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京城内百花楼,萧潋晨没有料到若然第一次主动约见他会是在这种场合。
这是百花楼内院的一处闲雅小居,是慕容吟风这个东家给若然安排的场所,倒也清新别致,丝毫没有一般妓院的糜烂。
待与萧潋晨坐定,不过片刻,有众舞女莲步缓缓,簇拥捧着一朵硕大的金色牡丹施施然入院。五色纱衣,玉足轻点,长袖飞舞似低垂流动的云烟。云烟拂过紧合的牡丹花,花苞大开时,香气弥散满殿,片片花瓣悠然垂落,盛开的国色牡丹里走出了仙子一般的女子。
但见她绯绫为袍,白纱为衣,文玉束腰,芙蓉为冠。无忧履灵动旋绕时,拽地长衣随舞起伏。偶有长风骤起,风吹衣飘,风间的女子美得似孔雀耀屏。
眼前的女子,有着芙蓉娇面柳腰肢,随乐起舞时,更是弦无差袖,声必应足。舞姿袅娜似轻云,让人神往,让人赞叹。即便是看惯了天下美色的若然,此刻不禁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刻也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眼光。
“真的很美。人美,舞更美。”若然微笑着惊叹。不错,此女子就算与风华绝代的萧潋晨站在一处也丝毫不逊色。
身边的萧潋里却只是轻声笑了笑,道:“是不错……只不过,我倒是见过比这更美的舞,还有比她更美的人。”
“是吗?”若然随口应着,心底里其实根本就不信他说的话。
萧潋晨但笑不语,只微微叹了口气。
曲落舞终,那女子缓缓走下金牡丹,对着萧潋晨一拜,娇声笑道:“紫罗献丑了。”
见萧潋晨似乎没有想表示些什么的意思,若然只得抚掌大笑,道:“紫罗姑娘不必谦虚,这是我生平见过的最美的舞。
紫罗转身看了看萧潋晨,微微一笑后,突然回头望向若然。在她扬眉笑时,妩媚动人的大眼睛里顿时多出几分让人难以明白的热络:“久闻牡丹花王善舞知舞,紫罗刚舞了这一曲,不知南宫小姐是否有雅兴能亲身向紫罗指教一二?”
这……这话什么意思?若然眨了眨眼,心里实在是琢磨不透“亲身”、“指教”这两词的含义:她的意思莫不是叫我也跳一遍她刚刚的舞?到底是哪个莫名其妙的人说我善舞知舞的?太捉弄人了吧。若然暗自咬了唇思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而她似乎能看穿若然的心事一般,掩袖笑道:“南宫小姐不必惊讶,花王的仙姿在坊间早已传遍,并且还能与凌大人这样恩爱。紫罗知道也不足为怪。
等她语毕,伴舞的人都发出了原来如此的恍然感慨声。若然揉眉苦笑,心想:原来这个丫头是冲着自己来的呢!这慕容吟风到底是怎么给自己找的人?
正定了定神要开口回她时,萧潋晨却在若然之前先稳稳地出了声:“怎么小然然善舞吗?我为何不知丝毫?紫罗姑娘真的听坊间说然然善舞?”
若然闻言吐出口气,心情大松。
紫罗的脸色微微一变,脸颊上娇艳的红霞缓缓褪去,唯落下点点的粉红。这样淡雅的颜色,显得那个明玉般高傲的女子神色间多出了几分动人的超脱。只是看在若然眼中时,心中再没有初遇时将她惊为天人的青睐。
“可能……的确是紫罗听混了。紫罗冒犯,还请凌夫人见谅。”她对着若然微微颌首。只是称呼从原先的“南宫小姐”到现在的“凌夫人”却又值得人深思,似乎她在提醒着别人什么。
若然笑了笑,淡声道:“无碍。承蒙紫罗姑娘错爱,若然有愧。”
晚间的观镜台比白日更寒,银碎的月光洒在荡漾的湖面上,照亮了那一圈又一圈的连绵波纹。冷风一丝一缕钻入若然单薄的裙裳,可是她却并不觉得凉。被这样的风肆意吹着,反而有种畅快的心安。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虽然没听过几次,但若然却觉得熟悉,或许,是因为若然对这个男子也有些特别吧。
“怎么不与紫罗姑娘多饮几杯?”若然回过头,对着明月下吹笛的人笑得欢快。
萧潋晨此时依旧着红装,俊逸帅气的容貌衬着红色长袍,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语的高贵和优雅,看得若然仿佛从未相识般又是一怔。此时的他,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那日自己嫁给凌君涵时的落寞。
若然相信,这样的他,才是那个位高权重、身份尊贵的萧氏长子的真正面目。
萧潋晨对若然的话不置可否,只缓缓放下唇边那支玉笛,拿着它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掌心,笑问道:“刚才为何不答应紫罗的请求?”
若然噗哧笑出声,伸指点点自己,道:“你是说让我去用自己的烂舞技去衬托她舞姿的美好?这种傻事我才不干!”
