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鸿宣的动作很速度,刚登基便举行了秋试,看来他迫不及待地想在朝廷中注入新鲜血液,来充盈自己的力量。这不,刚刚上位的新科三甲,便是天子门生,官运自然不错,升迁得比当初的凌君涵还快。这似乎显得弋鸿宣急进了些,毕竟庄氏垮台,那么多官位空闲出来,虎视耽耽的人却不止一两人。
但作为少年天子,弋鸿宣却少有年轻人常见的骄横。或者说,潮水节节高,睿智如他,早已超越那种境界了。
弋京皇宫闲庭。碧波水榭。前临绿水,后枕溪山。似乎远离了宫殿墙围的世俗,自成一番天地。
水榭一角,嫩白的秋水仙,懒懒伏在荼藦架边。淡爽幽香,伴着微风,顿增满室寂雅。
弋鸿宣临水而坐,写意地倚在斜靠上。轻便紫袍在身,镶金缂丝,华贵而不失风雅。手里端了只鸟笼,偶尔拨弄数下,或回头看向堂中众人,应对几句。
去了平日官服,便似去了层拘束,围坐堂中的五六个年轻公子,人人执酒,你一言我一句,仔细一看,才知这些原来都是新科得势之人,粗粗一听,便知他们谈的是妙灭庄氏一党的事,自然少不了对皇帝歌功颂德一番。
讲得兴起,堂中一时间赞赏之言不绝于耳。
弋鸿宣独坐边上,只淡淡一笑。待堂中话声歇停,才托了手中鸟笼,转过来问:“大家都是玩物懂经之人,平时花鸟风月俱不在话下。你们且看我这鸟养得如何?”弋鸿宣说的并不错,这些得以高中的人自然亦是贵族中人,只是都没有怎么接近这个王朝的权力中心。
这话问得言不对题,在座众人都是一愣,齐齐向那鸟笼看去。
只见笼中孵着三鸟,皆手掌般大小,全身黄绿参杂,颜色极是鲜亮。脸面却不像毛色那般讨喜,反露了凶相,目光尖利,随时准备御敌似的。
一般养鸟,不是单只独笼,便是两相成双,像新皇手里这般三鸟同笼的却不多见。
堂上寂静,有几个心里剔透的,隐隐悟出他话中之意,顿感愧敬参杂。
弋鸿宣却没事人般,转了转鸟笼,悠闲开口:“这是鹳鸟中的一种,名斗鹊。外表娇小柔弱,其实性子残烈,最容不得同种近身。养这种鸟,一只孤影相吊,无什乐趣;养两只,互相争啄,弄得遍体鳞伤,必养不长久……”,捻了逗雀棒,在笼中微拨几下,引来鸟儿数声疾蹄,却只虚张翅膀,身形仍固定在原处,“……唯有同时养三只,才能彼此制衡,长处久安。”
说罢,将鸟笼放回茶几上。抖了抖衣袍站起身,踱到众人边上,笑道:“你们且慢在这里歌功颂德,此事表面上虽是解决了,但现下盖棺定论,只怕为时过早。”
“陛下之意,是怕去了庄氏的牵制,有人会专权?”
