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向南,车撵轱辘。离家越近天越暖,阳光明媚,让人恍忽间觉得似有春色乍现。沿弋水之旁的官道急急驰行时,偶一撩开车上锦帘,入目便能看到碧水悠悠西荡,波色潋滟,澜纹浩淼。岸边枯柳仿佛拂出嫩芽,软风依依中,一枝垂落,缓缓沁入水中。
昼日暖暖,深秋的味道转眼消逝。今天是母亲的生祭,也是第一次有人陪着自己去给她上坟。
蔚舒樱凝眸瞧着车外景致,闻着依稀自远方飘来的几许凉沉沉的轻柔花香,缓缓闭了眼,满脸惬意的舒坦。身旁有人凑过来,腰间一紧,随即她便落入了他的怀抱。
顺势,舒樱转身勾住男子的脖子,睁眼望着他。
男子俯面下来,滚烫的唇自额角慢慢下滑,沿着肌肤点燃一波又一波的涟漪,然后将那温软轻轻压在了她的唇上。
舒樱不动。
“想什么呢?”凌君涵抬起头,垂眸看看她,嗓音亲和微哑,柔柔地,撩人。
女子微笑,转转眸子:“你!”
凤眸点墨渲染,暗色深深,他瞅着舒樱笑,一脸满足的模样:“真不知羞。我就在你面前,还想?”
舒樱点头,嘻嘻笑:“好好好。那我想别人。”
“你敢!”男子发怒,眸间笑意却不减。
舒樱抿抿唇,眼睛盯着他,手指抬起触上他明显瘦削下去的脸颊,抚摸着他的长眉,心疼道:“你真的瘦多了。这几月,累了吧?”
君涵摇头,微笑:“你在。我便不累。”
这话的逻辑听得让人觉得好笑。舒樱眨眨眼,忍不住反问:“那我若不在了呢?”
凌君涵怔了怔,笑意僵在唇边。随后他俊面一冷,近乎恼火地望着舒樱:“胡说!”
“我若不在,你也不要觉得累。”蔚舒樱抱住他,扭过脸,靠在他的肩上。
君涵不应,修长的手指缓缓揉抚着她的长发。沉默半响,他问:“药吃了吗?”
舒樱轻轻点头。早上出发时一粒药丸吞下,直到此刻那雪莲寒气犹在肺腑间翻腾不歇,口中余清香,幽幽的,凉凉的,如含冰魄,一缕一荡,牵着魂魄在飞舞。
君涵伸手扳过她的脸,仔细凝视了许久,突然吻落下,狂燥而又冲动地吮吸着她口中的冰凉。
舒樱费力推开他,不安地道:“不要!我身上有毒!”没错,那日端木鹜远并没有那样简单地就罢了手,而是让蔚舒樱吞下了一粒毒药,凌君涵遍寻天下名医,也束手无策,只能靠着雪莲暂时压制她体内的毒性,不知她还能撑多久?可舒樱坚决不肯就此去找端木。
凤眸里颜色变幻,深沉晦涩,一点也不明朗。半天,凌君涵方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舒樱:你身上有毒,我知道。”
“那你还……”话至一半顿歇,他又吻下来,手指狠狠抵在舒樱后脑上,动作霸道得让人没有说不的余地。胸中窒息,她闭了眼,不知沉迷在哪方。
一阵急喘后,他的声音自唇齿相亲处慢慢传出,一字一字,虽轻虽淡,听入耳中时,却震得人整个心神都在摇动:“没有你,生又有何意?”
眼中隐隐有湿润在流动,心中疼痛,倔犟和坚强在一丝丝地抽离,许久后回眸,那里唯剩下了满满的柔软和怯懦。似爱,似悲,更似哀。舒樱不语,任由他吻得疯狂。情根深种,再弃不甘。
马车自穹顶下缓缓驰入相府。天边夕阳已落,霞彩彤然,余晖谩斜映洒上琉璃瓦碧瓷砖,纵使檐栏上是黝黑黛砖,但湮在百里金芒的耀目下,整个相府绽发着不可一世的煌煌气象。
随着凌君涵回到正厅,堂内无人,一派奢华富贵的清寂中,落音回声,景象间竟隐隐有了些萧条的意味。
蔚舒樱其实内心是喜欢这份宁静与萧索的,却又蹙眉,暗藏下心中的得意快乐,故意装出感叹的模样,斜眼看自己的夫君,同情道:“好冷清,怎么就不见了那些官员的谄媚嘴脸?”