“若我要求呢?”问这句话时,他眸间流转着一种异样的光彩,唇角轻扬,笑意深深。
若然揉眉,苦笑道:“什么意思?我没骗你,我可真的真的不会跳舞。”
“你不必苦恼,只要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细细地听我这首曲子。”萧潋晨含笑望着若然,眉眼笑意分明看着清雅,却偏偏带着一股能诱惑人的妖娆。
若然撇撇唇,点了点头,满是无谓地闭了眼睛。
曲音缭绕时,轻轻袅袅下,竟是刚才紫罗跳舞的音乐。若然咬了咬唇,违背诺言睁开眼瞪他,恼道:“萧公子,你是不是又在耍我?”
他皱了眉,蓦地止住了唇边缓缓吹入笛孔的气息,明亮的眸子似被什么罩住一般,倏然添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和忧愁。
他淡笑,低声开了口:“都不见了……究竟是什么,把你身上的快乐和恣意都带走了?一年前我在绫罗城的贾府遥遥地看到一个明彩紫衣的少女在庭院中翩翩起舞,她的笑声明亮清脆,她的笑容娇妩纯净,她的舞姿,无拘无束,无谓无求,旋转在阳光下时,身旁流转的光华能让骄阳之芒也情愿为她失了颜色。”
若然静静地听他说,笑容依旧,心口却一下子痛得让自己忘记了呼吸。以前的以前吗?那时的我什么都有,那时我的笑,自然能够快乐和恣意。之后的之后,婚嫁那日,有些珍贵的东西突然间不见了。留在我身边的,唯有那依然让我感觉温暖的亲情。可是到了现在,我怕连那最温暖的亲情都要失去了。什么时候它慢慢转变成了那些看上去可以让自己觉得幸福快乐的东西,它是那么地迷惑人心,又是那么地扰乱人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我怎么伸手,都永远不会拿到。因为,我心里面最想要的,是那些人一切都好。
至于将来……若然叹了口气,微微扬了眉,心口越痛,她却越是昂着头笑得嫣然。
萧潋晨望着若然半天,忽地勾眸一笑,轻抚上若然的脸,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晶莹。
若然不再笑,而是惊讶而又震惊地看着他,感觉到他到底做了什么后,不禁咕哝道:“我才没有哭呢!”
萧潋晨笑:“不是哭,只是沙子进了眼睛而已。”
若然不禁咬了咬唇,悻悻道:“我本来就没哭。”
萧潋晨摇头,眸间露出一丝不屑:“哭没什么不好的,关键是哭的时候有一个依靠的肩膀。”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诡异,若然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不过你的肩膀看上去可不可靠哦。”
萧潋晨皱眉,语气倏地有些冰凉,紧绷的脸色更带着一分莫名其妙的较真:“你想要知道我到底可不可靠吗?”
若然微微一笑,点头道:“好吧,你可以试着证明自己。”
“日后你自会明白的。”他眨眨眼,故意卖关子。说完话后,还特地侧过了身,留给若然一个修长而又不能看出任何明堂的背影。
若然也习惯了他的神神叨叨,于是不再问,只道:“那就以后再说。不过,我现在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
他不耐烦地插嘴打断:“直接说就是了。”
于是若然也不废话,直接挑明自己要找他的意图:“皇帝要选秀了,对不对?”
萧潋晨转过身看若然,怀疑地道:“打听这个做什么么?”
若然挑眉,学着他装神弄鬼,故意板着脸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正色道:“你且说是不是?”
萧潋晨望着若然,唇角一弯,面露浅笑时,目光朗朗似星辰。“我明白了。”他笑得了悟,却又笑得悲伤。华贵的锦缎裘衣,精致到无懈可击的完美妆容,那双桃花般的勾魂美目在若然身上轻轻流转时,自有摄人心魄的万种风情。
若然看着萧潋晨,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知道了自己的意图,眸色一闪,漫不经心地笑问:“你倒说说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你根本不喜欢凌君涵,却对皇上余情未了。”萧潋晨答道。
若然惊讶,不由地道:“你怎么会有种奇怪的想法?”
萧潋晨伸指揉揉脑袋,叹气:“聪明如你,难道就感觉不出凌君涵对你并无之女之情?”
若然心中愕然,但脸上却微笑不语。
“当然我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萧潋晨见若然表情淡然,只得口中谦逊,俊面上却笑意深深,凤眸凝了凝,眼底浮光,水色湮眸,潋滟之色惊绝动人。
若然嗤笑,不理萧潋晨,转眸看上寂寞的月色:“你能否帮个忙?”
萧潋晨飞眸打量她一眼,坐下,开始饮茶,却不做声。
若然不管,继续道:“我想你娶若遥。”
萧潋晨神色一动,终于忍不住喷茶,一边呛着嗓子,一边怒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你又把你妹妹当成什么人?”
若然叹气。
萧潋晨倏地起身,拂了拂长袖,没好气地问:“你以为现在的局势是我想娶谁就娶谁的?”
