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一声,宋元韶含在口中忍了再忍的茶水终究还是憋不住喷了出来。
“咳,咳……”元韶止不住咳嗽,又止不住笑,话就断断续续地从口中挤出来:“你与她倒是两个冤家,谁也不信谁!”
“还真没把你呛死?”弋鸿宣睥睨了他一眼,语气不善。
宋元韶忍笑回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抬眸时,却瞧见这位帝王身着一袭紫衣、满脸寒霜的女子。
宋元韶突然怀疑怎么以前自己就没觉得弋鸿宣对她情根深种呢?“陛下,刚刚是元韶冒犯了,您不要放在心上啊!”元韶站起身,语笑嫣然,态度诚恳,言词谦恭。
弋鸿宣当然不会让了他的当,知道他定然还在心里看自己的好戏:“既然你这么闲,那派你去弋南对付那帮盐商,如何?”说着,他的目光转移至宋元韶脸上,一声冷笑,听得在座的人心中发毛。
“得了吧。那帮盐商不比凌相好对付!”宋元韶抱拳求饶,挑眉,看看弋鸿宣,提醒道,“留你一个人在京中,我还真不放心。天晓得那个女人又骗了你什么!”
“算你还知道形势。”弋鸿宣放下手中的茶杯,递给慕吟一个颜色,转身,回首,完全无视正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宋元韶。
“我说陛下,您还真将那藏宝图白白送给人家了?”宋元韶对着弋鸿宣直嚷嚷,他一直都不太相信若然,倒不是因为她露出了什么破绽,而恰恰是因为她的行动是那么得顺理成章,才更让人生疑。只是似乎什么事一碰到这个长得不算很好看的女人,当今皇上的脑子就有些不听使唤,执意要冒险。
弋鸿宣笑,举杯抿了一口酒,眸间光彩熠然,语气里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得意:“藏宝图我有的是,你若想要,给你十张八张亦不是难事!”
宋元韶呆了呆,眸光死死地盯着弋鸿宣气宇轩昂的脸,分不清心中此刻到底是喜还是是哀。喜的是他还没有被迷惑到连真的藏宝图都送了出去,哀的是皇上果真是谁都不信,骗了南宫若然,更骗了自己!
弋鸿宣与凌君涵这一役,看似凌君涵大获全胜,可其实不然。因为他最想要的那个藏宝图到头来却是假的。其实凌君涵在还没看到藏宝图前便知十之八九是假的,一来是因为弋鸿宣没必要拿出真的来嫁祸自己,他是皇帝,只要他说在自己府上搜出的藏宝图是真的,又有谁敢怀疑呢?二来是因为弋鸿宣是个冷静,甚至冷血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易地相信已为人妇的若然?但却又不能说他对若然完全无情,至少这次凌君涵能事成,还是利用了弋鸿宣对若然的那份若即若离的暧昧情愫。
但那明明是奉了圣谕,却偏偏被污是假传圣旨的杨靖澈却没那么幸运了,这时他正被关了弋京的大牢里,只是凌君涵迟迟没有安排人去查办这个案子,一来一去也就耽搁下来了。
其实从假藏宝图事件到凌君涵出战北朔也不过一个月时间,可却让人觉得这是一段很漫长的时光,不光光是因为这一个月时间里弋鸿宣与凌君涵都穷尽了毕生的智谋相互对抗,更是因为后来战局的变化实在是太快,快得让人不敢相信这位人前温柔儒雅,在朝堂上又是呼风唤雨的凌相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命殒番禺。那厢弋鸿宣与凌君涵在朝堂上的权力之争打得火热,这厢若然却又被请进了宫,而凌君涵亦没有多加阻拦,一来是因为弋鸿宣若真的要拿她威胁自己,那是防不胜防的,二来这也是若然自愿的,她进宫去了,凌君涵可以少分点心,专心对付弋鸿宣这只虎,和萧氏以及朝中别的势力那群狼。
住在弋阳宫廷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前两日蔚舒樱进宫来看她姐姐,倒是为难这个身为前丞相之女,现仍顶着皇后头衔的住在冷宫的女子了,只舒樱说她气色不错,似乎没受境遇的影响,若然一来是心中感到有些奇怪,二来也有些佩服起蔚舒萌来,毕竟不是每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都能做到像她那样洒脱的。而舒樱又在宫中多陪了皇后几天,只是她好歹是客,这冷宫是住不得的,于是便在同若然一起在遥辰阁住了几日。
