快走,你忘了你的然姐姐告诉过你在这后宫之中,首要是‘忍’,只要你强大了,将来还怕见不到你母妃吗?”
这些话梓瞳以前已对弋曦航说过很多次,他是个早熟的孩子,虽不甚明白,却也知道若然当时要他这样做,是对的。
突地,园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弋曦航连忙拉梓瞳藏进树丛。他的手指轻轻扣动了腰间的锦带,神情戒备。
门院被人打开,弋曦航看清了进门人的模样后,方展眉舒了一口气。
“曦航,听说今日这后园有人要来打扫,我们快走吧。”来人扫视一圈树丛,不见人影,低声道。弋曦航缓缓拉着梓瞳起身,只见如墨的长衫随风翩飞,他低头俯视着曦航,神色平和,剑眉入鬓,透黑眼眸中闪动着的点点光耀是他对他不可置疑的宠溺与疼爱。
“八叔,我知道了。”弋明宣正打量着梓瞳时,弋曦般已拉着梓瞳走到他身边,抬头问道。
“她是……”弋明宣的眼神由初见梓瞳时的惊艳,到现在怀疑,也对,梓瞳这身打扮,不让人起疑都不行。
“她是然姐姐的人!是自己人”弋曦航小小的脸庞盈溢着义不容辞的坚定和义气,明亮的双眸在月光的照耀下犹为灵动,如两颗低垂的寒星。方才梓瞳那番要他“忍”话,让小家伙更加确定眼前这个漂亮的姐姐是她的然姐姐派来的人。
“然姐姐?你的然姐姐不是早就魂归故里了吗?如何再给你派个人来?”弋明宣虽是笑着,话语间却多了几分似危险愈来愈近的焦灼和着急。
“现在是问这个时候,打扫的人快来了吧?先走吧!”飞快会扫了一眼外园,确定还没人,梓瞳将弋曦航推给弋明宣道。
“你是哪个宫的?”弋明宣抱起弋曦航,却仍不忘问上这一句。
几句细碎的话语从门外传来,聒噪的嗓音让正不知如何回答的梓瞳听得一喜,忙开口道:“人都来了,还不快走?”
弋明宣犹豫片刻,终是抱着弋曦航跃上矮墙。梓瞳见状,退后几步,凭着助跑,亦跃上那矮墙。
忽地,秋风卷起满阶的红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还不快走?要是让人发现大皇子他在这儿出现,又少不了是非了!”梓瞳一叹,伸手推了一把还卧在墙檐着狐疑地问着自己的弋明宣。
一个漂亮地空中回旋,弋明宣与曦航稳稳落地,抬头望着姿势极端不雅地匍伏在檐上的梓瞳,双眸如星,含着微微的不信和怀疑,小心地一字一句地道:“你最好无恶意。”
梓瞳一笑默认,嘴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想不到弋鸿宣的八弟倒不是什么多心思的人,竟会这样简单就相信了自己。虽然他和弋鸿宣一样喜欢嘴硬,可看来本性不坏,容易相信人。
“姐姐再见。”弋曦航朝梓瞳挥挥手,小心地道。
“走吧。”弋明宣放下曦航,沙哑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哦。”曦航应得无奈,顺从地随弋明宣走了,却还忘回头看看潇洒地从墙上一跃而下梓瞳。
望着一大一小两人离去的背影,梓瞳倒也没多想什么,急急抄了另一条路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幸好自己向来有晚起的习惯,众人也不会一早来打扰自己,看来是没人知道她出去过了。
这后宫的气氛,终是因为少了太后她们三人而显得轻松了许多。
范以安每天会来给梓瞳请脉,看完后梓瞳都会让他去瞧瞧姜菲湘。今天他倒是告诉梓瞳,说是姜婕妤这几日气色有点好转,但这心病怕还是解不掉的。梓瞳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前几日与姜菲湘谈过话的事情了。
想到此,梓瞳又想起了前几日遇到沐茗雪。这几日也没有见着她,若是她真有什么事情要与自己或姜菲湘说,再不来可就没有机会了。
“恕臣冒昧。”范以安收拾完医药箱,交与手下,见梓瞳出神,便问道。
“范太医要问什么?”梓瞳看了看他,不知道他想问什么。
“充媛好像有心事。”范以安浅笑道。
范以安着实是一个耐看的男子,在他身上梓瞳找不出一丝的官场的气息。抬头看他,他站在门前,门后的光照进来正好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但梓瞳却清楚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很让人安心。
可他对若遥为何……梓瞳想不明白,只好对他摇摇头,道:“这宫里,有心事的又何止我一个呢。”
“也是。”范以安一拱手,“充媛一直来是慧黠的。臣先告退了。”
范以安走后,梓瞳突然重重吁出了一口气。慕吟上前半蹲下来,拿了帕子擦了擦梓瞳的额头,道:“小主,你流汗了。”
梓瞳点了点头,不由地问道:“范太医以前与淑妃的关系如何?”
“小主发现了什么?”慕吟叹了一口气,像是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梓瞳皱了皱眉,根据侍书说,范以安是最后为若遥诊断的人,而似乎之前若遥的疯病还没那么严重……
慕吟收回了帕子,给梓瞳倒了一杯水,慢慢说道,“你也听说了这范太医对淑妃特别照顾吧?”