挑张椅子,弋鸿宣坐回桌边,自己引手倒了杯酒,“一人专权还不至于,我朝体制也不允许。但有些事……鹬蚌相争下才有漏洞,那机乘就在漏洞中,明眼人懂得把握,事态便在自己手里。现下正是瓜分……”凑杯微抿,入口既是珍酿,“……酒到还是好酒……只是酿起来不怎么容易……”
说罢,他抬眼一扫众人,见几个一副愣忡模样,心里不觉微叹。人各有长,诗品俊逸能吟风唱月的未必尽能辨识事间机理。懂得机变的,却又往往少了一副剔透玲珑的心肝。在座众人虽是自己尽力网罗,以备来日之用,其中不乏能人,可要说完全懂他脾胃,竟一个都无。他们都是小贵族人家,亦有强烈的上位欲望,只是有些事情光有欲望是不够的,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去争取。
弋鸿宣想到这里,虽感惋惜,面上却纹丝不动,笑着亲自为大家斟酒,带过话题,“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世事多,来,大家喝……”
众人见皇帝陛下为自己斟酒,或焦躁不安,或感激涕零,人间百态倒是在这儿可看到大半了。
“陛下有好酒款待,怎可独独漏了我?”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众人回头,只见门边人影一闪,进来位眉目清雅的年轻公子。脱了锦缎披风,直直到皇帝面前行礼。
“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快坐……”见是他,弋鸿宣心中一快,毫不拘礼,招呼就座。
有一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舒心和热闹。无疑,宋元韶便是个中翘楚。堂中众人一见这新科榜眼,无不笑逐颜开,满心欢喜。
“今日有事耽搁了,来得晚,我自愿罚酒,以歇众怒。”在众人哄闹中,他也不拘泥,大大方方自斟自饮,喝了三杯,这才得歇。
“怎么,进了新折子?政事堂那帮官儿又把你扣下了?”弋鸿宣笑问道。
政事堂位于中书禁中,主管政务,各地折子都要先递那儿,再呈皇上批阅。因此,即便是弋鸿宣,各地若有什么折子要上递,他也不能看到全部。而宋元韶当初以榜眼之名,入中书省,任职右司谏,也是名至实归,又做了皇帝在政事堂的眼线。
“陛下说对一半,说错一半。”见弋鸿宣挑眉看他,元韶笑着解释:“确又有新进折子,但这次所奏内容有趣得紧,堂里各位大人正聚在一块讨论呢。”
“哦?哪路上来的?”
“弋南东路,潜伏在昭地的探子递上来的。此事却是众人怎么猜都猜不到。”
“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左首一人催促道。
宋元韶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南昭国变天了。”
话音未落,即引来在座一片惊呼,“为什么?”
“诸位应该都知道南昭国近几代君王都软弱无能,被女子把持朝政,最厉害的自然要属刚去世的这位太后昭代容。”
“什么?你说那个当权二十载的昭后……死了?”政事堂收到的是今儿一早的八百里加急快件,其他人自然无法得知那远在天边的事儿。
“那……那个不得志的皇帝如今掌权了?”
“非也!”宋元韶继续道,“这个皇帝也真是无福之人,好不容易熬走了太后,自己却在昭代容死后三天也殡天了。”
“那现在……”
“南昭国是谁当政?”
“贺兰栖真。”
“贺兰栖真?”弋鸿宣默念几遍这名字,隐隐有丝熟悉感,于是脱口相询:“既然复姓贺兰,莫不是昭国贺兰将军一脉?”
“正是贺兰将军的长女的儿子。”
贺兰将军是声名在外,弋鸿宣也有所耳闻。其实贺兰栖真是皇帝的儿子,却随母姓,这是南昭国的规矩,除了皇后所生的儿子被冠以轩辕这个皇姓,其余庶出之子一律只得随母姓。弋鸿宣别有意味地一笑,收起额外思绪,回到正题道:“听说这个刚死的皇帝的皇后可是为他生了三个儿子,怎么就轮到了贺兰栖真?莫不是人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宋元韶眼里闪过赞赏,道:“陛下所言非差。皇后的三个儿子窝里斗,又兼那位刚死去的太后有个小儿子年纪也轻,不甘心先做个无所谓的皇弟,再做个无足轻重的皇叔,一心也想上位。他们这厢自相残杀,那厢才让这个贺兰栖真得了便宜。而且昭国的兵权掌握在贺兰将军手上,他振臂一呼,哪有人不应?”
有意思。弋鸿宣一手玩转着玉杯,一面问:“贺兰手握兵权那些人又不是不知道,怎会不防他?还让他趁机捡了便宜去?”