若遥起初或许还有介怀,毕竟这个女子是自己姐姐的“情敌”,但在若然笑颜的感染下,不禁也慢慢地抛去了脸上的阴郁,换上一副哭笑不得的无奈神色来。虽无奈,但充盈那似远山一般清俊眉眼间的,依旧是别人难求难得、唯有去羡慕的幸福和甜蜜。这种姐妹之谊却不是没有真情实感的人能生造出来的。
今日已是舒樱回相府的日子,从早晨天色微亮时殿外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若然本以为北方的雨下下便会停下来,谁知一直到了午后,雨不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连绵的雨线落上廊下玉阶,“啪嗒”声不绝响起时,白玉石上顿时溅出一朵接一朵的晶莹水花。
这样的雨天,舒樱在回路不知道会不会淋到?呵,她有马车,应该没事的吧?若然捧着几卷竹简闷坐在寝殿靠窗的软塌上一个下午,竹卷半掩,盯着竹片那枯黄发青的颜色,好半天才勉勉强强看进了几个字。偶尔一抬头瞧窗外的大雨,便觉冷风拂面,有冰凉的湿意由半勾起的帷帐窗纱顺风飘入室内。湿意缕缕,凝璀了水晶珠帘,钻入了身着的丝罗薄纱。寒气冻僵了若然的身子,可她却只顾凝神想着心事而犹不知晓。
自从月前那件事后,再见弋鸿宣,明明眼前还是那威严中带三分潇洒、七分自信的容颜,若然却平白无故地觉出几分难以相处的尴尬和别扭。而看他的样子也明显好不到哪里去,纵使漂亮的面庞上笑容依旧潇洒而又温柔,但冷锐平静的眸子里淡出的点点冰寒光芒使他的眉宇间明显少了几分挑人心动的风流,和几许让人看了难免犯痴的纵肆风情。
他不再与若然讲话,让熟知他的人未免觉得有些诡异。印象中,只要若然在这遥辰阁中,弋鸿宣总不自觉将话题引到她身上,有时候若然不在殿内,他也会没思考地轻问一句:“她呢?”。可现在的弋鸿宣却不是这般了,他完全把若然当成了空气,即使是像现在这样,他来瞧若遥,若遥却因身了大了还在午睡,殿中内作他和若然四目相对,他们也没有什么言语。而若然也害怕与这样的他呆在一起,常常是两人相坐良久,到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看了看彼此就各自转身,长时间不再敢出来去承受那样让人煎熬的沉默无语。
若然讨厌这样的关系,更讨厌心里面那些暗自作祟让她与弋鸿宣相见无言的古怪情感。叹了口气,伸指想要揉揉额角时,忽有一阵酸痛的感觉自臂上传来。若然扯了唇角苦笑,低眸瞥了一眼不听使唤颤微的胳膊,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被这满室的冷湿气冻得发麻。
身后伺候的宫女见状赶紧送上一个暖炉,一边弯下腰揉搓着若然的手臂,一边略带埋怨地念叨:“奴婢早说过要关窗了,夫人你就是不听!看看,现在受苦了吧?”
若然无奈地瞥她一眼,想瞪眼详怒却又偏偏装不出来。若然本就不是爱支使人的人,对这些宫女也算得上好,而遥辰阁的宫女多半是新进宫的小女孩,还未受宫廷这个大污池的感染,天直得紧。见若然很好相处,对她说话时,便有些放肆非常,毫无惧色了。她们很聪明,若然确不会因为她们言语上的不敬而打罚她们,甚至连怪罪都没有。
那宫女嘴上说得厉害,手下动作却轻柔仔细,轻灵的眸子笑看着若然时,秀气的脸庞上更是添上几抹真心诚意的关心。
她就是那晚弋鸿宣看中的宫女。记得那晚弋鸿宣喝醉了进来,若然从没见过他醉过,却不相信他是那样没酒品,在遥辰阁当着若遥的面对着那帮宫女一阵狂抱滥亲,而后更是色眯眯地看着这个宫女,似有什么淫念冒出来,要不是若然怕若遥看了心寒,遣退了众人,又用一个劈和将弋鸿宣击昏,还真不知道事情该怎么收场。
若然望着她端详片刻,心中不禁微微一动,问道:“你叫云莺,对不对?”