凌君涵叹息,摇摇头,不在意地道:“看了心烦,还不如不来!”
“凌相的权势滔天,不正需要那些九囊饭袋的阿谀来撑一场面?”
“你若喜欢,我明日便让怀亦放他们进来!”凌君涵大笑,言罢,竟毫不避忌地抱起舒樱在厅中央转了转。绚烂霞光穿透大开的窗扇照入,淡紫帷帐随风飞动,青丝飘扬,隐约中有浓香扑鼻。
舒樱被他转得脑子发晕,待他放下她时,脚下一个踉跄。幸好凌君涵扶住她,微微一笑,拉着舒樱的手走去书房。
两人行走静静,行至书房前,舒樱低头沉吟一下,忽道:“以后不能了。”
“什么?”
舒樱咬了唇,垂下眼帘,悄声念叨:“不要再沾染权势,不要再听那帮人奉承,不要……”
感到手上一紧,舒樱停下说话,瞥眸望向他。
凌君涵凝眸瞧着她,轻声笑了:“有你便是天下,够了。”
“当真?”舒樱故意问。作为蔚相的女儿,如何能没见过人对权力的狂热。她的父亲便是为了权力可以对自己的发妻狠心动了杀意的男人!可面前这个男子不同,他玩弄权势,只手遮天,身上却又没有对权力的那份狂热。她相信,他不是舍不下权势的人,他一定是有自己的使命要去完成,待完成的那一日,他便会同自己远走天涯……
凌君涵声色不动,点头。
“君涵……”舒樱痴痴呢喃,心中好像有了点感动,扬眉笑出声,手指用力,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有女人斜躺软塌。银裳黑发,容颜美丽妍致,看不出究竟年芳几何的面庞上处处洋溢着天姿英爽的豪气,柳眉弯弯,笑容妩媚而又亲切。
“两位总算回来了,叫语菡好等。”任语菡对着凌君涵和蔚舒樱软语轻笑,神情慵然中既见几分满含暧昧的魅惑,又见洞察明了的静睿和岁月弥逝后的平淡。
乍见着她,舒樱只忙跑去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满心欣喜:“我还以为你被救出来后就远走了呢,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语菡含笑不露:“行至番禺,突然收到北朔有异动的消息,我回转去查探了一翻,想想还是回京再与冷大哥商量对策。”
“北朔?什么异动?”
任语菡不答,转眸看着凌君涵。
凌君涵侧眸瞅了瞅舒樱,并不曾迟疑,只轻轻一咳嗽,转身坐至书案后:“语菡但说无妨。”
任语菡闻此言脸上魅惑散去,敛容起身,揖手时,神情恭谨而慎重:“北朔在掖郡屯兵三十万,至我回来那日还未有进一步的行动,不过可能此时已经……”
凌君涵点头,淡淡地:“说。”
“恐怕已与掖郡那儿的守军对上了!”
蔚舒樱听了不禁奇怪:“北朔此时不是自顾不暇吗?”
凌君涵伸指揉揉眉,唇边笑意浅浅:“那西越王本就不是什么中用之人,能在短时间内被端木鹜远摆平,并不稀奇!”君涵摇摇头,感叹,“倒是西鄂,将这么好的牵制北朔的机会错过了,恐怕失不再来啊!”
任语菡,不以为然地道:“恐怕这次是西鄂与北朔连成了一气,对咱们弋阳虎视耽耽呢!”
凌君涵轻声笑,并不在这话题上多停留,只问道:“在掖郡附近的河西一块有多少守军?”
“不过区区七八万。”任语菡答话时皱了皱眉,要用七八万的兵,而且是老弱残兵去对付北朔的三十万大军,真有些天方夜谭的味道!
“比意料中还多了几万,”凌君涵一点也不讶异,脸上笑意愈发深沉,问,“朝廷大概何时收到这个情报?”
“八百里加急文书,自然比我快些,恐怕是昨晚就收到消息了。”
修长的指尖慢悠悠地敲打着书案,凌君涵斜眸笑道:“看来朝中真是无人啰!”
