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凌君涵升任礼部尚书后,若然就经常见不到他的人影,连她的四个侍婢也觉得小姐和姑爷的感情淡了。今天凌君涵照例是一早就不见人影。竹园寂寂,昨夜许是下了些小雪,凝翠的细叶上点缀着点点白色的晶莹。竹林幽风,叶子飞舞时,晶莹皆化作了簌簌而落的水珠。
若然站在窗口望了一会,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要去寻君涵好好淡淡的念头。关上窗扇换了件男子衣裳,戴上绒帽,踩上高靴,出门直奔枕月楼。
几个月来,凌君涵总是行踪飘忽得鬼神难测,若然虽说和他住在同一个府里,但每天能见到他的机会可称得上是微乎其微。晚上好不容易遇到了,问他朝政的事,他总是支支吾吾地左顾言它,神色诡异得让人心底生疑。
若然不明白凌君涵大仇已报,为何还这样执迷于权力。某一日将心中疑团扔给君涵时,他看向她的眼神突地掺杂上许多让若然无法明白、无法看透的细微而又复杂的情感。
许久,他慢慢地转过头去,凝神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茶盏,只是微笑,却不答话。
若然叹口气,心里明白:他既是这副样子,那自是不愿告诉我实话的,即便再威逼利诱,最后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也只会是他那些骗死人不偿命的假话。他的假话若然的领教过,她深知这个男人绝非表面上那样单纯阳光,他亦如自己,有着不为人知的邪恶与阴险。
若然抿唇一笑,也不着急。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说出来。这个世上,没什么秘密能存长久……
出了枕月楼,沿途看了一些风景,若然突然决定去南宫府坐坐。
若然在南宫府外站了半天,抬眼看着那层层叠叠的连薨飞阙、垂檐轩梁,想着不久前还是“大将军府”的名头已被“南宫”二字代替,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极不真切的感觉。
守门的四个侍卫身着缁衣盔甲,站得笔直,看上去神情端肃万分,只是目光偶尔停留到若然的脸上时,他们的神色间微微多出了几分疑惑。
若然既不上前,也不动弹,依然负手随意站在门前大街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他们四人收回了视线,相互间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片刻后,便有一人跑下高高的门阶走到若然面前,揖手问道:“这位官人,您已经在府前等候很长时间了,不知是否有事要找府里的人?”也对,若然着是男装,他们一时认不出也是情有可缘的。
言辞有礼,态度有仪,南宫敬德手下的人,连这些看门的侍卫,一个个都被调教得很不错。
挑了挑眉,转眸想了想后,笑答:“我是来求见南宫小姐的。”
那侍卫闻言略微一怔,不知怎地,看向若然的眼眸中竟陡然多了几分猜疑之色和凌厉的光芒:“官人想找我家小姐,不知可否先报上名来,好让在下前去通报?”
若然轻轻一笑,道:“你且告诉小姐就说贾公子登门拜访,她会见的。”
那侍卫细细看了若然几眼,踌躇一会,低声道:“还不知公子是找我家哪位小姐?”
若然沉吟着,问那侍卫:“府中还有几位小姐在?”
侍卫抬头看着若然,严肃坚硬的面庞上蓦地多出几分笑意:“四小姐现在也在府上。”
若然了悟地点点头,恍然道:“也对。弋晟宣被派去驻守边城了,定不放心她一个人在晟王府,回娘家住也是明智的选择。”
“明智的选择?”侍卫呆了呆。
若然扬眉看着他,笑道:“那就麻烦你告诉若遥小姐,说贾公子邀她枕月楼一叙。”
他忽地沉默不答,垂头思索半响后,他伸臂弯下腰:“官人既要见小姐,那还是先进去看看再说吧……恕在下直言,以她现在的情况,不一定会随官人离开。”
若然皱了眉,不太能理解侍卫口中的话。既是不明就里,那还是先进去看个明白的好。虽然自从笑阳那件事后,若然并不愿见到剑心。
南宫府邸很大,前厅中庭后院,浅碧小湖,潺潺溪流,亭台楼阁自相映,长廊环绕着一条又一条,让人看不到尽头。而若遥也早已搬离了去年住的地方,若然亦不清楚她到底住在哪儿。不知道被那侍卫领着绕了多久,待穿过了一片香气馥郁、开满了黄瓣白蕊的素心腊梅林后,他终于停住了脚步。梅林之旁是条小溪,溪上搭建木桥,而木桥连接的另一端则是一处小小的独立宅院。
“对面就是小姐在府时住的地方。刚才小姐命人传话,公子请自便吧。”侍卫说完后,躬了躬身,转身便要往回走。
若然忙叫住他,问道:“小姐的住处现在没人吧?我这样冒昧打扰到她们就不好了。”
“应该没人,四小姐今儿一早就出去了,府上也没来别的客人。”他低了头,正容答复后,依旧转过身,快步离开。
若然咬了唇,不知道南宫敬德为何将若遥搬去这么偏僻的角落来住,却也知道只有进去才能知道答案。
院落里很安静,静得似人烟消无,根本看不出有人迹的样子。
若然皱了眉,定定心神,出声唤道:“若遥,你在吗?”