她抬头看着若然笑,道:“夫人好记***婢是云莺。”
若然转了转眸,忍不住顽心一起,扔了手中的竹卷,学着弋鸿宣那晚的举动扬手挑起她的下颚,弯唇笑道:“云莺,多大了?”
她先是一怔,后面色一红,忙打落若然抚在她颚下的手,咬咬唇,恼道:“夫人不学好!怎地这么捉弄奴婢?”
若然含笑不语,只看着她羞赧而又娇俏的模样出了神。眼前的云音虽不是个貌美惊人的女子,但直爽的个性,清丽的面庞,和她那双纯透眸子中流露出的似水柔情的确很吸引人,难怪弋鸿宣那晚会心动,只是她的容貌似乎看着有点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的容颜。
云莺被看得不自在地低下了头,若然却抿抿唇,笑得欢快:“云莺,我若让若遥在皇上面前推荐你,你愿不愿?”
“夫人……”云莺抬头看着若然,眸光迷离,一脸震惊。
“怎么?你不喜欢皇上?”若然笑了笑,蹙了眉问。
云莺慌了慌,赶紧摇头,秀雅的面庞一时红得娇艳,刹那间,那双本还清透的眼睛里突地带上了几分欢喜,几分惊讶,几分让人骤然看不懂的跃跃欲试:“奴婢……”她轻轻念了两个字后,忽然害羞一笑,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若然心知肚明她羞涩下的心思,于是也不再戏弄她,只缓缓笑道:“皇后娘娘那儿还缺个可心的人照顾,你先过去担当几日吧!”
“奴婢……谢夫人的恩赐。”云莺跪下身,俯首谢恩,她自然不明白若然心里打的是什么盘算,只当是去几日回来后便可得沐圣恩。
若然也不答,转过头去望向窗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不该发生的事,还是让它早早停下的好。
傍晚时分,雨渐渐停歇了。若然起身随意拿了一件斗篷,披上后,直直迈出了遥辰阁,一路快步,朝太液池旁的祥安殿走去。
今晚弋鸿宣会上遥辰阁,他会怎样哄回若遥,而后又会发生怎样的事,若然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纵使找了千百种借口,到了最后,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行为像个逃避真相的怯懦者和故意打破那看似协调和谐的肇事人。
过了今晚,那些朦朦胧胧扰人心烦的东西就再不会存在了。若然打算离了这纷乱的生活,明天就出宫去绫罗城,反正那里还有自己的产业,也不至于饿死……若然漫步在雨后的烟雾中,慢慢呼出一口气,放松了憋闷已久、压得疼痛的心。
祥安殿旁依旧安静,人影消无,这样的地方最适合匿藏那些“不小心”做错事企图逃避惩罚的人。比如此刻的若然。推开殿门举步跨入,满殿依然空荡,唯有殿侧挂着的那幅巨大地形图。若然反手关门,在墙角找了个地方缓缓坐下。
殿外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满室漆黑。若然抱膝缩在角落,安静地倾耳听着在寂静无声的殿里发出的那唯一的细微声响:自己“扑通”的心跳声。听了半响后,突地头皮一阵发麻,感觉有些窒息。只是不知自己是因为孤独而伤感,还是因为黑暗而害怕。
这样的时刻,偏偏若然脑海里出现的不是其他东西,而是弋鸿宣那漂亮优雅的容颜,含笑含嗔的,含怒含恼的……无论哪种神情,居然无一例外地都能轻易触动自己的心弦,一时想得若然既悲又酸,既苦又痛。这才想起,早先对他只是好胜的感情不知在何时已经变质,似乎变成了一种更为深层的情感……可已经厌倦了这种尔虞我诈的生活,若然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了,那些本不能说透的秘密啊,还是永远封藏、随风飘逝的好……
若然伸指揉揉渐渐发涩的眼睛,吸吸鼻子,埋头臂中。
殿门突地“吱呀”被人打开,随即殿里响起了一人悄然有致的脚步声。
我一惊抬头,忙开口问道:“是谁?”