“贺兰将军的本事是响当当的,只是听说那个贺兰栖真不怎么争气,并且还是个质子。”说到这里,宋元韶微微摇头,脸上竟不自觉浮上一抹感叹的笑意。
“质子?哪国的质子?”邻座一人插口问。
“唉……实也是造化弄人。贺兰栖真正是在我朝做质子,并不久才回的国。”宋元韶隐隐叹气,似有些懊悔。
“有这等事?”弋鸿宣也有些奇怪,对于这事他也是闻所未闻。
“确有其事,并且我可保证贺兰栖真这人在坐的各位大多都认识他。”宋元韶说得信心满满,却难掩言词中的失落。
“我们认识?”众人也更疑惑。
“正是。只是此人在弋京并不叫贺兰栖真,而是另有其名,曰薛曼柳。”
“薛曼柳?”
“可是梨曦阁的台柱薛曼柳?”
“薛——曼柳?”古代娱乐方式之一便是看戏,这些贵族青年自然也都是去过梨曦阁的,并且是认为薛曼柳其人的,只是弋鸿宣不认识却也正常,皇族有自己的戏班子,而他也不是什么爱戏之人。弋鸿宣有些懊恼,如此重要的一个角色却被自己忽略了;其实薛曼柳这个人他是听说过的,因为多有传言太子与梨曦阁中的台柱有染,他也曾让萧潋晨派人去查过这个人,却也没查出什么来。可他是一国质子,能在另一个国家活得不为人知,着实属于罕见。他到底是凭什么湮没了自己的身份?看来这个人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呢!
“他来我朝做质子已十年有余了,可为何没人知道他的身份,至今还没查出来。”宋元韶当然知道弋鸿宣心中所想,可这个问题却是他也解释不了的。
默契地与宋元韶对望一眼,弋鸿宣也不再多问,查清这种事情是探子的事,不是宋元韶的事。说到宋元韶,他的父亲是四品侍中,与弋鸿宣相识于偶尔,却也有了五六年的交情,亦很坚持弋鸿宣重新拿回皇帝应有的权利,算是弋鸿宣为数不多智囊之一。只是此人天性乐派,倒是没有一般谋略家的阴冷。
“不过这个薛曼柳唱曲儿倒也真有一套。”有人做回忆状。
“是啊,听说京中许多人都有意将他归入自己门下呢。”另一个人道,“奈何他与太子……”猛地意识到称谓上的错误,那人一下子噤了声。
“他与太子什么?”但弋鸿宣却没有见怪,更是追问道。
“听说……他与太子的关系有些苟且。”
其实在贵族中许多人都包养有**,这也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所以弋鸿宣并不觉得稀奇,并且他也早有耳闻。
“臣听闻京中还有许多女儿家向他学戏,蔚相的二女儿似乎也在其列。”另一人见鸿宣没什么表情,以是方才那人说错了什么话,便借机转移了话题。
“蔚相的二女儿?”弋鸿宣搜索着脑中的资料,试图想对这短短六个人产生些什么概念。
“是啊,陛下或许不一定见过她,却极有可能听说过她。”宋元韶又是自信地道,眉眼中倒是透着几丝玩味与精光。
“听说过?”弋鸿宣皱眉询,他实在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虽说她的姐姐是自己的皇后。“正是,五年前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二帝燕’事件,诸位应该还记得吧?”宋元韶此人广交天下好友,对这种消息也甚是灵通。
但说起“二帝燕”事件,弋鸿宣不用问他,却也是听说过的。五年前,一日之中同时有两个女子抽中“帝王燕”,这是几百年来的第一回,自然在京掀起了好大一阵旋风,其中一个主角便是蔚府的二小姐蔚舒樱,另一个是谁呢?
传说拿到“帝王燕”这签的女子会成为影响朝堂的因素,会导致江山变迁。可见那时同一个弋京城中却出现了两位手执“帝王燕”女子,自然掀起了尤为强烈的风暴。若不是当时这两女都还年幼,恐怕早就被先帝招罗进后宫了。
弋鸿宣勾了勾好看的唇起,泛起一丝用意不明的微笑。