话音刚落,身后忽地飘来一缕异香,娇媚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时,有双柔软的胳膊紧紧环住了我的身子。
“姐,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若遥将脸贴在若然的背上,声音缠绵轻滑,满怀感情。
“遥儿?!瘦了……”盯着若遥看了半响,若然突然轻声开了口。低低的嗓音沉强烈的欢喜中,一缕接一缕飘散。
若遥扭头,打量若然一眼,笑道:“姐却胖了。”
若然笑,轻轻脱开若遥的拥抱,眸子一凝,明亮的眼瞳里倏地添上几道敏锐而又犀利的锋芒。“胖了?那我可是愁怎么瘦下去啰。”她顿了顿话语,眼眸飞快地扫了扫若遥全身上下,道,“又穿得这样单薄,染上风寒可怎么办?”
“姐说得可不对。我可是穿了姐设计的羽绒衣哦!”若遥撇唇一笑,对着若然眨眨眼,伸手小心地拉开腰间缠绕的垂丝缨络,指尖摸了摸藏在外衫下的羽绒衣,道,“还真暖和!”
若然弯唇,默然看着若遥,眸光微动。若遥得意地一挑眉,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拉了若然进屋。
“姐怎么有空来看我?还打扮成这个样子。”整了整心绪,若遥侧眸问若然。
若然微笑,答道:“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吗?”
若遥心中一惊,不禁蹙了眉,惊讶道:“你如何知道的?我并没有派人去通知你呀!”事实上她的确是有事要找若然,准确说应该是有事要拜托她,只不过这个念头她并未告知任何人。
若然正出神地望着若遥,见她这般反应,潋澈的眸中倏地闪过一抹哭笑不得的神色,如她聪明,早在看到府上侍卫的态度时便知若遥在府中恐怕是被禁了足,不由地叹了口气,正色道:“这是因为我们姐妹心有灵犀呀!”
若遥更加觉得奇怪,凝眸看了看若然,再抬头看了看窗外,依旧满脸困惑。
“让我猜猜是谁欺负我们的小美女了?”若然打趣道。
“姐!”若遥怪嗔地推了一把若然,眼底的泪珠却开始打转。。
“五小姐,你可来了!你得去跟老爷说说,小姐不想入宫。”不等若然继续说什么,若遥的贴身侍婢语谢便端着茶具进来了。
“语儿,不可多嘴。”若遥不满地望了语谢一眼,语气中满是责备之意。
“语谢,你说。”看到主仆两人的眼神交流,若然立即明白了:遥儿,你有什么话可直接告诉我,何苦来这招欲擒故纵呢?可若然也只能顺着若遥的意思继续问下去。
“五小姐,你可一定要帮帮小姐啊!”语谢蓦地跪倒在地,泣道,“老爷一定要小姐进宫,可小姐心里……心里装着另一个人。”
“遥儿,可是真的?”若然不禁苦笑道:遥儿,你以为萧潋晨不接受你,是我在作怪?
“姐姐,我……”若遥欲言又止,良久后终于点点头。
“姐姐会帮你在爹爹面前努力,在潋晨身上争取,只是对于这两个人,我的把握都不大。我希望你有心理准备。”若然轻叹一口气。虽然比起弋鸿宣来,若然倒宁愿若遥嫁的是萧潋晨,可那无论是南宫敬德还是萧潋晨都不是自己随随便便能够说动的,她真的没什么把握。
“姐,我,潋晨……”若遥并没觉察到自己的把戏已被若然识穿,想到姐姐愿意跟萧潋晨去说,心里有些释然了。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爱一个人本是没有错的。”若然很鄙视自己,明明根本不相信爱情,却常常站在一个超然的位置冷眼评论着那虚无的东西。
“姐……对不起。”若遥倒在若然的怀里,轻道。虽然若然经常把她当孩子看,可她亦明白这世间的男女之间的情感,更知道萧潋晨对姐姐的用情之深,可既然姐姐都嫁给凌君涵了,那萧潋晨也应该接受自己了。
书房的门突然打开,冷风趁机拂入,案牍上的烛火摇曳不断,突然而至的寒气和光影的浮动变幻让室内凝滞的气氛一下有了松动。南宫敬德笑出声,若然轻轻咳嗽,南宫之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你今日来就只是为了这事?”不知何时南宫敬德的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他出声问着若然话时,甚至在唇角还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管这笑是友好还是别有深意,只要他们能开口说话,若然便大大松了口气,绷直的身子软了软,斜身靠向椅背,放下心来,微笑,不答反问:“如果我说我回来只是为了看望爹爹,恐怕爹爹也不信吧?”