那人猛地停下脚步,怔了半响后,轻声笑起:“你果然在这里。”言罢,他又迈着步子向若然这边的方向走过来。
黑暗中,若然只隐约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快速移动。她这时正是心绪不宁胡思乱想的时候,虽然觉得来人说话的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却反应不过来他是谁,只忙伸手怀内取出火折子打亮。
火光耀出的刹那,那黑影刚闪到身边来,若然递近了火苗抬眸看了那人一眼。已经早在抬眸的那一瞬间,她便猜到这禁宫之中不可能有别的男人。
“怎么了?又吓着了?”弋鸿宣俯身看着若然,“又”字显然意指激吻那晚。
若然没来由地觉得怒不可遏,恼道:“最恨你装神弄鬼!”然而只骂了一声若然便停下,因为平日里的弋鸿宣有俊朗如玉的容貌,剑眉飞扬横斜,隐隐透出一股莫名的得意,唇角微微弯起,笑容若有若无,让人怎样也看不透,可今天他似乎不怎么高兴。
眼见若然正凝眸打量他,若有所思,弋鸿宣眨了眨眼,挠头,撇了唇故作委屈状,抱怨一通:“叫你不好好在遥辰阁呆着,出来乱跑!天黑了,还一个人跑到这殿里来!”
若然皱了眉瞪他,道:“在遥辰阁不是怕打扰你的好事嘛!”
弋鸿宣哑然失笑,沉默了一会儿后,不由得低叹一声:“倒是为难你想得周全,还遣了那宫女去冷宫!”
若然抬眸瞥他一眼,知道这宫各殿都有他的眼线,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弋鸿宣这却直直地看着若然,烛火的亮光轻盈地跳跃在他墨黑色的睫毛上,细微的光芒,使他本就明亮的眼睛更添上了一种和谐的色彩。他勾了唇,慢慢道:“你帮得了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
若然一愣,反应过来又气恼地问道:“是啊,这本该是丈夫应该做的事!你左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何曾想过她们与别人分羹的感受?”
弋鸿宣挑眉,眸光微动,声音一下子变得淡淡轻轻的,如羽毛拂上脸时的柔软,极具诱惑:“我亦只想一生一执一人之手。”说着,轻轻握起若然的手。
若然听得一下子脸通红,扭过头去,熄了火折子,躲在黑暗中不说话,却也没有挣开他的手。弋鸿宣笑了笑,也不做声。
两人沉默了半天后,弋鸿宣忽地咳嗽一声,开口问道:“为什么这么晚了一个人跑来祥安殿?”
“这里安静。”歪头想了半天,若然只找了这么一个借口。
弋鸿宣笑,叹口气道:“这里也隐蔽,估计除了我,也没人再能找到。”
……怎么说得好像自己巴巴地就等着他来找一般?若然好气地想,于是明知他看不见,还是忍不住翻眼白了白他,道:“你是来找我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突然记起了他进门时说的第一句话,“你果然在这里。”
不等他开口,若然再次问道:“你去遥辰阁找过我?”
弋鸿宣道:“是,宫女说你不在,披了斗篷急急出门了。”
若然蹙了蹙眉,不解:“干什么要找我?难道有事?”如果若然没有记错,自她二进宫以来,两人却是没有说过话,那这回找她又做什么?
弋鸿宣笑,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
若然一时不知如何答是好,只淡淡“哦”了一声。
弋鸿宣不管若然的冷淡,依然开口继续道:“除了我之外,似乎凌君涵也在找你,看上去很着急。”
若然望着弋鸿宣沉吟片刻,淡淡答道:“知道了。”
弋鸿宣轻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接下来,两人自觉避开了敏感话题,东扯西聊道家儒学、琴棋书画,竟是越说越投机,渐渐地,若然倒似完全忘记了身边的人是自己曾经最憎恶的男人。而他今晚也难得地好兴致,言词畅谈间,即便只是那些不登庙堂之上的风雅之事,也足见他胸怀四海、任性平生的豪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约莫遥辰阁该门禁了,而若遥早该睡下后,若然起身拍拍衣裳,点亮了火折子,道:“我该回去了。”
弋鸿宣亦起身,道:“我送你。”他淡然一笑,轻轻开口,走过若然身边时,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若然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想挣扎,但见他没有松开的意思后,最终还是任由他拉着前行。
一路上相安无话,从祥安殿到遥辰阁约摸是半柱香的路程,却让若然觉得有一世纪的漫长,却又似一妙钟那么短暂。如若没有弋鸿宣最后那句话,今夜是个不错的夜。
“北朔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