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辰阁一大半是造在水上的,与南宫若遥在大将军府的住处布局极为相近,看来弋鸿宣也算是善待她了,当然或许也只是看在南宫敬德的兵权上。在阁楼打开窗后会升起一股水汽,整个房间也跟着水雾层层。
弋鸿宣看来起对遥辰阁的构造很熟悉,进到侧厅便打开了窗。那窗正好对着风口,微风夹杂着湖水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见皇上在软榻上坐下,若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走到桌边拿起茶壶道:“皇上稍坐一会,臣妾给您沏茶去。”
“不用,我不渴。”皇上指了指架子,说,“上头放了棋盘和棋盒,陪我下一会。”弋鸿宣一个月来都未招人侍寝,一来是因为要去冥域涧祭拜需要提早净身,二来是因为他的那个计划未执行,还不能决定到底对后宫的这些女人哪个宠哪个晾,三来是因为萧沁岚已于三日前产下一名男婴,是弋鸿宣的第二个儿子,他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再上演兄弟争储的场面,如此只有通过宠幸别人来分散人们对皇储的关注。
“臣妾对棋只是略懂规矩,并不上策,怕扫了皇上的兴头。”若遥答得小心翼翼,入宫一个多月来,新进的妃嫔都没有被招寝,而她今日偶逛御花园,竟与皇上偶遇,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弋鸿宣便携了她要来她这遥辰阁坐坐。
皇上听了却是笑了起来,浅浅的,道:“无妨,只是玩玩罢了。”
弋鸿宣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若遥也不能再推脱,只好取下棋盘,拭去上头的一层薄灰,摆放在榻中的小几上,又拿了棋盒,在软榻的另一边坐下。
将黑子推到若遥面前,皇帝道:“你执黑先行。”如此温柔、淡泊的声音倒是他一惯的作风。
开始下棋后的几十手之间,他们并没有说话,各自占了一角布阵,他不管她的黑子,她亦无暇顾他的白子。
其实,若遥心里明白,从棋风是可以看出一个人内心的想法的,只是自己的棋艺不精,恐怕他看了也是白看。而且令若遥最为不解的是,从刚才在花园偶遇,到现在与他下棋,皇上竟没自称过“朕”,用的都是“我”。难道只是因为登基之日尚浅,他还不甚习惯?
想到这里,若遥不禁悄悄抬眼去看对面之人,却发现他也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心里一惊,手中的棋子差点掉到地上。可弋鸿宣却丝毫不在意若遥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反倒是对她笑了一下。这让若遥更加琢磨不透,只好低下头继续看着棋盘。
又过了十几手,弋鸿宣突然淡淡地开口道:“日前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后提到你了,说你聪明伶俐,她很喜欢。”
皇上的这番话听不出口气,说得极为平静,如同是在年家常,但若遥也知道这并非什么家常。一个人如果进了后宫,那便是与朝政联系在了一起,平日里说的“后宫不能干政”,也只是将女子与朝堂的关系限制了,可若要女子不牵扯朝政,又怎么可能呢?
若遥又抬起头去看他,只见弋鸿宣的表情依旧温和,可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一双黑眸子看丰棋盘却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一枚白子执在右手指尖,一下接着一下地翻着。
若遥暗暗深吸一口气,道:“能得到太后娘娘的夸奖是臣妾的福气。只是臣妾资质平庸,是太后错爱了。”
弋鸿宣翻动白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看着若遥道:“昭仪聪慧,那幅‘雪中梅’可是让朕记忆深刻,又怎会平庸,会是太后错爱了吗?”
若遥在心里叫苦,见弋鸿宣此番用的是“朕”,心中也小小地停顿了一下。而她现在“错爱”一词也用得不妥当。其实太后是有意要招拢南宫家来对抗蔚相的,只是爹爹一直没有明确的表态,看来这些消息已经完全传到皇上耳里了。思及此,若遥赶忙起身跪下,故意顿了顿,装作懊恼地说:“皇上,臣妾这就说错话了。皇上真厉害,一下就能抓住臣妾话里的错,在皇上面前,臣妆又怎么敢称是聪慧呢?”
若遥跪着,一动也不敢动。这个男人是他的丈夫,但他更是天下的君王,虽然他真的生得温柔,让人有一种错觉,忽略了他是万乘之尊,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
思索半响,若遥才听到了一声淡淡的叹息,然后一双手将她扶了起来。
“下盘棋居然跪到地上去了,太后夸你几句你跪我做什么?”弋鸿宣在笑,连眼睛都是笑着的,如同他素来给人的温暖感觉,仿佛刚才的惊心都是不存在的一般。
正当若遥惶惶不知道说什么,阁外头传来一个太监的声音。“皇上,太后娘娘似有染了风寒,刚请了太医过去。”
弋鸿宣放开了扶着若遥的手,对着门口中道:“知道了,朕就过去。”说完又低头对若遥道:“这盘棋我们改日再下。”
若遥这才想起方才自己的手是被人这样紧紧握着的,脸上不禁泛起一圈红晕,是啊,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啊,正是青春萌动的时期,虽说以前过萧潋晨,可这青春的悸动在人去楼空之后又能维系多久呢?