“嗯?嗯。”特别照顾?是啊,特别照顾,听侍书说这宫里也只有范以安会隔三差五地去看看若遥。
“这也难怪啊……”慕吟关上了房门,又放低了声音,“范太医在宫里一直很照顾淑妃,即便是淑妃疯了,范太医也一直对她很好。”
“那是为什么?”慕吟这么说,难免让人觉得他们之间有些暧昧,可梓瞳明白,事情不是那样的。
“小主莫多想了,范太医对淑妃好,或许是看在另一个人的面子上吧。”慕吟看上去颇有感触。
“谁?”
“小主聪明,难道就没有听说?”慕吟笑看着梓瞳的眼底。
“姑姑似乎知道得很清楚。”梓瞳笑了笑,“不过,这个南宫若然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连范太医都收买了?”
“有些事情,我们做下人的,又岂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呢?”慕吟淡淡一笑,不深不浅地带过了梓瞳的问题。
梓瞳冲着慕吟笑了笑,既然她不愿意说,那也不勉强。只是范以安对若遥疯了的这事有太大的嫌疑了,或许是有人暗中指使他这么做的,也不一定呢。这后宫的戏真是越来越精彩了,连一个本看似毫无牵连的太医竟也有那么大嫌疑!
“这屋子关门关窗的怪闷的,开一会儿透透气吧。”梓瞳对慕吟说道,她迟疑了一下,开了窗子,也只是开得小小的。估计也是怕开大了冷风吹进来吹坏梓瞳。
“怎么一会儿,这天就黑了?”
梓瞳看着窗外,也奇怪,自己不过与慕吟关了门窗说了一小会儿的话,外面的天却是彻底地变了脸。黑沉沉地云层好像要直坠到了地上,整个宫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偶尔瞥见小方子带着几个小太监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关窗。
这夏天才刚过去,就要下雷雨?
“这天真奇怪。”慕吟蹙起了眉,看向梓瞳道,“这样的天气还是关了窗子吧?”
“不。”梓瞳笑笑摇头,起了身,慢慢走向窗边。慕吟急忙找了一件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又执起了梓瞳的手,道:“不要着凉了。”
“嗯。”梓瞳轻轻应了声,站定到窗边不远处,抬头望着那灰暗的天。
这一场雨下得并不爽气,空气沉闷了很久,隔着厚重的布料梓瞳的后背都蒙出了一层细汗,它才瞬间倒了下来。
一时间,天与地便被模糊了。
最强的一阵雨过去后,慕吟说道:“关上窗吧,真着凉就不好了。我看小主的手都已经凉了。”
梓瞳点了点头,伸出微微发凉的双手,若是用刚才那场雨前的沉闷拿来比作充满阴谋的后宫的话,那自己要做的就是等这一场雨冲刷干净一切,然后用双手亲自拨开那一层厚重云层,找到出路,找出真相。
大约是昨天下了一场雷雨的关系,天气变得格外清爽。只不过天没有放晴,淅淅沥沥地断续下着雨。空气清醒,梓瞳的脑袋又昏乎得厉害,扯了扯被子,也就醒了再睡,睡了再醒。
等真的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了。慕吟半蹲在床前,拿一块帕子擦着梓瞳的额头,碧儿站在后面面盆前拧着另一块帕子。
“怎么回事?”慕吟担忧地说,“做什么噩梦了吗,出了好多汗。”
“没什么。”梓瞳伸手探了探的额头,冰凉的,“大约是换季的关系吧。”
“这样就好。身子不畅,暂时还不用想太多。”慕吟扶梓瞳坐了起来,帮她穿好了衣服后又说道,“范太医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梓瞳应了一声,下了床,洗漱了一下,出了卧室,准备让范以安例行每天的请脉。
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夜里做的梦让人并不舒服。梓瞳梦见了君涵,在他时而在相府的书房,时而在百万军中,自己跑向他,可待走近看时,才发现不是君涵而是弋鸿宣,他笑着,笑得自己毛骨悚然。
“充媛没有休息好?”
梓瞳猛然抬眼看着出声的范以安,一瞬间又想起了若遥,那种变化和梦里的感觉相似,忍不住颤了一下。
“刚起来还有些迷糊罢了。”梓瞳决定转开话题,于是问道,“我的身子可好?”
“很好。多多休养就没有关系。”
范以安走后,小方子进来跪道:“小主,陈美人来看您了。”
“陈美人?”梓瞳一抬眉,“毓灵宫的陈美人?”
梓瞳这一问真的是多此一举,这后宫之中本来也就只有一个陈美人。梓瞳其实是在等沐茗雪来延清宫的,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先来的是陈韵芸。陈韵芸是个多棱之人,做事情向来非常的模式化、非常的原则化,永远都是一丝不苟的。虽然不是什么坏事,却上顺不了太后、皇后的心,下得不到宫女太监们的心。
好在她也没什么出跳举动,才使得毓灵宫到目前为止都是平静的。她此时来找梓瞳,不知是吹了什么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