南宫敬德目光一闪,不做声。
南宫之云却闻言一惊,皱眉道:“然儿,不得对父亲无礼。”
南宫敬德冷笑,看着若然:“若遥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若然垂眸瞅着乱窜的火苗,抿唇道:“你已经有一个女儿嫁给过弋鸿宣了,并且被他休了。你爹爹难道还想再嫁一个,成为众人的笑柄吗?”
南宫敬德不答,却与南宫之云相视一眼,而后两人脸上同时现出了会心的笑容。这笑容不太明朗,亦不粲然,有些突然,有些阴冷,飘摇的烛火映在两人深邃而静睿的眸中,齐齐射出了一抹诡谲难测的寒芒。
若然不解,瞧着南宫敬德道:“他防着你南宫家的每个女子,又怎会轻信若遥,恐怕你将遥儿嫁了过去,也是枉然。”
三人沉默半响,南宫之云伸指敲着椅侧案几,忽地懒懒一笑,看向若然:“然儿可听说过‘帝王燕’?”
若然本倒在椅中坐得慵散,听到这句话却神色猛然惊觉,倏地直了身,侧眸盯着南宫之云,面色微微发暗,素来淡定的面容居然露出一丝紧张,她自然听说过“帝王燕”这个说话,隐隐又觉得若遥沾惹其中,心中更是担心。
南宫之云皱皱眉,然后微笑道:“五年前的同一天,京城中有两位女子抽中‘帝王燕’,其中一句是蔚相的二女儿蔚舒樱。”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若遥也是其中之一,可报着最后一丝希望,若然还是追问了一句:“还有一个是遥儿,对吗?”
之云闻言尴尬地笑了几声,舒口气,慢慢喝了口茶,看似面容自如似往常,只是瞅向若然的眼神愈发莫测。
若然扯了一下唇角,估计是想笑,结果忍了再忍,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还是忍不住融入了些许即将被点燃的怒火和气愤。“难道皇帝就可以不顾他人的感受强娶别人吗?难道弋鸿宣一定要娶这两个女子吗?”半天,若然自齿中挤出这两句话。
南宫之云轻睨了凤眸,唇角一扬,脸上表情快活而生动:“说得好!”
南宫敬德眸光一闪,有厉色在眼底缓缓浮现:“如果现在宫里有你在,或许若遥还没必要进宫。”
若然大笑,倏而又伸指揉额角,似是苦恼:“你在指责我?还是在怀疑我?你以为当初是我不尽心?”
南宫敬德哼了哼,无话可说。
若然笑得畅快:“爹爹,你也不想想,南宫家的女子声名狼籍在外,教弋鸿宣如何放心得下?”
南宫敬德冷声道:“不得如此大胆地直呼皇帝的名字。”
若然侧头,面不改色:“名字本来就是让要来叫的!他弋鸿宣有胆做,就该有胆承认。”
南宫之云竟笑了:“若你当初是这么对他的,看来他休了你还有别的原因哦。”
若然知道南宫之云这是在暗讽自己泼辣,她也正好撇清与弋鸿宣的关系,便道:“总之爹爹既知弋鸿宣的真面目,真野心,难道还执意要将亲生女儿嫁给他吗?”若然刻意加重了“亲生”二字。
南宫敬德不说话了,眸光一动,挥手掀了帐帘走出书房。
南宫之云见南宫敬德的身影被垂落的门帘挡开后,这才出言问若然:“喂,若然,爹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你不会还不放弃吧?”
若然抿抿唇,摇头,神色一展,好脾气地笑道:“我虽有自己的坚持,却也不顽固,父亲要嫁女儿,也要看弋鸿宣愿不愿娶!”
“此话怎讲?”南宫之云好奇。
若然勾眸,笑容魅惑妖娆,言词却不露半分
南宫之云叹气,伸手拉住若然,轻声责道:“切莫胡思乱想,记得量力而为。”
见他满目的关切,若然在一旁点头,目光亮了亮,笑道:“我明白了。”
话说月前南宫敬德出关迎敌,十万大军却被端木鹜远亲率的五万轻骑给占了便宜去。虽然后来弋鸿宣迅速平息了内乱,火速增兵援住,让北朔不得不退了兵,南宫敬德极有可能会输得很难看。因为那些北朔的士兵都以为是南宫敬德杀了他们的皇帝,个个报仇心切,战时哪有不尽力的,再加上端木是难得一见的军事奇才,作战方法灵活机动,出其不意,南宫敬德对付起他来的确有些吃力。
于是乎,南宫敬德回来后就被取消了大将军一职,虽说当起了兵部尚书,可到底不能与往年的风光相比,因此他急切地想若遥入宫,帮助南宫家在弋鸿宣的权力瓜分中争得一席之地的心情,若然也是明白的。只是弋鸿宣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被女人、被感情困住的人,南宫敬德将若遥嫁给他,恐怕无法收到理想中的效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