任语菡怔了一下,恍悟过来后面色不禁暗了暗。她垂下眸,似是迟疑思量一番后,方开口道:“皇上再不派将帅阻击敌军,恐怕……”
无颜摇头,叹气:“缓一二日无碍,北朔军队还不敢贸进。”
任语菡沉吟一下,道:“那你猜皇上多久能出兵?”
敲打着书案的指尖停下来,凌君涵瞥眸看任语菡:“南宫敬德应该今天就会起程,他已经顶了‘民族英雄’这个盛名,想逃也逃不了。”
“他本就是英雄,自然更不会逃。”南宫敬德对任语菡很照顾,她可不能接受凌君涵对他言语上有任何不恭。
凌君涵凝眸而笑,不置可否。
蔚舒樱轻声插嘴:“这次北朔来犯非同小可,不是一个英雄可抵挡得住的。”
“舒樱说得对,”凌君涵笑了笑,扬眉,“弋鸿宣可不是傻瓜,光派一个南宫敬德是远远够的,只是……”
任语菡心中陡地一跳,既纳闷,又不解:“只是什么?”
凌君涵转眸看了看她,表情奇怪:“难道你不知道三王爷弋晟宣的兵权一半被皇上夺了,一半散落到各方势力的手中,皇上即便是想派他,可只有将,没有兵,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任语菡不答,只扬眸看凌君涵。
凌君涵悠然一笑,脸上含笑如清风恬淡安静,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却渐渐暗了下去,偶尔似有锋芒迅速划过,偶尔又深邃如夜空,宽广无边,晦涩难懂。
“语菡奔波劳累,先去歇息吧。”蔚舒樱起身走至她身旁,低声道。
任语菡望着舒樱,再瞅瞅君涵,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耳边一阵沉寂,凌君涵不语,看着舒樱出神。舒樱垂下眸,望着腰间的银色缨络有些发呆。她不笨,他能想到的,她便也猜到,端木鹜远亲此亲率大军来,只要他来,那身上极有可能带着她的解毒药,这是绝佳的机会,错过了,实在可惜,可要想拿回解药,却又是比登天还难!
凌君涵叹了口气。舒樱抬头望着他,惶惑地嗫嚅道:“你可别乱来!”
君涵直直盯着她,半响,方无奈地笑了笑,提醒道:“你身上的毒也不知何时会暴发,教我如何放心!”
舒樱瞪眼,无语。君涵起身走过来,雪袖上扬,温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默了片刻,他呓语般地喃喃:“你的毒最近发作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
舒樱心神摇了摇,想起近来毒发作时胸口难耐的奇痒,想着想着,便失了神,可嘴上依旧道:“不碍的。”
“舒樱,”君涵柔声,抱住她,缓缓言道,“除非我死,不然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蔚舒樱默然,只顾摇头,却不出声。
“远空大师说,你现在要用刚摘下的雪莲入药方可,我们去番禺的雪莲山好不好?”他打破沉寂,出声建议。
“可朝中……”凌君涵能提出与她同行,舒樱自是满心的欢喜孺慕,隐隐地,却又似被什么东西牵扯住了,挣不开,脱不了。
凌君涵不答,只笑看着舒樱:“可喜欢?”
终于点点头,抿唇,将头贴近男子怀中。暖暖的,并不冰凉,恰好的温度如当真融合在了一起,心中骤然有了一种久远的迷恋和悸动。
突地脑中念光一闪觉得不对,忙又松开了怀抱,指尖轻轻摸了摸微凉的手心,道:“你觉得带兵出征?”
凌君涵垂眸:“弋鸿宣不将真正的藏宝图给我,我便不出征。”
“可军情急如火,怎可……”
凌君涵轻叹:“藏宝图一日不毁,朝堂中、世家间、江湖上便一日不会有宁日。若真让它留着祸害世间,反倒不如让这场战争先了结了他们!”
“真的有富可敌国的宝藏吗?”
凌君涵摇头:“谁知道呢?可既然一日不能确定没有,那这藏宝图之争便一日不会停歇,像我冷氏,她任氏这样突遭横祸的世族便会越来越多,无辜死去的人们绝不亚于战争。”
蔚舒樱笑了,秀丽的面庞映着绯色霞彩的颜色,柳眉斜斜,凤眸微弯,别样地迷惑人。她看人的确没错,凌君涵之所以权势熏天,不过是想要找到那藏宝图,毁了它而已,他果真不是贪恋权势之人!只是他的这个愿望真能轻易达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