若遥行礼恭送弋鸿宣出了浮星阁,颤着身子坐回到软榻上,那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包围着她,无法逃离,思绪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弋鸿宣那以眼睛。她只想平静度日,可身处的就是斗争的中心,逃不掉躲不开,想要在这三股势力的斗争中寻找一个谁也不得罪的平衡点——太难。幸好父亲还未曾要求自己多做什么为难的事,不然这皇宫她迟早有一天会呆不下去的。
皇帝来遥辰阁,却没留宿,顿时让若遥成了整个后宫的笑柄。可众人怎知,弋鸿宣之后连续一个月都只招若遥侍寝,即便是刚替他产下皇了的萧贵妃生辰,他也只是萧沁岚的沁露殿小坐了一会儿,照样还是招了若遥侍寝。
如此一来,前一日还是众人笑语的南宫若遥,一时间又让后宫这些女人看红了眼;这更让那些与她一同进宫的女子着急万分,当然除了一人,那便是在她的清莲居伺弄花草的慕容素清。
后宫永远是朝政的风向标,这不,南宫氏风头鼎盛,之前盛极一时的萧蔚之争也暂时被人们抛诸脑后。其实自从刺杀风波后,萧文渊便被吓得卧病不起,而蔚修远为了避风头,也称病不朝;众人皆以为皇帝这次打算扶植南宫氏上位,弋鸿宣也的确配合地做出了这个假象。可这场权力斗争的最大受益者到底是谁呢?
其实南宫氏只是武将,无论蔚萧之争结果如何,对他们的影响都不大,因为他们都不敢动南宫敬德,反而在必要时需要他的兵力支持。但这对凌君涵和宋元韶之类就不同了。他们都属势单力薄之流,只有当那两方俱伤时,他们才有可乘之机。果不出所料,凌君涵顺利升任吏部尚书,弋鸿宣又命他分管刑部;而宋元韶亦入驻门下省和中书省。萧氏与蔚氏表面虽风平浪静,奈何私底下仍互不相让,更无暇他顾。
要说在弋京看景,那自是天下第一楼——枕月楼第一。若然已不再是新婚燕尔,家中又多了一个平妻,生活实在无聊地紧,进入五月天气回暖后,她又渐渐地往外跑了。
高粱酒、涩苦区酒、桔子苦汁……哎,等等,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是“含嫣”?若然自己也没觉察到坐在枕月楼最高阁欣赏窗外无限美景的她,竟然又调出了“含嫣”。
无奈地苦笑:“掠影,去倒掉。”
“这位夫人,如此美酒,倒了岂不可惜?”说罢,若然手中的酒杯已在他手,微微仰头,一饮而尽,男子道,“不错,锐利、深奥。”
锐利、深奥?似乎有人也这样说过,若然有那么一瞬地失神,却不是为了眼前这个外貌出众的男子。
“你是何人?竟如此无礼?”侍书道,三个婢子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位登徒浪子。只见他锦衣闲装,束发无冠,皎好的面容下透着一股慵懒之气。
男子听了也没在意,却也不回答,只是在若然的对面坐了下来。
若然也不恼,顾自将清酒、冰块、白色柑香酒、樱桃酒与柠檬汁倒入调酒壶中,摇荡后倒入杯中,加满汤力水,再将蓝色柑香酒慢慢沿杯边倒入杯底。
“掌柜的!”抱琴请来了掌柜,“这张桌子我家主子已经包下来了,请你请这位不懂礼数的公子离开!”
“这……”掌柜的似有为难之处,“宋大人,您看……”
宋大人?微微挑眉,这般年纪,这个姓氏,掠影已将他的身份猜得七七八八了——他应该就是君涵口中那位弋鸿宣的谋士,宋元韶。
“你,哼!”抱琴吃憋,转而对若然道:“小姐……”
若然将刚调好的“梦幻勒曼湖”递于男子。“这么奇特的颜色。”男子亦是一饮而尽,“宁静而高雅。”
“小姐!”连掠影也不知道若然到底想干什么,她亦有这个眼力界认得出眼前这个是宋元韶,却不知若然为何会与他周旋。
“夫人的酒好生奇特,在下见所未见,可否赐教?”主人家都不恼,宋元韶更大胆地问道。
“第一杯叫‘含嫣’,这第二杯嘛,就叫……‘蓝色妖姬’。”若然轻笑道,恐怕瑞士的梦幻之湖“勒曼湖”你是看不到的了。
“蓝色妖姬?好名字!”男子赞赏地点点头。
“过奖。”若然只微微回道,语气中却无丝毫谦虚的成分
“不知夫人是否可告知在下它的制法呢?”身为贵族公子的宋元韶岂肯放过这等美酒。
“你若喜欢,每日来这枕月楼喝便是了,或是让这边的小二给你送过去。”已经把调酒的秘方教给慕容吟风了,一女岂可二嫁?若然自是明白规矩的。
“不知这配方,夫人出多少钱肯卖呢?”看来宋元韶对这个配方实在感兴趣得紧。
“不卖。”若然轻轻地放下酒杯,良久才又道,“我送给你。”
“如此美丽的夫人竟然还是个狡猾的商人?”看来宋元韶已经嗅到了若然话语中的阴谋气息。
若然挑眉,不置可否。
清酒十分之三,樱桃酒二十分之一,柠檬汁二十分之一,汤力水五分之二,蓝色柑香酒微量,白色柑香酒五分之一——对,正是宋元韶熟练地重复了若然刚才的动作。
“请!”轻轻将酒杯递至若然面前。
“公子难道不自信?还要我尝?”其实若然不喜欢“梦幻勒曼湖”,那种梦幻的气息不适合生活在痛苦的现实中的她。
“夫人现在还有筹码?”看着若然自信依旧,宋元韶不禁问道。
“区区一杯蓝色妖姬而已,你就满足了?”言罢,若然干净利落地起身要走。
“哦?敢问夫人有何高见?”
若然没有回转已下楼的身子,轻道:“南宫若然。”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轻吐八字,却决定了一族的命运,若然如果知道结局会是那样,那她现在是否还会为弋鸿宣出谋划策?
望着杯中呈现蓝色浓淡层次,男子的笑意更浓:果然是子轩看重的人,见解独到,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