“试试也无妨。”若然知道若遥抽中“帝王燕”恐怕弋鸿宣是不放心这种女人嫁于别人的,可见潋晨那样说,感到他语气中的一丝松动,便想再尽力试试。
“你以为我这么随便?”萧潋晨瞪了眼。
若然抬眼看他,无奈地道:“若遥是个极好的女子,如若不是不想她嫁给弋鸿宣,我还真舍不得把她嫁给你呢!”
萧潋晨甩甩袍袂,哼了哼,脸色虽黑,口中依然不放心:“你又何苦这样跟他对着干呢?”
若然伸手指指洒满银光的大地,道:“普天之下莫非黄土,我又如何跟他过不去呢?”
“那你明知……”
“试试又何妨?”若然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对潋晨道,“你且说如果我有本事不让弋鸿宣娶若遥,你可愿帮忙?”
萧潋晨又瞪了眼:“你倒是什么都算计好了!”
若然转转眸子,眼底笑意隐现,流转的目色时而明朗炯然,时而幽暗不明。
萧潋晨恼得失手跌落了不停在手中摆弄的箫。
若然躲闪不及,正好被砸中了脚,嘴中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出声。
萧潋晨这倒勾扬眸子,脸上似乎是得意笑:“然然,谁让你算计我?”庭院中某人快活畅意的笑声自外间隐约传来。可如果你仔细去听,便会发现他笑意中浓浓的无奈与妥协,还有几分宠溺。
若然蹙眉看萧潋晨,但瞧他那双明亮的眸子倏然深邃下去,苦苦的忍耐和难抵的疼痛在他目间飘忽闪过,修长的手指用力拾起跌落的箫,白皙的手背上指骨隐隐露现。却终是狠下心肠道:“与南宫家联姻,对萧氏只有益处,并无损失。”
萧潋晨目寒,脸上笑容却依旧妖娆有度:“倒的确是益处多多。”
“若遥亦是个好女子,作为你将来的大姨子,我可得告诉你,不得在外边寻花问柳,不得胡乱娶三房四房回府,不得……”
“你倒管得多!”萧潋晨冷声笑,望着若然,嗓音低而寒,“且说我这等被人算计来算计去的人,寻花问柳、三房四房恐也是无奈之举呢!”
若然明白他说的意思,虽然被萧潋晨口口声声说成是算计心中不好受,却也只能笑而不答。
萧潋晨看着若然,面色复杂,目光幽幽凉凉,几抹寒芒在他眼底迅速飞过,那似是利剑锋刃的犀绝和颜色,既能毫不留情地戳入人的眼中直刺心底,又能一路带伤,割裂肺腑,仿若鲜血淋漓不休,心中的疼和痛便永远难消散。
“如果你能说服皇上,我便按你说的行事。”半天,他才抿了抿唇,微微一笑,伸手拉住若然僵在半空的手指。这人的掌心很温暖,温暖得似火在灼,炽烈得让若然那冰凉发抖的指尖仿佛一碰就会融化。
几乎就要沉溺在这温暖中的若然突然摇头,猛然抽出手,手指灵活翻动,胡乱中拿起石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萧潋晨沉默,半响,他移开视线看着若然,凝眸深深,面上柔情漫起,他轻轻扬了唇,似笑非笑,神色不羁放荡,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偏偏神采飞扬得让若然骤然看见了那个消失许久的红衣公子。他的风流,他的倜傥,他的宠,他的怜,还有他的爱,一一清晰浮现在眼前这张俊美的面庞上。
若然看了,心中既酸且涩,又满足。一时泪水蒙眼,那人在迷雾中渐渐淡却,而她却不知。
清冷月光下,红衣男子沉声道:“罗儿,今日越矩了。”
妖娆女子跪下,道,语气中却是明显的不甘:“紫罗却是认为公子犯了大忌。”
男子笑笑:“哦?说话如此直接,倒还真是我的罗儿。”
女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柔情,语气却依旧冰凉:“紫罗永远是公子的紫罗,只是有些人注定不会是自己的,不如及早放手。”
男子唇角弯起一个弧度,眼底却迸射出寒光:“你又越矩了。”说完,头也不甩地大步离去。
紫罗起身,平静地道:“公子,对付女子最好的办法是获取她的真心,这就如你对我;可如若反被她取了真心去,恐怕……”
紫罗的声音并不响,却字字句句烙入萧潋晨的心头,他承认紫罗说的都是对的。萧氏旗下有许多暗控,紫罗是其中之一,并是其中非常优秀的一个,而她其实是武林赫赫有名的情报人员,只是属意于自己,才甘愿潜居于这百花楼中,为自己刺探消息。而萧潋晨那时在绫罗,是也想趁着疗伤赋闲之际,猎取若然的真心,一探南宫府的消息,只是有些事情人算不如天算,他又如何算得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或许有时候说的造化弄人,便指的是这件事情吧。
女子望着男子的身影最终没入夜色,喃喃道:“你对她痴情如此,我的痴情又岂会比你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